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江(1921~),北京人,劇作家。著有《舞臺集》、《單槍匹馬集》、《賣藝人家》等作品。


風塵小住,客居在這小縣城。夜晚,茶樓上溢出胡琴,鼓板,西皮二簧的聲音。不由得走上樓去,尋了一個角落坐下。

油燈昏暗。十幾歲的姑娘電燙了發,脂粉也掩不住臉上的菜色,不過遠遠看,有的也稱得上清秀。她們已經學會了不死板板地正著臉對聽眾幹唱,有的側著身子,有的靠著墻,墻上映著自己的影子。唱到過門就背過身去,用手帕擦汗。場面上幾個漢子都穿著黑拷綢短衫,有的油頭粉面,有的面露兇筋。

一個彎著腰,堆著滿面笑的人輕輕走過來,輕輕地說:“先生,你點個戲吧!”搖頭的多。走到幾位穿西裝襯衣,夏威夷衫先生們的面前,才有了主顧。於是在墻上掛了“客點張美艷,五打。”面目清秀的姑娘又走上去,繼續唱。

姑娘又背過身去擦汗了。嘴裏滿是尖字,倒的一塌糊塗,不過板槽尚穩。自己好戲聽的多,眼界過高,離開北平以後,很少真的聽戲,常只是催眠自己沈入一種氣氛,將自己帶回生長的地方。在這茶樓上,今夜,我憶想故鄉那座古茶樓,別來可無恙?

那座古茶樓就是有名的查家樓,或做查樓,就是那至今遺忘了自己的年紀挺立在北平前門外肉市,過著風燭殘年的廣和樓。

戲園所以稱做茶園茶樓者,因為清朝國喪不準演戲,伶工無以為生,就在茶樓清唱。以後戲園附售客茶,也被稱做茶園或茶樓了。

廣和樓據說是明朝京師巨族查氏所建。至康熙間聲名大振,康熙曾親蒞觀劇,頒賜臺聯曰:“日月燈江海油風雪鼓板天地間一番戲場”,“堯舜旦文武末莽操醜凈古今來許多角色”。傳頌一時。

乾隆庚子年焚毀,後查氏重建。日人有一八○五年重印《查樓舊景》,今之“廣和樓”,雖不就是“查樓舊景”,然而與圖印證起來,典型尚存。圖之極右有松樹一棵,正與今日進門過道處幾棵松樹的部位相同,甚為有趣。舞臺裸設於露天,昔日並有豪客乘馬觀劇之說。

劇場類似神廟建築,臺做正方形,臺上天花板正中有一個八卦。我們劇團現在跑到這個小埠來演戲,住的地方和演戲的場所,都有兩座小廟臺,形狀上有許多類似。連樓上兩旁男女分座的條凳,也都遺留有近古之風。

劇場是劇人的廟宇。古廟宇的故事是令人向往的。可惜我知道的有限,手邊又缺書籍可考,一些記憶也模糊了。探索半日連現在廣和樓的柱聯都想不起來,只依稀記得下聯大概是什麼“學君臣學父子學夫婦學朋友管教你拍案驚奇”。

在這舊京最古老的戲院裏,我只是一位小客人,並且是一位稀客。我記事的時候,它已經不是最高等的戲院。我只記得我去過,記得一些條凳,記得只有柱子沒有屋頂,天上的風雲常會影響了臺上的風雲。

一度我的家離開了北平,再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到了能夠獨自追尋浪漫的年紀。這裏是我最留連的一個所在,因為這裏有人,有戲。

早晨十來點鐘,走進園子,過道墻上成年貼著紅紙金字的海報,沒有戲名,只是些科班學生的名字,下面是“準演吉祥新戲”。第二道門口陳設著當天大軸戲的砌末(道具),這是老規矩,從前戲院子唱戲不貼海報,就在門口擺幾件砌末,在行的一看就知道今天唱什麼戲。如唱《群英會》,就設上大帳,擺上刀槍劍戟;如唱《馬思遠》,就擺個木驢……(我以為這是很吸引人的宣傳方法,話劇場無妨采用。如演《北京人》,門外置一架原人骨;演《牛郎織女》,置一牛型,一飄帶……豈不相當有趣)。還要走過一個小院,才到了演劇所在。戲院子裏還是空空的,囑咐看座的給留個座兒,看座的說:

“您交給我啦。今兒個世來的《思凡》‘頭抹兒貼’!”

