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動物傳奇故事》の 瞎眼狐清窩情豹布哈依

1

月牙兒灑下一層清輝,樹林一片靜謐。

在紅毛櫸樹叢裏,幽靈般地閃出一只小黃麂,轉動栗仁似的眼珠子,左瞧右瞧,沒有可疑的草影搖動,也不見可怕的綠瑩瑩的獸眼;它繼而豎起兩只尖尖的招風耳,四天諦聽:夜風輕柔,樹葉婆娑,沒有食肉獸爪蹄踐踏大地的嘣嘣聲響;它又迎風聳動肉感很強的鼻翼,沒聞到食肉獸身上討厭的腥臭,只嗅到了彌漫在夜空中的羊蹄甲花的清香。它這才舉起四條柴棍似的的細腿,朝山凹裏明鏡似的堿水塘走去。

它渴了,想去喝口鹽堿水。它越過那片開闊的斑茅草地,來到獨目成林的古榕樹前。這這棵垂掛著五六十株氣根的千年大榕樹黑黢黢的,裏頭藏著深沈的夜,似乎也藏著夜幕下的陰謀。它又猶豫地停了下來。

對孱弱的草食動物來說,處處有陷阱,必須十分謹慎小心。

這時,榕樹上傳來貓頭鷹啾兒啾兒的嘯叫。貓頭鷹有一雙銳利的眼睛,能看透黑夜。倘若周圍有什麼危險,貓頭鷹早飛走了。貓頭鷹悠揚的嘯叫似乎在向除了鼠類外的所有弱小動物報告著夜的平安。

小黃麂這才放心大膽地踏進古榕樹濃濃的樹影。

突然間,頭頂的樹枝上傳來輕微聲響。小黃麂一楞,不像是宿鳥在草巢裏翻身,也不像是貓頭鷹在俯沖捉老鼠。不好,是堅硬的獸爪在摳抓樹皮。它立刻屈蹲身體,想拼命朝前躥跳,逃出這讓它心驚膽戰的古榕樹。但已經遲了,一只金錢豹像張金色的網,從它頭頂四米來高的樹幹上無聲飄落下來,正罩在它身上。

哢嚓一聲,小黃麂的脊梁骨被壓斷了。

這是只五歲齡的公豹,名叫布哈依。對生活在德宏盈江峽谷亞熱帶叢林裏的金錢豹來說,五歲正是青春好年華。它拿那飾有褐色金錢斑紋的豹皮色澤鮮艷,那根鑲有九節黑色花環的豹尾堅挺有力,四只圈有銀白絨毛的爪子尖銳犀利,金色胡須和黑色唇吻間的那口豹牙閃爍著令一切草食類動物心驚肉跳的寒光。從樹幹上居高臨下朝目標撲擊,是它慣用的獵食方式。倘若目標反應特別敏捷,沒等它落到身上就彈跳開去,也極難逃脫它的尖爪利牙。它的彈跳力遠達四米,奔跑起來最高時速可達五十公裏。

布哈依用三只爪子按住小黃麂的身體,騰出一只前爪拍拍小黃麂清秀的面頰。小黃麂已經永遠睜不開眼了。布哈依這才放寬心,踱到一邊去,用前爪仔細梳理嘴唇上的胡須。這是貓科動物特殊的身體語言,表達著自己內心的得意。

在蚊蟲成團的樹杈上守候了整整一夜,總算沒有白辛苦。

小黃麂還沒完全死絕,躺在地上,四肢不斷地抽搐著。布哈依伸出舌頭舔舔嘴,昨日黃昏從棲身的白鷺崖翻山越嶺跑到這裏,肚子就已經餓空了,現在胃囊裏更是咕嚕咕嚕叫得難受。它很想立刻用尖銳的豹爪撕開小黃麂的胸膛,還能吮吸到又黏又稠的血漿,吃到熱氣騰騰的新鮮內臟。

豹和虎雖然同屬貓科動物,行為習性卻有很大不同。老虎喜歡從獵物的下肢吃起,豹卻愛先開膛掏吃內臟。

汁多漿濃糥滑肥膩的黃麂內臟無疑是頓豐富精美的早餐。但布哈依只是想想而已。它揚了揚粗壯的豹脖,把貪饞的念頭連同滿嘴唾液一起咽進肚去。

布哈依要把小黃麂完整地帶回白鷺崖下的大肚子石洞,和妻子香格莉共同分享。不,它要把黃麂內臟通通讓給香格莉吃。香格莉臨近分娩,需要營養滋補,才能有旺盛的體力平安產下豹崽,才能分泌出足夠的乳汁來哺養後代。

金錢豹是一種家庭觀念很重的動物。

想起妻子,布哈依胸腔裏湧起一股似水柔情。香格莉銀白色的唇須,紫黛色的嘴吻,眼瞼周圍一圈金色的絨毛,兩只豹眼明亮得就像兩個小月亮,眨動起來透露出無限嬌媚;皮毛色澤淡雅,美麗的金錢斑紋像藏在雲裏霧裏,有一種朦朧的意韻,渾身散發著一股對公豹來說如蘭似麝的異性的體香。

香格莉不僅長得美,還挺會體貼布哈依。就在昨日黃昏,當布哈依起身前來堿水塘覓食時,香格莉溫柔地舔著它的額頂,豹尾撫弄著糾纏著他的豹尾,傳遞著妻子的擔憂與告誡:怕毒刺會刺傷它的腳掌,怕毒蛇會咬傷它的身體,怕它遭遇到老虎或象群這樣難以對付的太天敵;告誡它不要去鉆有蛇腥味的草叢,不要去覬覦長著四枚長長獠牙的公野豬守護下的豬伢子,不要冒險攀援陡峭的懸崖去捕捉善於在石壁上跳躍的巖羊,不要到積著銹水的沼澤去咬兇暴的印度鱷,不要上獵人的當去撲食被安置在捕獸夾上充當誘餌的小羊羔。

香格莉還將唇吻摩挲著布哈依長著兩塊潔白毛斑的面頰,將妻的祝福與希望灌進它的心扉,祝它一到堿水塘就幸運地遇到一頭沒有任何防衛能力的跛腿牝鹿或已被猞猁抓傷過的香獐,希望它早早平安歸來。

此刻,香格莉一定蹲坐在大肚子石洞扣翹首等待它凱旋而歸。

布哈依叼著黃麂的脖頸,沿著蜿蜒的山脊線疾行。

紫黛色的山峰後面露出半個太陽,胭脂色的霞光正在驅趕著殘夜的陰暗。布哈依半邊身體沐浴著晨光,半邊身體沈浸在夜色中,遠遠望去,碩大的豹頭、流線型的軀體和那根細長的豹尾被陽光鑲了道金邊,像幅優美的剪影。

說起來,還是那只斑斕猛虎替布哈依和香格莉做的紅娘。

那是四個月前的一個傍晚,布哈依轉過那道開滿杜鵑花的扇岬,突然聽到前面山坡傳來激烈的豹吼虎嘯聲。它那時還是單身流浪者,正閑得發慌,便循聲而去,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它登上一座石岡,看到原來是一只額上飾有王字黑紋的孟加拉虎,正在追逐一只年輕的母豹。看來,虎和豹已周旋了好一陣,母豹脊背上有一條長長的虎的爪痕,淌著血。

在盈江峽谷的森林裏,虎是豹的天敵。虎體格比豹偉岸,生性比豹兇殘,與豹同屬貓科動物,熟悉豹的噬咬手段,較容易將豹置於死地。尤其是孟加拉虎,奔跑起來最高時速可達六十公裏,一次撲躍的最遠距離可達五米,不管是比賽跑還是比跳遠,金錢豹都不是其對手。當然,豹爪豹牙不是豆腐做的,弄不好也能給虎以沈重的傷害,因此,老虎對付豹子比對付麂、鹿、羚羊、草兔要謹慎得多。在對付孱弱的草食動物時,老虎無所顧忌地窮追猛打,但在對豹虎視眈眈時,老虎一開始並不急著和豹咬成一團,而是用兇猛的嘯叫進行恫嚇,追追停停,欲咬還休,逐漸消耗掉豹的體力,摧垮豹的生存意誌,這才認真撲上來進行致命的廝殺。

虎豹爭鬥極容易造成這樣一種局面:豹子眼看自己面對貪婪的餓虎,逃,逃不脫,甩,甩不掉,咬,咬不贏,便會萌生出爬樹逃命的念頭。豹雖然不是老虎的對手,卻比老虎多了一種生存的技能,會爬樹。老虎永遠也不會爬樹。

