小鵬《我們為什麼旅行》奢與簡

奢,不是上天入地。簡,也不是柴米油鹽。

普羅旺斯式午餐

汽車在普羅旺斯鄉下轉了18個圈,才在一間餐館門前停下。嫩綠色的爬山虎把餐館淡黃色的石墻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幾扇窗戶在正午陽光下忽閃著眼睛。若不是玻璃太滑讓爬山虎無法施展拳腳,可能整個餐館都得完全隱形在一堵綠墻之後。

在口碑甚好的《米其林餐飲指南》中,LaCabrod’Or(LaCabrod’Or,法國的一家酒店名。)被評為一星餐廳。別看印在指南上的這顆星星小得都快看不見了,但在饕餮者心中卻比什麽都亮,否則我也不會為了一頓午餐而踏破鐵鞋地找來。真佩服那些撰寫指南的美食偵探們,總能找到一些位置偏得連GPS都無法定位的餐館。話又說回來,一定是大廚自知手藝了得,更明白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才能讓那些最挑剔的鼻子主動探出車窗,左嗅嗅右嗅嗅,就像最靈敏的獵犬,順著香味就能逮到獵物。而往往就在這尋找的過程中,味蕾就已經提前綻放。

米氏指南已在歐美國家流行了幾十年。如果說《孤獨星球》系列是背包客的聖經,指引他們找到最便宜的吃住行,那米氏指南就是享樂主義者的聖經,告訴他們哪兒的餐館最棒,哪兒的酒店服務最佳。兩本聖經獲取公信力的方式都是派出私家偵探微服私訪,手握的王牌都是客觀公正。有個段子是說,一個負責評星的美食偵探實在太出名,為了不被餐館老板認出而被區別對待,每次出門都得易裝易容。不過老板們也都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地學會了一套識別他的辦法,如果一個人穿得嚴嚴實實地來吃飯,點許多菜,點各種酒,肚子有點凸(這一條對中年法國人可以忽略不計),吃飯時還不摘圍脖,那就得多看兩眼了。凡是被米其林指南評星的餐館,就如同獲得了一尊美食界的奧斯卡,主廚做夢都會笑,走路都得搖尾巴——如果有的話。當然一起雞犬升天的,還有菜單上的價格。

 

La Cabrod’Or餐廳分成室內室外兩部分。我只在去洗手間時才走進室內看了一眼,裏面布置得雍容華貴,就像出席社交晚宴的法國貴婦,連頭發絲的擺放都不能亂。可從玻璃折射進來的陽光被分割得支離破碎,這讓貴婦看起來有點面冷,不大容易接近。還是外面好,陽光充沛,微風輕拂,吃什麽都有胃口,喝什麽都容易醉。

室外兩棵高大的桑樹下擺著六七張餐桌,桌布白得像在石膏水裏漿過。桌旁的椅子都是黑鐵鑄造,挪動時得費點勁兒。每把椅子對應著一只白色餐盤,幾副刀叉,還有幾只高矮胖瘦的酒杯。在法餐的等級序列中,刀叉和酒杯的數量決定了用餐的規格。

在我旁邊有一張雙人桌,一對老夫少妻相視而坐。老先生從頭到腳一身白,白胡子、白西裝、白皮鞋,而美艷的少婦則一團火紅,紅禮帽、紅嘴唇、紅裙子、紅指甲、紅色高跟鞋。要是誰給他們畫肖像,只用兩種顏色就足夠了。我在想如果這對夫妻(依我看情侶的可能性更大)跟我一樣只是路過的遊客,那這身打扮就有點過分隆重了,但我猜他們可能只是普羅旺斯普普通通的鄉下農民,說不定這位老先生早晨還穿著背帶褲挽著袖子拾掇了一下葡萄藤,中午回家洗澡更衣,然後帶著老婆漂漂亮亮地出門吃飯。我的這種假設是在看完英國作家彼得-梅爾的《普羅旺斯的一年》之後做出的。彼得先生在書中寫到,連給他洗地板的清潔工都能如數家珍地說出本地哪家米其林餐廳最名副其實,哪家又剛換了廚師。每天中午清潔工還會暫時拋下手頭正忙的事情,脫掉工作服,換一身幹凈得體的衣服,到附近餐廳安享兩個小時的口舌之歡。所以我猜坐在旁邊的那對夫婦是本地人,只有法國人才會把胃看成全身最重要的器官,而普羅旺斯作為法國物產最富饒的地方,當地人對自己的胃口更是兢兢業業地呵護著。因而也就沒人奇怪他們會以最隆重的打扮去莊嚴對待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吃。一旦在餐桌旁坐下,沒有兩三個小時就別想讓他們起身。反正在普羅旺斯大家有的是時間,反正時間就是用來慢慢消磨的。

