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羅丹的私人化雕塑
我第一次接觸到羅丹的原作是在中國。時間為1992年。把羅丹的作品搬到東方文明的古國來展出,一時驚動了世界。前往中國美術館的參觀者人山人海,好像去看羅丹本人。我懷著景仰之情擠在人群裏,伸頭探頸去搜尋羅丹的每件傳世名作。可是,這"第一次接觸"給我的印象卻十分意外。它真正震撼我的並不是那些舉世皆知的名作《思想者》《巴爾紮克》《行走的人》和《加萊市民》等等,而是一件潔白而透明的大理石雙人小像——《吻》。
當然,我很早就從畫集上見過這件雕塑,這赤裸的男女在相擁而吻的一瞬,和諧優美又充滿激情地融為一體。我把它當做一種完美愛情的象征。然而,站在這雕塑面前,我卻感到有一種私密的氣氛籠罩著這兩個糾纏著的男女。無法克制的情愛使他們的肉體在燃燒。跟著,一切生命的欲望全都集中在他們的嘴唇上來。這時我發現,他們的嘴唇並沒有接觸上,中間還有很小的一個空間。我圍著這雕塑轉了兩三圈,我感到這小空間中似有一種無形的氣流。一種熱切和急促的氣流。他們的嘴唇正在顫抖、發燙!我被這件作品所震撼。這不是冰冷的大理石雕,而是兩個活生生的熱血沸騰的生命;這不是愛情的象征,而是被情愛點燃的兩個"具體的人"。他們是誰?這中間,是不是潛藏著羅丹和他的情人卡米爾·克洛岱爾的那個美麗又殘酷的故事?
從那時,我就很想去巴黎尋找答案了。
在巴黎,《吻》就放在羅丹美術館裏。
這座歷史上叫做比隆別墅的美術館曾是羅丹的故居。但它只是羅丹晚年的住所。1908年經奧地利詩人裏爾克的推薦,羅丹才搬到這座典雅的豪宅中來。克洛岱爾從沒到這裏來過。她早在這之前就與羅丹決裂了。比隆別墅對於克洛岱爾和羅丹那場狂熱又痛苦的戀愛全然不知。是啊,我在美術館樓上樓下走來走去,感覺它什麽也不能告訴我。
故而我看《吻》,竟不如在中國美術館那樣的震撼,為什麽?我挺茫然。
可是,靜下心再看美術館大大小小的原作,吸引我的仍然是表現男女情愛的那些小像。有些小像是先前不曾見過的。羅丹怎麽會有這麽多這類題材的作品?只要專註地觀看每一件作品,就會覺得掀開了遮擋羅丹私人生活帷幕的一角,一種幽邃的、私密的、生命深層的氣息便透露出來。於是,漸漸覺得與先前從《吻》獲取的那種感受又連接上了。
這時,兩只手出現在我面前。一只是男人的,一只是女人的。只有這兩只手,它們像是由一塊石頭裏"冒"出來的。那男人的手橫著伸過去,試探著,又大膽地,去觸摸女人的手。這是羅丹的作品《情人的手》。這《情人的手》如同《吻》那樣——此刻身體的全部神經都跑到手上。手也在發抖和發燙。跟著同樣是生命的燃燒。
但是對於愛情來說,"觸"比"吻"的意義偉大得多。觸是聖潔的身體語言的第一個字。它要用無比的勇氣來表達。這輕輕地一觸依靠的卻是內心的千鈞之力。它是一種偉大的起點和輝煌的誕生。於是,這《情人的手》比《吻》更具驚心動魄的力量。
誰能像羅丹如此敏銳地發現愛情中這最初的勾魂攝魄的一瞬?發現手的神聖的意義?發現手是心靈的觸角?心靈中一切最細微、最真實的感覺全在手上。
羅丹說:"如果一個人失去觸覺,那麽他就等於死了。觸覺,這是惟一不可替代的感覺。"
他從哪裏獲得這樣的神示?僅僅聽憑一種天賦嗎?