不幸的是,豹的這種逃生念頭恰恰把自己的性命送進虎嘴。

狡猾的老虎在進行了幾次試探性的撲擊後,會突然間稍稍拉開與豹的距離,這是有意給豹造成一種心理錯覺,似乎能爭搶到上樹的時間。於是,豹便瞅準一棵大樹用尖利的指甲摳住粗糙的樹皮迅速往上攀爬。

這正中了虎的奸計。老虎等豹子爬上兩米高的樹幹時,突然從遠處像股黃色的颶風疾奔過來,一眨眼的工夫便趕到大樹下。這時,豹頂多爬上三米高的樹腰。成年虎可跳躍四米來高。老虎豎直身體高高地撲上樹,兩只有力的虎前爪一下搭在豹的肩胛上,把豹從樹幹上強行撕扯下來。就在豹順著樹幹往下跌滑的當兒,老虎又一口咬住豹的頸椎。豹背對著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落在地面時已奄奄一息了。

一般來說,凡虎豹之爭,豹都是死在一棵大樹下的。

弄巧成拙,優勢也會成為致命的因素。

眼前這只年輕的母豹正在犯著豹家族通常所犯的錯誤,朝一棵一圍多粗的雲杉樹奔去,希望能爬上樹去躲過這場災難。

可惡的孟加拉虎迅猛地朝雲杉樹沖刺。

布哈依曉得,只要一眨眼的工夫,這只正在樹幹上吃力地向上運動的母豹就會成為這只餓虎的一頓美餐。

說不清是出於一種對同類的憐憫,還是出於一種雄性的俠義心腸,布哈依來不及猶豫,吼叫一聲,飛快地沖下石岡,在孟加拉虎起跳的一瞬間,也躥躍起來。

豹和虎在空中相撞,就像兩道閃電在空中碰觸,迸濺出一個恢弘的雷霆;轟然一聲,布哈依和孟加拉虎在空中打了個短暫的停頓,一起筆直地墜落到地面。好險哪,兩只雪白的虎爪差點就揪住母豹的肩胛了。

布哈依是從虎的側面往上躥跳,豹頭結實地撞再孟加拉虎腰上。虎落在地面,狼狽不堪地打了幾個滾,這才站起來。布哈依趁老虎立足未穩暈頭轉向之際,兩只豹爪在虎臀上狠勁抓了一把,撕下兩團虎毛。

孟加拉虎雖然稀裏糊塗被撞了一下,又被抓了一下,但虎畢竟是森林之王,受到打擊後仍威風不減,一旦站定,立刻發出一聲狂嘯,張開血盆大口,朝布哈依撲來。布哈依早有防備,縱身一躍閃開了。

這時,年輕的母豹從雲杉樹上跳了下來,兩只豹一左一右對孟加拉虎形成夾角之勢。

一只虎是極難同時對付兩只豹的。孟加拉虎悻悻地哼了兩聲,扭頭閃進荒草叢。

這只虎口余生的年輕母豹就是香格莉。

等到老虎身上那股可怕的氣味從盛開著杜鵑花的山岬消散盡,布哈依才仔細打量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異性同類:細腰肥臀,羞怯的眼光含有一種情竇初開的嬌態。它看出來了,這是只剛剛被父母清窩清出家庭獨立闖蕩世界的母豹,名花還沒有主,正待字閨中,想尋覓情投意合的伴侶。

布哈依怦然心動。它是一只單身公豹,正處於對異性渴慕的年齡。它邁著紳士般的優雅的步伐走到香格莉身邊,用舌頭一遍又一遍舔香格莉背脊上被虎爪抓出的傷痕。

救命之恩又添一片柔情。

香格莉依偎在它身邊,嗚嗚咿咿用豹特殊的語匯訴說著自己的愛慕。

夜色多麼好,令豹心向神往。布哈依和香格莉肩並肩來到大盈江畔,不費吹灰之力就逮到一只狗獾。它叼頭,香格莉銜尾,把狗獾拖到白鷺崖下一個大肚子石洞裏。

狗獾成了它們豐盛的婚宴,大肚子石洞成了它們理想的婚床。

很快,香格莉腹部隆了起來,這是它們愛情的結晶。

3

下到深箐,趟過一條清亮的小溪,就可以看見山谷對面紫氣氤氳的白鷺崖了。布哈依跑累了,也渴了,就把小黃麂擱在一塊大卵石上,趴在水面,將豹舍卷成鉤狀,鉤了幾口甜晶晶的山泉水。

當它從小溪邊擡起頭來時,白鷺崖頂那片遮擋視線的雲霧剛好被晨風吹散。不好,大肚子石洞前那塊碧綠的草坪上,赫然出現一群大象。隔得遠,看不清象們在幹什麼,也聽不到吼叫聲。但不管怎麼樣,脾氣暴躁的象出現在豹窩前,絕不會是來串門做客走親戚的。

布哈依立刻重新叼起黃麂,用最快的速度朝白鷺崖疾奔。不一會兒,它就趕到離大肚子石洞約一百多米的一片灌木叢裏。

有十幾頭灰毛大公象圍在石洞口。每一雙象眼裏都充滿了刻骨仇恨。“呦——呦——”大公象們朝洞內發出挑釁的吼叫。

聽不到也看不見是洞內的動靜。布哈依希望香格莉已不在石洞內了,這樣就可以省掉許多麻煩。

它的希望落空了。一頭毛色瓦灰的獨牙象走到洞口,將長長的象鼻捅進洞去,大概是想試探一下洞裏到底是否藏著豹。布哈依看見,獨牙象的鼻子剛探進洞,立刻像被火燙了似的縮了回來,長鼻子使勁在空中打著晃蕩,“呦嗬呦嗬——”粉紅色的象嘴裏發出一串呻吟。不難想象,是香格莉在洞內用豹爪抓疼了象鼻。

布哈依不知道這群大象為啥要氣勢洶洶地圍攻大肚子石洞。香格莉雖然有豹子膽,但腆著大肚皮臨近分娩,絕對不會沒事找事去主動招惹象群的。

金錢豹和亞洲象都是盈江峽谷的猛獸,一般情況下不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和平共處。象是食素動物,看見金錢豹引不起食欲。金錢豹雖然對乳象的肉有興趣,但象群很團結,一旦有一頭乳象遭到襲擊,所有的成年公象馬上就會趕過來支援。

別說金錢豹了,就是號稱森林之王的孟加拉虎,對象群也畏懼三分。

無論是豹爪還是虎爪,無論是豹牙還是虎牙,都很難撕咬開成年象堅韌厚實的象皮。龐大的身軀,結實的象腳,犀利的象牙和靈巧自如的象鼻子,很容易使進犯者遭遇到致命的傷害。布哈依曾親眼看見過一只雌虎被象群團團圍住,幾十條象鼻上下掄飛,把雌虎抽打得在地上打滾;當雌虎暈倒後,又被象腳踩扁了脊梁。

金錢豹也好,孟加拉虎也好,不是餓得實在沒辦法了,是不會鋌而走險去打象群的主意的。

即使真有膽大妄為的豹或虎想叼頭乳象換換口味,通常也采取突然襲擊的辦法,隱蔽在象道旁茂密的灌木叢裏,等象群接近,突然躥出來撲到一頭乳象背上,一把抓住乳象頭頸猛力向後拉,同時調動全身的力量猛地往前頂,在最短的時間裏,將粗壯的乳象脖頸折斷。然後,趁象群還沒來得及醒悟過來是怎麼回事,跳下乳象背一溜煙地逃走了。等到半夜,悲憤的象群離開後,豹虎虎才敢回來拖食早已倒斃的乳象。

極有可能,這群亞洲象在最近幾天裏曾遭到過一只豹子的偷襲,豹子咬死乳象後逃走了,象群當時追攆不上豹子,便懷恨在心,伺機復仇。剛才象群從白鷺崖下經過,恰巧望見蹲坐在洞口的香格莉,也可能是聞到了大肚子石洞內有金錢豹的氣味,便把無辜的香格莉誤當做是傷害乳象的兇手。

替同類背黑鍋,這在野生動物裏並不算稀罕事。沒地方說理去。

布哈依靜靜地蹲伏在灌木叢裏,暫時不想有什麼舉動。它看出來,大肚子石洞外雖然熱鬧,卻是有驚無險。洞口很小,公象龐大的身軀根本擠不進去。洞壁是堅硬的花崗巖,象牙再犀利也掘不開。只要香格莉賴在洞裏不出來,象群就拿它沒辦法。香格莉生性聰慧,不會傻乎乎地跑出來送死的。