下完小館蹓跶蹓跶就可以去看戲了;入座後掏出自己帶來的茶葉,看座的給你沏上,把包茶葉的紙套在壺嘴上(這是點講究)。臺上多半唱著武戲,都是科裏最年幼的孩子,一個個二尺多高,穿蟒紮靠,吹胡瞪眼,像熬有介事。有幾出戲總唱,何處可以鼓掌,觀眾都很熟知。我很喜歡一出戲,竟忘了它的名字,只記得一個紅花臉老道與人言語不合,向空一拜,高呼了一聲:“師父,弟子要開殺戒了!”出家人可以開殺戒,還要高呼師父,妙極。

中軸壓軸多半是青衣花旦戲:那時候正是小梅蘭芳李世芳,小小翠花毛世來的黃金時代,多數人專為聽他們而來。有時候倒倉的孩子們也夾在裏面唱,就必有人嘆息:“這孩子的根挺沖,這陣子倒了倉,再倒不過來,就完了。”過不了這關口,就潦倒終生的,不可勝計。賣戲單的過來兜售粗糙油印的戲單,手裏另外拿了一張小紙,討好地遞給熟主顧們看,上面寫著裏面傳出來的明天的戲碼。

大軸子常是大師兄們的大武戲。在這個臺上,如同在自己家裏,如魚得水,比他們在別的臺上演唱,顯著夠味的多。

嗩吶一吹,曲終人散,兩個小古人走上臺去匆匆向看官們一揖,這是“謝幕”。

人散了,我喜歡坐在門口的餛飩攤上。那餛飩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一種餛飩,難以形容。餛飩攤過去,是賣灌腸的,賣羊頭肉的……再過去是廁所。

晚上沒電燈,科班在另一個較現代化的戲院裏唱戲,這裏的一切就睡去了。孩子們下了戲排著隊走出來,“一碼”的藍布大褂,禿腦殼,目不斜視,班裏的規矩是不準跟外人說話的。忽然發現那小花旦,低著禿頭,抿著嘴偷偷地在樂。

你若想和那賣餛飩的攀談,他必有幾車子學問,你若不想和他說話,他也決不打攪你,默默的瞧著屋檐上的磚,大清朝的磚。算了,付了錢就走吧!何必把前世紀溫情的落漠,帶入古茶樓外的緊張。

一別三載,我又舊地重臨,古茶樓是不會也不肯變的太多的。

人都變了,富連成挪了老窩,戲曲學校在那裏唱。從前只是偶爾有幾個女客來,現在的中間幾排,常常發現三五成群的女學生了。

人散去,仍坐在餛飩攤旁,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餛飩”,仍是那可以說話可以不說話的人在掌勺。不過有人說那餛飩大不如昔了,自從廁所拆除以後。

再不見穿藍布大褂的隊伍。黑制服的學生,陸陸續續三五散去。穿著花布棉襖的胖姑娘伴著老太太走出來。一位好像記者模樣的人過去和老太太攀談,大概是要相片,姑娘逕自坐洋車走了。後來姑娘到了上海,就換下花布棉襖,穿上絲絨旗袍。

過去了,都曾在這餛飩攤旁過去了。梅蘭芳在富連成做過走讀生,喜字科的大師兄們“湊和”了一個“老人班”,世字科的孩子們都已經在上海換上西服出進舞場……多少成為紅氈上煊赫一時的人物,多少淪為乞丐。不用花十年,不必走千山萬水,你就能領悟“滄桑”。昨日有豪客在此乘馬觀劇——說的是大明朝的新聞。

說過我是一位稀客,只是偶爾來體會一下前世紀溫情的落漠。我既沒有過多的閑暇,更不願意沈溺此中。那些人我也不熟識,偶然認識了,也只是點頭之交。從來圍觀“明星”的好奇就很稀薄,自己從藝之後更不稀罕這些,不過我喜歡坐在餛飩攤旁看看這些人,看看這一切。這一切不讓我寄予過多的多情,就像我從也不會想娶一位古美人做妻。假使坐在漢明妃青旁遙望落日,當然會追憶,會想像一些美麗的故事,故事而已。

有些人卻生活在古代的故事裏。多少人銜了煙袋,每天到古園來,看那一輩一輩的孩子長大,長老;嘆息著古廁所的被拆除,如今要嘆息著為什麼會吃“興亞面”了。

那賣餛飩的如今還買得著面?買得著肉?做得出“世界上最好吃的”餛飩嗎?收攤了嗎?你——善良的可以不說話的人!

今夜,在蜀中無名的小樓上,最縈縈於懷的是廣和樓的門扉,上面有兩聯大金字:“廣歌盛世,和舞升平”。是老主人查氏對風雨中的父老們遺留下溫和的諷刺。

一天諷刺仍將還原到歌頌——“王師北定中原日”!


1944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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