當然,這是迷人、性感和天才的克洛岱爾告訴他的。
其實,在羅丹第一次見到克洛岱爾時,就愛上了她。這一半由於她那帶著野性的美,傲氣十足的嘴,以及赤褐色頭發下"絕代佳人"的前額和深藍的眼睛;另一半則由於她罕見的才氣。而同時,克洛岱爾也主動地向這位比自己年長二十四歲的男人敞開了自己純凈和貞潔的少女世界。這完全由於羅丹的天才。男人的魅力就是才華。羅丹的一切天生都從屬於雕塑——他炯炯的目光,敏銳的感覺,深刻的思維,以及不可思議的手,全都為了雕塑,而且時時都閃耀出他超人的靈性與非凡的創造力。雖然當時羅丹還沒有太大的名氣,但他的才氣已經咄咄逼人。於是,他們很快的相互征服。正當盛年的羅丹與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克洛岱爾如同雨緊潮急,烈日狂風,一擁而入他們愛情的酷夏。同時,羅丹也開始了他藝術創作的黃金時代。
而對於克洛岱爾來說,她所做的,是投身到一場要付出一生代價的殘酷的愛情遊戲。因為,羅丹有他的長久的生活伴侶羅絲和兒子。但是已經跳進漩渦而又陶醉其中的克洛岱爾,不可能回到岸邊來重新選擇。這樣,他們只有躲開眾人的視線,在公開場合裝作若無其事,尋找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一點空間和時間,相互宣泄無法抑制的愛與無法克制的欲望。從學院街小理石倉庫,到鶯歌街的福裏·納布爾別墅,再到佩伊思園……在一個個工作室幽暗的角落裏,躺椅上,滿是泥土的地上,未完成的雕塑作品與零件中間,他們滾燙的肉體瘋狂地糾結一起,她用沾著大理石碎屑的嘴唇吻他,他用滿是石膏粉的手撫摸她——他們用極致的性愛快樂將愛情表達得無比豐盈與真實。雖然這長達十余年的愛戀,一直是私密的,東躲西藏,或隱或顯地受著被旁人察覺的威脅,並不斷地與不幸的羅絲發生沖突。她甚至從來沒有在他身邊過夜。但這反而使他們的愛更加充滿渴望,充滿偷吃禁果的強烈的快感,與壓抑下爆發般的歡愉。
手是心之具。在他們自己並不十分自覺的情況下,已經把這一切用"會說話的手"捏進泥巴裏,或用"有眼睛的錘子與鑿子"有力地刻進石頭中。
無論是羅丹的《晨曦》,還是克洛岱爾的《羅丹像》,都是熱戀者心中的對方。《晨曦》中戴著睡帽的女子,明潔、純靜、高貴、蒙,連皮膚的表面不都是充滿了羅丹的無限的柔情嗎?而風格剛毅和銳利的《羅丹像》,不就是克洛岱爾時時刻刻心中激蕩著的形象?
在他們的作品中,各有一件"雙人小像",彼此十分相像。便是克洛岱爾的《沙恭達羅》和羅丹的《永恒的偶像》。這兩件作品都是一個男子跪在一個女子面前。但認真一看,卻分別是他們各自不同角度中的"自己與對方"。
在克洛岱爾的《沙恭達羅》中,跪在女子面前的男子,雙手緊緊擁抱著對方,惟恐失去,仰起的臉充滿愛憐。而此時此刻,女子的全部身心已與他融為一體。這件作品很寫實,就像他們情愛中的一幕。
但在羅丹的《永恒的偶像》中,女子完全是另一種形象,她像一尊女神,男子跪在她腳前,輕輕地吻她的胸膛,傾倒於她,崇拜她,神情虔誠之極。羅丹所表現的則是克洛岱爾以及他們的愛情——在自己心中的至高無上的位置。
一件作品是入世的,血肉的,激情的;一件作品是神聖的,凈化的,紀念碑式的。將這兩件雕塑放在一起,就是從1885年至1898年最真實的羅丹與克洛岱爾。
可以說,這一開始,他們的愛情就進入了羅丹手中的泥土、石膏、大理石,並熔鑄到了千古不變的銅裏。