布哈依想,象們在洞口瞎折騰半天,會逐漸失去耐心和信心,當太陽快落山時,公象就會用粗俗的喉嚨發出惡毒的咒罵,然後惡作劇地在洞口屙上幾泡象屎,無可奈何地撤離白鷺崖。

這是解決危機的最好辦法。

布哈依沈住氣,耐心地等待著。

太陽當頂,大地幹燥得就像被火烤過。象群已開始有點不耐煩了,有兩頭公象幹脆從沒有任何遮攔的洞口溜到山溝樹蔭下去乘涼了。

也許不用等到太陽落山,象群就會撤退了,布哈依想。

那頭瓦灰色獨牙象是這群野象的頭領,翹起長鼻子凝望了一下遠方,突然,它小跑著來到石洞左側一片沙土地上,用那根杏黃色的象牙掘了掘土。被太陽曬成粉粒狀的沙土地揚起一團塵埃。

它用鼻尖卷起一撮沙土,回到洞口,一揚長鼻子,噗的一聲,一團輕煙似的沙土被猛地彈射進洞去。呦——獨牙象威嚴地喝叫一聲。洞口所有的公象,包括那兩頭躲到樹蔭下去的懶象,都依樣學著獨牙象的樣,朝石洞裏噴射起粉塵似的沙土。

布哈依不安地站了起來。狡猾的獨牙象這一招實在毒辣,大肚子石洞是個死洞,裏頭空間並不大,飛揚的沙土會弄得香格莉睜不開眼,會嗆得無法呼吸,會憋得忍受不住而躥出洞來。

這時,白鷺崖右側那塊狹窄的懸崖上,守護著乳象的母象群中,又跑來兩頭白母象,一右一左站在石洞口,呼呼地將長鼻子對著洞內吹去。這就像兩部威力巨大的鼓風機,將降落在地面的沙土層又沸沸揚揚吹騰起來。洞口漫出滾滾黃塵,洞內的情景可想而知。

歐嗬,歐嗬,石洞裏傳來香格莉劇烈的喘咳聲,聲音沈悶,透出無限痛苦。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香格莉不是在洞裏窒息而死,就是暈頭轉向跑出洞來暴露在象腳象牙和象鼻前面。

它布哈依假如再繼續躲在灌木叢裏無所作為,就不是公豹了。

4

布哈依開始想大吼一聲徑直沖向洞口的象群,不管三七二十一亂撲亂咬。大公象在突如其來的襲擊面前必然會發生混亂,香格莉就可以趁機鉆出洞來溜進樹林去了。

但它很快就放棄了這種打算。洞口有十幾頭公象,它布哈依撲得再猛咬得再兇,也不能把十幾頭大公象一齊吸引到自己的身上來。只要有兩三頭大公象滯留再洞口,事情就有可能弄砸。

香格莉臨近分娩,動作難免笨拙,又嗆了許多沙土,也許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縫,很難做到像一只正常狀態下的金錢豹那樣機敏地在象蹄間右繞左躥逃出險境。萬一被象鼻抽著一下,或者被象蹄踩中,後果不堪設想。它不能拿香格莉的性命和腹中的寶貝豹崽去冒險。它要尋找一個萬無一失的解救香格莉的辦法。

布哈依銅鈴似的豹眼落在白鷺崖右側那塊懸崖上。那兒有一片稀疏的苦楝林,林中有七八頭母象和五六頭乳象。母象大都慵懶地躺臥在樹蔭下,乳象在林中追逐嬉戲。假如它出其不意地撲到懸崖上噬咬乳象,大公象必然會心急如焚地離開石洞跑來救護。自己後代的安全畢竟要比置一只囚禁在石洞裏的豹子於死地重要得多。

苦楝林裏母象們的視線和註意力都被石洞口那場對象們來說頗為精彩、頗為妙哉的沙土拋擲仗吸引住了。乳象嬉鬧的位置離母象有段距離,布哈依只要動作迅猛再迅猛,有把握在母象們驚吼之前咬翻兩頭乳象。這樣就更能刺激母象發瘋般地哀嚎淒叫,把寧靜的懸崖攪成象心惶惶的屠宰場,不愁洞口的大公象們不火燒屁股般地朝懸崖奔來。

當然,這樣做對它自己威脅很大。懸崖很窄,像條帶子,三面都是好幾丈深的絕壁,只要它撤退的動作遲緩一步,被大公象切斷唯一的退路,它除非像鳥那樣長出翅膀來才能逃過劫難。

只要香格莉和腹中的豹崽能安然無恙地擺脫險境,它布哈依就值得到象陣中去闖一闖。

它不再猶豫,扯了兩把草葉蓋住小黃麂,便繞了個圈朝懸崖飛奔而去。

一切跟它想象的差不多。它擰斷了一頭灰毛乳象的脖頸,又把一頭白毛乳象的臉撕得稀巴爛。母象的哀嚎簡直要把盈江水都嚇得倒流回去。

布哈依一面進行殘忍的屠殺,一面瞅著大肚子石洞那兒的動靜。大公象們果然上當,朝懸崖蜂擁而來。

它這時如果撒腿就跑,大公象是來不及把它圍困在懸崖上的。可是,香格莉還沒從洞裏鉆出來。它張開豹嘴發出一聲焦急的長吼。它還有點時間,它可以再等等。萬一它現在撒腿跑了,大公象又踅回大肚子石洞,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一不做二不休,它又撲向一頭半歲齡的乳象,叼住那條稚嫩的象鼻子左右甩動,乳象在地上打滾哭泣。

哦,香格莉終於從洞裏鉆出來了。香格莉步履踉蹌,跨出洞口後吭哧吭哧喘咳了兩聲,又用前爪使勁揉揉眼睛和鼻翼,這才躥進樹叢去了。

好險哪,要是它布哈依不是撲到懸崖來咬乳象,而是徑直沖到石洞前和大公象周旋,香格莉在洞口的短暫停留,極有可能會送掉性命。

遠處的樹林傳來香格莉脫險後的吼叫。

該撤出這塊是非之地了,布哈依想。它松開豹嘴,給那頭喊爹哭娘的半歲齡乳象留一條活命。

布哈依縱身跳躍著想躥出懸崖去。但已經遲了,七八頭大公象一字形排開,好似給窄窄的懸崖安了道結實的籬笆墻。隔幾步就有一頭大公象,伸直長鼻子可以彼此觸摸到鼻尖。這道用大象龐大的身體編織成的獲得籬笆墻如此緊湊,它甭想找到空隙鉆出去。

大公象彼此呼應著一步步朝它壓過來。母象也從兩側對它進行包抄。

布哈依突然覺得象群這陣勢極像一張正在收攏的漁網,它是一條落在網裏的魚。

象群憤怒地吼叫著,象眼裏噴射出復仇的火焰。尤其是母象們,蒲葵葉似的大耳朵前後扇動著,恨不得立刻把它碎屍萬段。

它一步步朝後退卻,退向懸崖的盡頭。

動物都有死裏求生的本能,金錢豹也不例外。布哈依可不願領教被象蹄踩斷肋骨、象牙刺穿豹腹是什麼滋味。

它退到懸崖邊緣,已無路可退了。象群突然停止了吼叫,懸崖一片沈寂。它明白,這是搏殺的前奏。它彎起四只豹爪,暗中做好準備。

中間兩頭公象撅起長牙,踢蹬著象蹄,就要朝它沖刺過來了,這是它沖出包圍圈的最後機會,它冷不丁咆哮一聲,張牙舞爪朝正中間兩頭已撅挺長牙的公象撲去。

反咬一口,是貓科動物的拿手好戲。

那兩頭公象沒料到它會正面反撲,楞了楞神。這正中布哈依的下懷,它抓住兩頭公象楞神的剎那間,在躥到離象牙還有幾碼遠的地方,後腿拼命一蹬,豹腰一挺,身體豎直起來,高高跳起,在空中劃出一道金色的弧線,從兩頭公象的頭頂翻越過去。

金錢豹最高能跳三米,成年大象身高也差不多有三米。這真是孤註一擲的跳躍。兩頭公象只要站著原地不動,豎起鼻子,就能把布哈依攔截住並摜倒在地。大公象豎直鼻子高度可達五米,金錢豹再進化十萬年也跳不過這個高度。

但站在正面的這兩頭公象被布哈依張牙舞爪的假象迷惑了,還以為豹爪是要朝自己臉面撕抓,楞楞地撅著象牙等待。當布哈依躍過它們頭頂,它們才回過神來,擎起長鼻去攔截,已經遲了,那條長鼻只來得及撫摸了一下豹尾。

布哈依翻過公象頭頂,身體還沒落地,一顆懸吊著的豹心已經落地。只要跳出包圍圈,它就算撿回了自己的命。

它落在公象屁股後面,只要前爪一沾地,立刻又可以進行第二次躥躍。象的身體過於龐大,回轉身來是要費點勁的。等公象們轉過身來時,它起碼已逃出好幾十米遠。即使豹和象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象也跑不贏豹的。

拜拜了,親愛的象們。

它心花怒放,它輕松愉快,它得意非凡。

它前爪落地,落地的豹心陡地又懸吊到嗓子眼。面前又是一刀公象和母象混戶編成的結結實實的籬笆墻,那頭瓦灰色獨牙公象就佇立在離它一步之遙的地方。

豹有豹的高招,象有象的訣竅。獨牙公象仿佛早就料到它會空中飛豹似的,已設置了第二道包圍圈等著它呢。

這討厭的獨牙象!