入座之後,我撈起白桌布上那份足有A3紙大小的菜單,打開後發現裏面的內容只有一頁。用英法雙語按照前點、頭盤、主菜、甜品的順序依次寫到奶酪、咖啡或茶。每道菜之間用三個星號分隔。這份菜單由於每個項目底下只列出一樣菜品,因而更像是音樂會的節目單,只有告知的功能,而沒有選擇的功能。原來主廚會根據每個季節普羅旺斯出產的不同而更換菜品,通常兩三個月就要重新設計一次菜單。也就是說,接下來將在餐桌上輪番登場的這些美味,只在這間餐廳的這兩個月才能吃到,簡直就是絕版加限量版,讓人不僅有食欲,更有一種占有欲。

我看到菜單正中還印著主廚的名字。朋友說,在法國,決定餐廳等級和品位的不是老板而是主廚,就像在電影界制片人的名氣普遍沒有導演大一樣,好的廚師才是讓一家餐廳戶樞不蠹的關鍵。主廚邁克爾-胡林(Michel Hulin)已經為這家餐廳效勞了12年,許多回頭客都是沖他而來。老主顧甚至能說出他師從誰誰誰,又教了誰誰誰等哪幾個徒弟,輩分一點都不亂,就像我爸對中國相聲界的排行了如指掌一樣。胡林享譽普羅旺斯美食界的秘訣在於他總能把橄欖油別出心裁地入菜,誰讓普羅旺斯有三寶,陽光、畫家、橄欖好!

再來細說這份菜單,法餐不像中餐有許多固定的菜名,一說宮保雞丁我們就知道是把雞腿肉切丁跟花生和蔥塊混炒;而糖醋裏脊則是把裏脊肉裹層澱粉放油鍋裏炸,出鍋後再澆上勾芡的糖醋汁。在法餐菜單上只出現每道菜的原料,以我的這頓午餐為例:

前點:西紅柿,奶酪片,橄欖配羅勒葉

頭盤:魚片配西紅柿和刺山柑花蕾

熱菜:鯛魚,蛤蜊配蝦汁

甜點:紅果冰激淩配新鮮草莓和幹菠蘿片

主廚如何把這些原料混搭在一起,最終又以怎樣的形態呈現,在每道菜上桌之前,沒人知道。這也是米其林星級餐廳跟普通餐廳的區別之一。普通餐廳做出來的樣子我總能未蔔先知地猜出個大概,而米其林餐廳總在我意料之外。這不僅需要主廚具備匠人的技能,還得具備藝術家的創造性靈感才能完成。

 

前點的盤子裏最重量級的是兩瓣西紅柿,卻不是從同一個西紅柿切下的兩瓣,因為其中一瓣是橘黃色的,另一瓣是鮮紅色的,兩瓣西紅柿互相依偎,中間夾著兩片羅勒葉,葉子往上翹一片,往下翹一片,就像一條青蛇張開綠色的長嘴。旁邊點著幾滴橄欖油,還有幾滴巧克力色的不明液體,本來以為是甜的,用面包一蘸才知道,原來是醋。

頭盤正中放著一片烤面包,面包上的四五種食材被團在一起,包括幾顆黑橄欖,兩片薄薄的魚片,幾縷菜葉,再用綠色橄欖油和紅色番茄汁淋過去,呈現出藝術品一樣的立體造型。

主菜的鯛魚今早才被地中海的漁夫捕獲,隨後坐上冷櫃車,中午時就已被端上餐桌。魚肉邊緣焦黃,一看就是剛被烤過,鮮嫩的白肉裏冒出絲絲油光。幾只蛤蜊純粹只是點綴,不過配上蝦汁蘸面包吃又成了讓我不忍停口的美味。

擺甜品的盤子比盛主菜的還大一圈,正中是一個淡黃色的平底蛋托,裏面放著幾片菠蘿條,上面托著一個紫紅色的冰激淩球。蛋托四周是打開的紅色花瓣,每一瓣都是一片草莓,旁邊再撒上金色的蜂蜜水,讓我覺得無論從哪裏下嘴都是一種破壞。

普羅旺斯的陽光明媚敞亮,透過桑樹葉子灑進盤中,把食物的色澤照得更加飽滿豐富,也加入了幾分陽光的味道。一陣微風吹過,桑葉跳起桑巴,桌面上的陽光也跟著晃起來,晃得我都有點困了。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一頓普羅旺斯式午餐遠比填飽肚子復雜得多,從耐心尋找餐館,感受食物入口時的種種滋味,揣摩廚師的心思,再到飽食之後找個陰涼的地方睡個午覺,全都是午餐的必要組成。這還不算那幾樣固定的調料——陽光、微風、美酒,以及一份輕松閑適的心情。

難怪法國人的幸福指數很高,他們春天上班、夏天度假、秋天罷工,冬天過節。即使在最繁忙的春天,如果刨去吃飯,真正幹活的時間也所剩無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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