現在該輪到它布哈依傻眼了。

啪!獨牙象粗大的鼻子抽在它鼻梁上,它聞到了從鼻孔漫出來的血腥味。

獨牙象小磨盤似的的象腳擡起來,朝它脊背猛踩。它趕緊就地打了個滾,躲過這攝魂奪命的無情踐踏。

脊梁倒是沒有被踩斷,那根豹尾卻落到象腳下了。好幾頭公象舞鼻撅牙奔過來了。豹尾像生了根,怎麼也拔不出來。

又有兩只象腳瞄準它脖頸踩來,要真是被踩上一腳怕永世不得翻身了。

它四只爪子緊緊摳在地上,嗥叫一聲拼命朝前躥,噌,它只覺得撕心裂肺地疼,身體倒是躥出一丈多遠,免遭亂足踩踏,豹尾卻永遠送給象群了。這大概是世界上最昂貴的禮物,對豹來說。

大公象們仍爭先恐後向他沖來。它的肩胛被象牙抽了一家夥,耳朵也被象鼻抽得嗡嗡響。

它絕望了,不再想逃生,只希望能在被激怒的象群踩成肉泥前,多咬傷幾頭象,別太虧本了。

獨牙象用高亢的吼聲指揮著象群將它團團圍住。布哈依恨透了這狡詐的獨牙象,不顧一切地撲跳起來,四只豹爪緊緊摟住象鼻,朝獨牙象腦袋瓜咬去。

獨牙象驚天動地的怒吼一聲,像晃秋千似的掄動長鼻。它沒料到象鼻的力量竟如此之大,它摟抓不住,身體被淩空拋起,甩出一丈多遠,重重地跌在懸崖邊。

一頭母象眼裏淌著淚,吼叫著趕過來在它背上踩了一腳;看的出來這是被它擰斷脖頸的灰毛乳象的母親,踩得又猛又狠,把全部仇恨都集中在象蹄上。

哢,它腰眼下傳來骨頭斷裂的脆響。它的兩條後腿變得不聽使喚,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大公象像一座座移動的小山朝它壓過來,除非它願意被憤怒的象群踩成肉泥,它只有一條路可走,從懸崖上滾下去。懸崖有幾十丈深,底下是一片山茅草,或許還能保住半條命。

獨牙象撅起那根犀利的象牙朝它柔軟的腹部戳過來了,它用兩只前爪扒住懸崖邊緣的巖石,將上半個身體探出懸崖外,碩大的豹頭猛地往下一勾,轟隆隆,土屑碎石伴隨著它的身體一起滾下深淵。懸崖上揚起一團烏雲似的塵埃。

亞洲象龐大的身體無法從陡峭的石壁下到深淵去看個究竟。象群在獨牙公象率領下,用長鼻卷來碗口粗細的小樹和巨蕉葉大小的石片石塊,從危崖上拋下深淵。折騰到暮色蒼茫,象群才離開白鷺崖。

5

布哈依沒有死。峭壁上有幾叢紅柳,減弱了它下滾的速度。懸崖並不太深,底下又是厚實茂密富有彈性的山茅草叢。

盡管它還活著,卻也只剩下半條命了。峭壁上的巖角石棱和長著倒刺的荊棘劃得它遍體鱗傷。象群拋擲的一塊石片削掉了它的半只耳朵。瀟灑漂亮的豹尾斷了。最要命的是,腰眼部位的脊椎骨也被象蹄踩斷了,下肢動彈不了。

當天夜晚,母豹香格莉繞了很遠的路在懸崖底下找到它。它又靠兩條前肢整整爬了一夜,才爬回白鷺崖下的那個大肚子石洞。

中午,受了驚嚇的香格莉提前分娩了,產下四只毛茸茸的小豹崽。香格莉產崽的時候流了不少血,石洞裏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藏在灌木叢裏的黃麂被貪婪的豺狗拖走了,躺在懸崖上被擰斷了脖子的灰毛乳象也被慣食腐屍的禿鷲啄了個精光。

金錢豹是晝伏夜行的動物,分娩的當天夜晚,香格莉就拖著還在滴著血的虛弱的身體,出洞去覓食。

翌日晨,香格莉疲憊不堪地叼著一只長耳朵野兔回來了。野兔身上有狐貍的騷味,看的出來,香格莉是從狐貍的爪牙下撿了便宜。

一只成年豹每天的食量是兩到三只野兔,兩只豹分食一只野兔,只能算是吃了半道甜點心。布哈依啃了一只兔頭和兩條兔前腿,任香格莉怎麼推讓,也不再吃了。香格莉要餵奶,又要獵食,應當多吃點。

並不是天天都能從狐貍那兒撿到便宜的。第二天,香格莉在樹林裏遊蕩了整整一夜,什麼也沒逮到.

它布哈依是成年豹,餓一天還無所謂,四只小豹崽就慘了。香格莉空著肚子,分泌不出什麼奶來,小家夥們就餓的咿咿呀呀直叫喚。

第三天,香格莉叼回一大塊發爛生蛆惡臭熏天的馬肉。布哈依不用猜也知道,這是餓極了的香格莉從禿鷲彎鉤似的大嘴殼下搶來的腐屍。

香格莉先撕了一塊馬肋送到它嘴邊,然後,蹲在一旁用忐忑不安的眼光望著它。它明白,香格莉是擔心它咽不下去這種臭肉。

金錢豹不是禿鷲和鬣狗,無法將生蛆的腐肉當美食,腐肉那股惡臭令它作嘔。金錢豹生性高傲,喜食活物,正常狀態下,別說這等已變質的腐屍,即使別的肉食獸剛剛咬死的獵物,也會不屑一顧。

面對這塊骯臟的臭馬肋,布哈依胃囊一陣陣痙攣,剛才難以忍受的饑餓感和強烈的食欲不知逃到哪個旮旯去了。可它眨動著豹眼,盡量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急不可耐地伸出前爪摟住那塊臭馬肋,張嘴嚼咬起來。它津津有味地舔著馬骨上的殘渣和血絲,似乎比吃黃麂糯滑的內臟還要高興。

“歐——”香格莉發出一聲寬慰的吼聲,也低頭去吃腐臭的馬肉。

它布哈依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它已經傷得站不起來了,要不是香格莉找來食物,它只有活活餓死。

吃腐肉總比活活餓死要強。假如它面對腐臭的馬肉露出厭惡的神情,腐臭的馬肉絕對不會因為它難以下咽而變成一堆新鮮的黃麂肉,反而使香格莉傷心難受。這實在沒必要,布哈依想。

它很清楚香格莉所面臨的艱辛。

豹和虎雖然同屬哺乳綱貓科食肉類猛獸,卻是不同的物種,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習性和行為規範。雌虎和雄虎都是單身獨居,除了短暫的發情期,都各自生活在自己的領地裏。雌虎憑借著強壯的軀體和百獸之王的威名,獨自承擔起撫養後代的辛勞。豹就不同了,豹雖然性情和虎同樣兇猛,但體格比虎要小得多,爪牙也沒虎那麼銳利,不像虎那樣處於食物鏈的頂端,也就是說,只把其他動物當做自己的食物而自己從來不被別的獸類視作食物,當然,毫無防衛能力的幼虎除外。豹就沒那麼幸運了,豹在自然界食物鏈中處於中間環節。餓虎會襲擊豹,長著獠牙的公野豬也敢同豹一決雌雄,還有老熊、大象、豺群、鬣狗、巨蟒和沼澤地裏的鱷魚,都是豹生存的潛在威脅。

金錢豹是豹類的一種,也叫華南豹,比雲豹要大些,比雪豹的體格瘦小一圈,無法像猛虎那樣一巴掌就把馬鹿或獐子擊倒在地。一般來說,需要兩只豹互相配合才能成功地捕獲到中型和大型食草獸。尤其是處於四期(懷孕、分娩、哺乳、育兒)的雌豹,奔跑速度太太減弱,很難獨自養活一窩寶貝。

分娩後的雌豹不像雌虎那樣兩三天即可恢復體力外出覓食,而是起碼要一兩個月的休養生息才能達到分娩前的狩獵水平。

在適者生存這條叢林法則的作用下,金錢豹雌雄同棲,形成一夫一妻這樣一種婚配形式。公豹是分娩期母豹的生存依靠。

可現在,它布哈依不僅沒法外出狩獵為香格莉提供食物,反而要依賴香格莉活下去,它感到羞愧。

能活下來已經是個奇跡了。

瞧瞧香格莉,才短短幾天,就差不多累垮了。豐腴的身段變得瘦骨嶙峋,挺直的脊梁也彎成月牙形,青春嬌媚的臉也明顯地變得憔悴。

布哈依難過得豹鼻發酸。

惡臭的腐肉沒多少營養,香格莉盡管吞吃了一大塊馬肉,乳汁仍稀薄寡淡,也許還沾染了一股腐爛的氣味。四只小豹崽在香格莉的身上又抓又咬,扯著嗓子嗷嗷直叫,抗議這質次量少的母乳。

香格莉的乳頭大概是被弄疼了,有點粗暴地用前爪把兩只小豹崽推搡開,又用嘴叼住另外兩只小豹崽甩到自己背後。

四只不懂事的小豹崽繞了個圈又從香格莉的後跨鉆進娘的懷裏啃咬。

香格莉呼哧著嘆了口氣,不再驅趕小寶貝。它側身躺在地上,眼瞼抖顫著,嘴角歪斜著,強忍著這哺乳給它帶來的痛苦。

哺乳應當是一種甜蜜的情感交流,是一種輕松的生命互戀。對母豹來說,把飽滿芬芳的乳汁餵給豹崽,應當產生發泄的快感,湧動無端的柔情,萌生神聖的母愛。

布哈依心裏很清楚,食物短缺似的美妙無比的哺乳行為變成了難以忍受的折磨。

它的豹心隱隱作疼,閉起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

它只有一個強烈的願望,自己身上的傷痛趕快痊愈。只要能重新站起來,它要不分晝夜地泡在森林裏,每天逮一頭油光水滑的馬鹿,或者抓一只活蹦鮮跳的羊羔,讓香格莉痛痛快快吃個飽。

它相信這樣的日子已經為期不遠了。

6

很快一個月過去了。布哈依身上被巖角石棱和荊棘劃破的傷口已基本痊愈,不少疤痕上重新長出了茸毛。耳廓的創口和斷尾的茬面血痂也已脫落。腰椎那兒劇烈的疼痛也逐漸消失了。

可是,它仍站不起來。腰椎以下的部位變得麻木,兩條後腿仿佛吧是長在自己身上,根本不聽使喚。

有兩次,它一面掙紮一面吼叫,香格莉過來身體趴著鉆進它的腹部,用背脊把它的後半個身體頂起來。它的後腳爪撐著地,似乎可以站穩了,但香格莉剛剛把身體從它腹下抽回去,咕咚,它的下半身立刻歪倒在地。

它明白了,它的下半身已經癱瘓,這輩子不可能再站起來了。它永遠只能像蝸牛似的靠兩只前爪在地上慢慢爬行。它無法再去狩獵,無法再去覓食,永遠成了一只廢豹,靠香格莉的供養才能活下去。

它傷心地趴在洞口,望著淡淡的殘月,呦歐,呦歐,發出一串淒涼的哀嚎。

香格莉走過來,依偎在它身邊,用豹舌舔它的面頰,用柔軟的頸窩摩挲它的豹脖,憂郁的豹眼裏閃爍著一片溫情。它明白,香格莉是在用身體語言向它表示,盡管它變成了一只站不起來的廢豹,自己也要通它生生死死在一起。

布哈依安靜下來。溫馨的安慰至少可以使它暫時忘卻痛苦。

但現實是殘酷的,感情再美麗,也無法使沈重的生活變得輕松些。

四只小豹崽雖已滿月,仍像剛出生時差不多大小。皮毛沒一點光澤,就像枯黃的落葉。小眼睛勉強可以睜開,卻無精打采,也不會骨碌碌轉動,瘦得皮包骨頭。有一只白耳朵豹崽,至今還站不穩.正常的小豹崽養到一個月,皮毛橘黃鮮亮得像一只只小太陽,肉嘟嘟胖乎乎,吃飽喝足後會互相摟抱著打架,會淘氣地爬到父豹身上來揪弄粗壯的尾巴,會調皮地拱進母豹的臂彎和兄弟姊妹捉迷藏,窩巢吵吵嚷嚷永遠沒個安靜的時候.可眼下這四只小豹崽,除了吃奶,就蜷縮著身體昏睡,從不互相逗樂,也不跟父豹母豹嬉戲。大肚子石洞整天死氣沈沈,寂靜得沒一點生氣。

布哈依簡直不敢多看一眼自己的小寶貝。

困難接踵而來,盈江峽谷進入了雨季。亞熱帶沒有明顯的春夏秋冬之分,只有幹季和雨季。

雨季從六月開始,差不多要持續四個月。雨水最旺的時候,天空仿佛垂掛下一道永久性雨簾,綿綿霪雨會一刻不停地連續下十幾天。樹林陰暗的地面瘋長起一片青苔,滑得像塗了層油。追攆獵物比旱季要困難得多。

再說,雨季一到,滿山遍野流淌著小溪小澗,草食動物不必再冒險到堿水塘或盈江畔去飲水,往往待在隱蔽的窩裏十天半月不出來,使食肉獸無處尋覓它們的蹤跡。

傍晚,香格莉冒著滂沱大雨跨出洞去,天亮時一身雨水一身泥地回來了,豹嘴空空,垂頭喪氣。

又是一個饑餓的日子。

四只小豹崽在豹娘的懷裏拱了半天,只嗅聞到似有似無的一點乳香。

中午,那只白耳朵豹崽脖頸軟軟的連頭也擡不起來了,小腦袋歪枕在石頭上,嗚呀嗚呀斷斷續續地發出有氣無力的嘶啞的叫聲。香格莉用豹舌卷起一汪口水,塞進白耳朵豹崽的嘴裏,白耳朵豹崽連咽下去的力氣也沒有了,娘的口水又從兒的嘴角滴淌下來。

布哈依知道,白耳朵豹崽活不到天黑了。

大肚子石洞陰沈沈的,像一座墳墓。

布哈依昏昏沈沈地睡著了。它也餓得難受,睡覺也許是忘卻饑餓的好辦法。

它一覺醒來,白耳朵豹崽已經不見了。它明白,是香格莉趁它睡熟之際,把死掉的白耳朵豹崽叼出了洞外。香格莉是怕它看到活活餓死的白耳朵豹崽會傷心。

讓布哈依感到有點奇怪的是,香格莉表情相當平靜,豹眼裏沒有淚花,也沒有向蒼天發出哀嚎聲。有的母豹在小豹崽不幸夭折後,悲慟欲絕,會嗚嚕嗚嚕徹夜嚎哭。

也許,饑餓減弱了香格莉的母性本能,對痛苦已經麻木不仁了吧,布哈依想。

見它醒來,香格莉安詳地踱到它身邊,像往常一樣,舔舔它受傷的耳廓,用前爪溫柔地替它梳理下本身的皮毛。

布哈依又昏昏沈沈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它被一陣輕微的唏噓聲弄醒。它多了個心眼,身體沒動彈,將豹眼睜開一條縫。

哦,香格莉蹲在石洞口,面對著雨簾背後的蒼茫群山,銅鈴似的豹眼裏淚光閃閃。香格莉的肩胛一陣陣抽搐,那根美麗的豹尾在地上無節奏地跳動著;對金錢豹來說,只有內心極度悲傷,心情極度壓抑,才會做出這般身體動作。

布哈依明白了,香格莉並沒有被饑餓耗蝕掉母性的本能;香格莉之所以在它面前表現得安詳平靜,跟沒事一樣,是為了不引起它的憂傷。香格莉獨自吞下了失子這枚生活的苦果。多麼聰慧的母豹啊。

金錢豹沒有人類那樣發達的淚腺,金錢豹流不出眼淚,金錢豹只會在心裏滴淚。香格莉無聲地默默地用心淚哀悼著已成為餓殍的白耳朵豹崽。

布哈依的心碎了,它撐起兩只前爪,使勁扭轉脖頸,一口叼住自己的腿,拼命噬咬。後腿豹毛飛揚,皮開肉綻,然而,卻沒有多少痛的感覺,也無法使已經麻痹了的關節和神經活絡起來。

7

從對面山梁傳來第一聲陌生公豹求偶的呼叫起,布哈依就萌生出一個奇特的念頭,讓那只公豹進到大肚子石洞來。

對公豹來說,這是一個和死亡差不多痛苦的決定。

雄性金錢豹嫉妒性極強,一個石洞容不下兩只公豹。成年公豹一般以自己的巢穴為軸心,把方圓二十來公裏劃為自己的獵食領地,在領地邊緣顯眼的大樹下、巖石上撒上一點糞便,屙上半泡豹尿,或者留下幾撮豹毛,用自己的氣味作標記。其他公豹聞到氣味會知趣地退避三舍。

當然也有膽大妄為的家夥,尤其是在發情期,在強烈的求偶沖動下,有些強壯的單身公豹闖進其他公豹的領地,於是,必然會爆發一場爭偶戰爭。這是一場殘酷的種內爭鬥。

公豹在求偶期間脾性特別暴烈,都有足以置對方於死地的尖爪利牙,從沒不分勝負的時候,非要鬥到其中一只公豹身負重傷精疲力竭逃跑為止,也常有一方當場被咬死的事發生。布哈依在下肢癱瘓前,曾兩次把對香格莉垂涎三尺的公豹咬傷並驅逐出自己的領地。

盈江峽谷的原始森林裏,從來沒有哪個山洞住有兩只公豹一只母豹。

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下,動物往往會打破常規。

讓香格莉把另一只公豹招進大肚子石洞,這等於是它布哈依還活著的時候,讓妻招贅入婿。這對它布哈依雄性的自尊,無疑是一種毀滅性的傷害。假如它布哈依還有其他辦法能使香格莉和剩下的三只小豹崽活下去,它絕不肯這樣做的。

是的,三天前香格莉叼回一只母羊,今天又叼回一只花斑豬崽,不僅它飽了口福,香格莉也在飽餐一頓腸腸肚肚後,四只萎癟的乳房膨脹如球,分泌出濃稠芬芳的乳汁。三只小豹崽吃得毛色放光,眼珠子骨碌骨碌轉。那只黑尾豹崽還破天荒地爬到它背上來撒歡。大肚子石洞裏有了些許生氣。

表面看,生存危機似乎已經過去了。但布哈依心裏十分清楚,陰雲仍然籠罩在大肚子石洞,而且由灰色調變成黑色調。香格莉叼回的母羊和花斑豬崽,有一股人類炊煙的氣味,是人類飼養的家畜。

單從捕獵角度看,綿羊和家豬比起野羊和野豬來,脾氣更溫順,從來就不曉得什麼叫反抗。綿羊頭上的角幾乎就是一種擺設,更何況母綿羊頭上還不長角。家豬沒有獠牙,只長膘不長力氣。用木棚欄圍起來的羊圈和豬廄,也難不倒善於跳躍的金錢豹。

不需要窮追猛攆,不需要廝殺搏鬥,豹子只要張開嘴噴出一團腥臊的氣味,就能把綿羊和家豬熏倒,比到森林裏撿腐屍更容易些。

然而,包括孟加拉虎在內的森林裏所有的食肉類猛獸,不到萬不得已,不敢去蓋著一幢幢茅寮竹樓的村寨捕捉綿羊和家豬,盡管綿羊肉和家豬肉的滋味比起野羊和野豬來更鮮嫩得多。只有對生活已完全絕望、已無法在森林裏捕獲到野味、抱著過一天算一天想法的病豹殘豹和老豹,才會鋌而走險去光顧羊圈豬廄。

捕殺人類飼養的家畜,就等於觸犯了人類的尊嚴,人類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布哈依深深覺得真正的百獸之王其實不是孟加拉虎,而是兩足直立行走的人。無論天上飛的水裏遊的陸上走的,凡被人的睿智的眼睛盯上了,就無法逃脫被擒捉的厄運。

人手中握有會噴火閃電的獵槍,豢養著可以和豺狼媲美的牧羊犬,還有金絲活扣、捕獸鐵夾、吊索套環、捕象陷阱等等稀奇古怪名目繁多的制伏野獸的辦法。任你是狡詐的狐貍殘忍的豺狼勇猛的虎豹兇蠻的象群,都不是人的對手。

那些鋌而走險躥進羊圈豬廄去的金錢豹,無一例外最後都死在霰彈或毒弩下。豹皮被剝下來做墊褥,豹骨被敲碎了做藥酒。無數代豹用鮮血換來了這樣一條教訓:除非想找死,千萬別去招惹用兩腳直立行走的人!

7

從對面山梁傳來第一聲陌生公豹求偶的呼叫起,布哈依就萌生出一個奇特的念頭,讓那只公豹進到大肚子石洞來。

對公豹來說,這是一個和死亡差不多痛苦的決定。

雄性金錢豹嫉妒性極強,一個石洞容不下兩只公豹。成年公豹一般以自己的巢穴為軸心,把方圓二十來公裏劃為自己的獵食領地,在領地邊緣顯眼的大樹下、巖石上撒上一點糞便,屙上半泡豹尿,或者留下幾撮豹毛,用自己的氣味作標記。其他公豹聞到氣味會知趣地退避三舍。

當然也有膽大妄為的家夥,尤其是在發情期,在強烈的求偶沖動下,有些強壯的單身公豹闖進其他公豹的領地,於是,必然會爆發一場爭偶戰爭。這是一場殘酷的種內爭鬥。

公豹在求偶期間脾性特別暴烈,都有足以置對方於死地的尖爪利牙,從沒不分勝負的時候,非要鬥到其中一只公豹身負重傷精疲力竭逃跑為止,也常有一方當場被咬死的事發生。布哈依在下肢癱瘓前,曾兩次把對香格莉垂涎三尺的公豹咬傷並驅逐出自己的領地。

盈江峽谷的原始森林裏,從來沒有哪個山洞住有兩只公豹一只母豹。

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下,動物往往會打破常規。

讓香格莉把另一只公豹招進大肚子石洞,這等於是它布哈依還活著的時候,讓妻招贅入婿。這對它布哈依雄性的自尊,無疑是一種毀滅性的傷害。假如它布哈依還有其他辦法能使香格莉和剩下的三只小豹崽活下去,它絕不肯這樣做的。

是的,三天前香格莉叼回一只母羊,今天又叼回一只花斑豬崽,不僅它飽了口福,香格莉也在飽餐一頓腸腸肚肚後,四只萎癟的乳丨房膨脹如球,分泌出濃稠芬芳的乳汁。三只小豹崽吃得毛色放光,眼珠子骨碌骨碌轉。那只黑尾豹崽還破天荒地爬到它背上來撒歡。大肚子石洞裏有了些許生氣。

表面看,生存危機似乎已經過去了。但布哈依心裏十分清楚,陰雲仍然籠罩在大肚子石洞,而且由灰色調變成黑色調。香格莉叼回的母羊和花斑豬崽,有一股人類炊煙的氣味,是人類飼養的家畜。

單從捕獵角度看,綿羊和家豬比起野羊和野豬來,脾氣更溫順,從來就不曉得什麼叫反抗。綿羊頭上的角幾乎就是一種擺設,更何況母綿羊頭上還不長角。家豬沒有獠牙,只長膘不長力氣。用木棚欄圍起來的羊圈和豬廄,也難不倒善於跳躍的金錢豹。

不需要窮追猛攆,不需要廝殺搏鬥,豹子只要張開嘴噴出一團腥臊的氣味,就能把綿羊和家豬熏倒,比到森林裏撿腐屍更容易些。

然而,包括孟加拉虎在內的森林裏所有的食肉類猛獸,不到萬不得已,不敢去蓋著一幢幢茅寮竹樓的村寨捕捉綿羊和家豬,盡管綿羊肉和家豬肉的滋味比起野羊和野豬來更鮮嫩得多。只有對生活已完全絕望、已無法在森林裏捕獲到野味、抱著過一天算一天想法的病豹殘豹和老豹,才會鋌而走險去光顧羊圈豬廄。

捕殺人類飼養的家畜,就等於觸犯了人類的尊嚴,人類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布哈依深深覺得真正的百獸之王其實不是孟加拉虎,而是兩足直立行走的人。無論天上飛的水裏遊的陸上走的,凡被人的睿智的眼睛盯上了,就無法逃脫被擒捉的厄運。

人手中握有會噴火閃電的獵槍,豢養著可以和豺狼媲美的牧羊犬,還有金絲活扣、捕獸鐵夾、吊索套環、捕象陷阱等等稀奇古怪名目繁多的制伏野獸的辦法。任你是狡詐的狐貍殘忍的豺狼勇猛的虎豹兇蠻的象群,都不是人的對手。

那些鋌而走險躥進羊圈豬廄去的金錢豹,無一例外最後都死在霰彈或毒弩下。豹皮被剝下來做墊褥,豹骨被敲碎了做藥酒。無數代豹用鮮血換來了這樣一條教訓:除非想找死,千萬別去招惹用兩腳直立行走的人!

香格莉去叼綿羊和家豬,是玩火自焚,等於在向火坑裏跳。

布哈依知道,香格莉是為了小豹崽不再餓死,也是為了它不再靠整日昏睡來對付饑餓,這才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闖進村寨農舍的。

這無疑是飲鴆止渴。

布哈依咀嚼著鮮嫩的羊肉和豬肉,卻嚼出了滿嘴苦澀。它寧肯吃散發著惡臭的腐屍,也不願吃這活鮮鮮的綿羊和花斑豬崽。

除非有其他獵食辦法,香格莉是不會放棄這表明看來簡單易行的盜殺家畜的勾當的,直到死在獵人黑森森的槍口下才肯罷休。

死期不會太遙遠的。不管香格莉多麼小心謹慎地在雨夜潛行,多麼機警靈活地實施偷襲,獵人終究會發現豹的蹤跡,或者扔下毒餌,或者埋設尖樁,安置下讓香格莉防不勝防的圈套。

它布哈依下肢癱瘓,連最笨拙的豪豬也追攆不上。哪一天香格莉一去不復返了,它和三只小豹崽就會活活餓死在大肚子石洞裏。

它不能眼睜睜看著香格莉去送死,它更不忍心三只寶貝小豹崽變成三具骷髏。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一只陌生的公豹招進大肚子石洞。香格莉有了獵食的伴侶,能在森林裏捕獲到崖羊和野豬,也就不會再躥到飄著炊煙的村寨農舍去冒險了。

對面山梁那只公豹的叫聲越來越頻繁越來越高亢,寂寞在尋找慰藉,孤獨在尋找愛侶。

石洞外還在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陌生公豹求偶的叫聲含著流水音韻。發情期的公豹都有點傻,哪管山高路險,哪管風雨雷電。

布哈依用兩只前爪搭在香格莉的後腰上,使勁朝洞口推搡,陌生公豹求偶的叫聲清晰地大量地傳進香格莉的耳膜,興許會有一聲半聲流進心田。

一開始,香格莉用驚奇的困惑的眼光望著它。等到明白了它的苦衷和心曲後,又忸怩著不肯朝對面山梁發出對應的呼喚。布哈依用拒絕進食的辦法執拗地堅持著自己的主張。

終於,香格莉翹著尾巴,站在洞口,嗬唷,嗬唷,朝對面山梁送去一串羞澀的叫聲。畢竟,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布哈依心裏一陣刀剜似的絞痛。

8

洞口那片白光赫然映顯出一只公豹的身影。矯健的軀體,金紅的皮毛,立體感很強的金錢斑紋,肌腱飽滿的四肢,神氣十足的唇吻,表明這家夥正處在生命的黃金階段。它在洞口抖了抖身體,滿身的雨水刷刷抖落幹凈,豹皮霎時間變得油光水滑。

看來,這家夥對香格莉是很滿意的,瞳仁裏閃爍著熱情,癡癡地望著香格莉富有雌性魅力的細腰寬臀,一副賞心悅目的神態。

香格莉似乎對這只金紅公豹也有些好感,紫黛色的唇吻間洋溢著一片溫柔。

還在香格莉朝對面山梁送去羞澀的叫聲時,布哈依就知趣地縮到洞底一個陰暗的角落,悶聲不響地躺臥著。

嗚,金紅公豹對香格莉親昵地叫一聲。

香格莉本來是站在洞中央的,朝邊上挪了挪,露出身後在山茅草卷成的巢裏嬉鬧的三只小豹崽。

布哈依在暗中註視著金紅公豹的反應

金紅公豹眼睛裏閃過一絲遺憾,但很快甩了甩腦殼,把遺憾甩出了石洞。金錢豹不像人類那麼重視血緣關系。它緩慢地走到小豹崽面前,伸出舌頭在每只小豹崽的脊背上舔了一下,表達自己樂意做沒度過蜜月的父豹。

連布哈依都有點感動了。大肚子石洞裏最需要的就是理解、同情和憐憫。

香格莉長長的豹尾豎直在空中,劃動著沒有棱角沒有裂痕的圓圈。

金紅公豹開始打量石洞內的地形。必會有感覺到一道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它趕緊把身體再往角落裏縮縮,把自己蜷得更渺小些。

現在可不是逞威風爭意氣的時候。

歐——石洞裏爆響起一聲驚訝憤慨的豹吼。吼聲尖利嘹亮,震得石洞嗡嗡作響。隨著吼叫聲,金紅公豹倏的一下跳到洞口,齜牙咧嘴,擺出一副同類爭偶跳躍欲撲的架勢。

唉,假如它布哈依還能站得起來,怎麼可能讓這家夥踏進大肚子石洞一步呢。布哈依撐起前肢,吃力地朝前爬了一步,露出已萎縮得變了形的後肢。豹也有羞恥心,把自己身上的醜陋拿出來亮相,痛苦得就像百蛇纏身。消除誤會才談得上和平共處。

金紅公豹探究的目光在它身上來回掃描了一陣,收起了撲躍的架勢,但仍極不友好地朝它頻頻嚎叫。

這是它布哈依意料中的事。同性相斥,金紅公豹不可能會喜歡它。只要能勉強容忍它的存在就已經很不錯了。

布哈依將兩只前爪趴伸,身體平平地貼在地面,豹嘴埋進石縫,發出驢叫似的悠長的嘯聲。這是金錢豹家族一種特殊的身體語言,類似人將兩手高高舉過頭頂;表示向對手承認自己的窩囊無能,以求得到寬恕。

它已經是廢豹,對生活不再抱什麼希望。它只希望香格莉免遭獵人屠殺,只希望三只豹崽平安長大。

它不會妨礙金紅公豹的。捕獲到崖羊,它只要能啃啃骨多肉少的羊頭就心滿意足了。大肚子石洞寬敞得很,即使再養一窩豹崽也不會顯得擁擠。再說它會很識相地整天蜷縮在洞底陰暗潮濕的角落,中央位置永遠屬於有能力撫養後代的金紅公豹。

金紅公豹朝它厭惡地擺甩著豹尾。

布哈依委屈地嗚咽著。其實,它的存在對這個家庭也不完全是無用的累贅。不管是眼下的三只豹崽還是將來可能會有的新生豹崽,它都能擔當起看護的責任。金紅公豹和香格莉雙雙外出狩獵,不用擔心石洞裏毫無防範能力的小豹崽會發生什麼意外;它堵在石洞口,起碼可以嚇退豺狗和大山貓。

金紅公豹用鄙夷的憎恨的眼光望著它,突然躥到它面前,發出惡狠狠的短促的吼叫,擡起一只前爪在它前額又撕又拍,做出驅趕狀。

看來,金紅公豹不能容忍它的存在,非把它趕出大肚子石洞不可。

一股熱血湧上布哈依的腦門。它雖然殘廢了,到底還是一只有血性的公豹。到底誰是大肚子石洞的主任呀?到底誰有資格驅逐誰呀?別欺豹太甚!

布哈依用一只前爪撐住沈重的身體,騰出另一只前爪做撕抓狀,張開豹嘴,露出滿口結實的牙齒,準備噬咬。它絕不會輕易讓出這個本來就屬於它的大肚子石洞,除非把它的屍體叼出洞去。它沈郁地吼叫一聲,顯示自己的雄性氣概。

金紅公豹眼光變得陰沈,隱含著殺機。

香格莉發瘋般地在石洞裏躥來跳去,喉嚨深處發出一串咕嚕咕嚕含混不清的聲音,不曉得是在咒罵誰。

布哈依突然間心軟了,高高撐起的頭顱又耷拉在地。和金紅公豹廝咬一場又有什麼意義呢?它被趕出大肚子石洞去當然是死路一條,但和金紅公豹格鬥起來也決不會有生的希望。

它不在乎自己怎麼個死法,可香格莉目睹它死在金紅公豹的爪牙下,會怎麼想?極有可能香格莉一怒之下把金紅公豹驅逐出洞,這個新的豹家庭還沒結合就又反目成仇鬧分離了。

就算香格莉處於養活三只小豹崽的考慮,理智地克制住悲痛,容忍金紅公豹留下來,但金紅公豹的爪牙間沾著它布哈依的豹血,它們之間的感情還能順溜嗎?自己能忍心給香格莉的新生活蒙上一層永遠也驅散不盡的陰影嗎?

罷罷罷,權當自己從來沒在這世上活過。

布哈依兩只前爪摳住粗糙的地面,將身體慢慢挪到洞口,又艱難地挪出洞外。雨絲被風吹斜了,像團理不清的亂麻。它一直往前爬,草地被它拖出一條長長的泥痕。它不知道要到哪裏去,哪裏都不可能有它這只殘廢豹的活路。

它才爬出幾十米遠,背後大肚子石洞裏突然響起香格莉怒不可遏的咆哮,金紅公豹也受驚似的吼叫起來;又傳來兩只豹相撲廝咬的聲音。它扭身望去,洞口像張巨獸的嘴,吐出一片金紅色。哦,是金紅公豹。這家夥滿臉困惑,神色倉皇,從大肚子石洞裏逃也似的跑出來,嗚嗚哀嚎著,鉆進一條牛毛細路。

香格莉跟出洞來,但沒去追金紅公豹,而是徑直來到布哈依面前,用唇吻在它的豹脖豹額豹臉上長時間地摩挲,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安撫它受傷的心。

它明白了,香格莉舍不得它孤獨地爬出石洞,寂寞地爬向死神。在它爬出石洞後,香格莉兇狠地將金紅公豹驅趕出了家。

香格莉到底是偏袒自己的,它想,一股暖流湧進它冰涼的豹心。

香格莉滿臉是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深箐裏傳來金紅公豹迷惘的怪叫。

9

這是雨季裏一個難得的晴天。一束明麗的陽光照進石洞,把洞內曬得暖融融的。香格莉為覓食在外面奔波了一夜,太辛苦了,給小豹崽餵過奶後,很快就睡熟了。

是時候了,布哈依想。它將指甲藏進爪鞘,用掌墊摳住石縫,一寸一寸朝洞口爬。慢是太慢了,比蝸牛還不如,卻不會發出一絲聲響。

經過三只小豹崽身邊,它深情地在每個小寶貝額上舔了舔。但願它們長大後,永遠也不要遭遇可怕的象群。

洞外的陽光刺得它有點睜不開眼來。每一片樹葉都被雨水洗得翠綠發亮,草地被泡得酥軟酥軟。

它不能再耽擱了,必須離開石洞。就在昨天夜裏,香格莉又摸到村寨的馬棚去叼小馬駒,一顆子彈迎面飛來,燙焦了額頂的一撮豹毛。好險啊,只要槍口稍稍往下壓一點,香格莉就頭顱洞穿腦漿迸流嗚呼哀哉了。

它離開了,香格莉才會停止這瘋狂的冒險。

離開大肚子石洞,布哈依毫不猶豫地向草深林密的金竹坪爬去。它早就想好了自己最後的歸宿。

金竹坪有一窩野豬。對金錢豹來說,野豬肉自然是上等食物,尤其是四只胖乎乎的豬娃,嫩得一進豹嘴就化成水了。在它還沒被象群踩斷脊椎前,它就打過這窩豬娃的主意。可是,母野豬看護得很緊,幾乎寸步不離豬娃。

特別讓它惱火的是,一頭脊背上長著剛硬鬃毛、尖尖的唇吻裏翻出四顆獠牙的公野豬通母豬和豬娃生活在一起。

森林裏有一種說法:頭豬二熊三老虎。公野豬確實不好惹,脾氣暴烈得像拼命三郎,遇見對手會不問青紅皂白地剽飛過去,又尖又長的獠牙能刺穿大象的肚皮。盈江峽谷曾不止一次地發生過虎或豹被橫蠻的公野豬糾纏不放,最後同歸於盡的慘劇。

所以,盡管金竹坪與大肚子石洞相距不遠,盡管對噴噴香的野豬肉垂涎三尺,布哈依也沒敢動真格兒的。

現在好了,同歸於盡,對它來說,是最美妙的結局。

它離開大肚子石洞,沒法活下去。它不可能改變食肉的本性,靠吃草維系生命。它或許還能靠挖掘蚯蚓活上十天半月。

它是生性高傲的公豹,與其像只老鼠似的茍延殘喘,還不如去死。

這還不是它迎著猙獰的野豬獠牙爬去的理由。它不可能爬到天涯海角,香格莉一覺醒來,發現它不在洞裏,必定會出來尋找。它癱瘓的下肢在被雨水進泡過的草地上留下無法掩蓋的擦痕。它躲藏不掉。

只有死亡才能使香格莉徹底絕望;只有死亡才能割斷纏綿的感情。

前面就是金竹坪了。野豬窩就築在兩塊巨石之間一條寬敞的石縫裏。它不需要費腦筋去玩什麼突然襲擊聲東擊西之類的把戲,它只要徑直地朝野豬窩爬去就行了。公野豬嗅聞到它的氣味,會主動朝它撲過來的。

它快爬到金竹坪了,前面是一覽無余的亂石灘。它停頓了一下。不管怎麼說,生命總是值得留戀的。它凝望著起伏的山巒和白雲飄浮的藍天。

身後的山梁傳來幾聲豹吼,是金紅公豹。這家夥當然不會死心的。要是換了它布哈依,也同樣會對香格莉一見鐘情,從此夢英魂繞。雌豹美麗的絨毛總是對公豹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哦,放心大膽地去大肚子石洞找香格莉吧,最後的障礙馬上就要排除了。

它不喜歡金紅公豹,可它也並不恨金紅公豹。說到底,金紅公豹不肯容忍它留在大肚子石洞裏,是處於雄性相嫉的天性,並不是什麼大錯。一個石洞裏容不下兩只公豹,這古老的傳統,改也難。

它爬進亂石灘,巨石底下傳來豬娃吱吱的叫聲,還有公野豬粗俗的喘息聲。

香格莉找到它血肉模糊的屍體,當然會悲慟一陣,但很快就會平靜下來的。畢竟,活著的比死去的重要得多。

用不了幾天,香格莉就會把金紅公豹接納進大肚子石洞去。這瞞不過它布哈依的眼睛。

就在今天清晨,香格莉正在洞裏啃著一只馬駒腿,對面山梁突然響起金紅公豹抑揚頓挫的吼叫聲,它砍價,香格莉身體顫抖了一下,馬駒腿從嘴裏掉了下來。金紅公豹穿透力極強的求偶叫聲,鉆進了香格莉的心懷,震掉了馬駒腿。這沒什麼可奇怪的,健全的體魄旺盛的生命力熾熱的情懷和撫養後代的出色能力,當然是有魅力的。

公野豬像股腥味極濃的黑色的颶風朝它飛過來了。

它只有一個希望,金紅公豹能完全盡職地承擔起父豹的責任,給三只小豹崽提供充足的食物,教它們爬樹,教它們狩獵,教它們怎樣在弱肉強食的亞熱帶從林中更好地生存下去。

公野豬撲到它身上來了。剛硬的豬鬃像箭鏃紮傷了它的豹眼。這家夥好大的力氣,撞得它死仰八叉。獠牙鉆透了它的肚皮,溫熱的身體奇異地涼快。

它用兩只前爪抱住醜陋的豬頭,冷不防咬住公野豬的頸窩,任憑公野豬把它的身體撕成碎塊,再也不松口。

公野豬足足有三百多斤重,這身膘肉,足夠香格莉做豐盛的婚宴了。還有不長獠牙的母野豬和四只豬娃,失去了公野豬強有力的護衛,便成了香格莉的一筆可觀的活期儲蓄,饑荒時,隨時可設法來提取。

公野豬的喉管發出斷裂的脆響,滾燙的豬血濺了它一臉。布哈依在彌留之際還是感覺到了。

太陽高高地掛在碧藍的天空,這是雨季一個難得的放晴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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