羅丹用泥土描述他撫摸過的美麗的肉體,以石膏再現那些熾烈乃至發狂的情感,用黝黑而發亮的銅張揚他勃發的雄性,並放縱石頭去想象浪漫的情愛。這些雕塑是他們愛情的記錄,也是愛情的夢想。克洛岱爾的面容、表情、姿態、身體上的那種無與倫比的"法蘭西民族線條",時時出現在他的作品中。他用手中的材料去復制她,體驗她,懷念她,想象她,撫摸她。他用充滿著她生命感覺的手去再造她。她與他的人生攪拌在一起,也與他的藝術熔化在一起。除去他明確地為她做了許多塑像。她還明明滅滅的出現在他廣泛的雕塑中。
羅丹曾對克洛岱爾說:
"你被表現在我的所有雕塑中。"
從《沈思》《聖喬治》《法蘭西》《康復中的女病人》《永遠的春天》《占有》《逃逸的愛情》《眾神的信使伊麗斯》《羅米歐與朱麗葉》《擁抱》到《罪》《聖安東尼的誘惑》《壞精靈》《亞當與夏娃》《轉瞬即逝的愛情》等等。可以看到克洛岱爾在愛情中的光彩,情感生活的千姿百態,以及性愛時肉體迷人的美。
這一切,都浸透了羅丹的激情。一切至美的形態,一切動人的線條,一切心神蕩漾的意境,全是羅丹的感受與幻想。那種兩情的繾綣、纏綿、牽掛和愉悅,以及兩性的誘惑、追逐、快樂和狂亂,全都來自羅丹的心靈。
克洛岱爾幾乎就是羅丹的一切。於是,我們也就明白,一位偉大的雕塑家為什麽創作出如此數量驚人的私人化的作品。何況在《地獄之門》那數百個形象中,我們還可以辨認出克洛岱爾形形色色的身影。
進一步說,克洛岱爾不僅給他一個純潔而忠貞的愛情世界,還讓他感到生命自身的力量與真實。無論是肉體的、情感的、還是心靈的。
羅丹在雕塑史的最重要的價值,是他把古希臘以來一直放置在高高基座上的英雄的雕像搬下來,還以生命的血肉與靈魂。他真切的愛情經歷,身體的體驗,靈魂的感受使他更加註目於生命個體的意義。故而,就使得他同時創作的《巴爾紮克》和《加萊市民》,都是"返回人間"的偉大的凡人。在羅丹美術館裏,我們能看到半裸的雨果和全裸的巴爾紮克。連巴爾紮克的生殖器也生機勃勃地暴露著。故此,這些作品面世之時,都引起不小的風波,受到公眾審美習慣激烈的抵制與抨擊。但是,當它們最終被人們心悅誠服地接受下來時,歷史便邁出偉大的一步。但在這"歷史的一步"中,他那些私人體驗與私人化的雕塑起到了無形卻至關重要的作用。
1900年以後,羅丹名揚天下的同時,克洛岱爾一步步走進人生日漸深濃的陰影裏。
克洛岱爾不堪承受長期廝守在羅丹的生活圈外的那種孤單與無望,不願意永遠是"羅丹的學生"。她從與羅丹相愛那天就有"被拋棄的感覺"。她帶著這種感覺與羅丹糾纏了十五年,最後精疲力竭,頹唐不堪,終於1898年離開羅丹,遷到蒂雷納大街的一間破房子裏,離群索居,拒絕在任何社交場合露面,天天默默地鑿打著石頭。盡管她極具才華,卻沒有足夠的名氣。人們仍舊憑著印象把她當做羅丹的一個弟子,所以她賣不掉作品,貧窮使她常常受窘並陷入尷尬,還要遭受雇來幫忙的粗雕工人的欺侮。這期間,羅丹已經日趨成功。他屬於那種活著時就能享受到果實成熟的藝術家。他經歷了與克洛岱爾那種迎風搏浪的愛情生活後,又返回平靜的岸邊,回到了在漫長人生之路上與他分擔過生活重負與艱辛的羅絲身旁。他在默東買了大房子,過起富足的生活;並且又在巴黎買下了文藝復興時期的豪宅比隆別墅,以應酬趨之若鶩的上流社會千奇百怪、光怪陸離的人物。這期間,還有幾個情人進入了他華麗多彩的生活。當然,羅丹並沒有忘記克洛岱爾。他與克洛岱爾的那場轟轟烈烈、電閃雷鳴的戀愛,是刻骨銘心的。他多次想幫助她,都遭到高傲的克洛岱爾的拒絕。他只有設法通過第三者在中間迂回,在經濟上支援她,幫助她樹立名氣。但這些有限的支持都沒有在克洛岱爾身上發生真正的效力。
在絕對的貧困與孤寂中,克洛岱爾真正感到自己是個被遺棄者了。漸漸的,往日的愛與贊美就化為怨恨。本來是個激情洋溢的性格,變得消沈下來。
1905年克洛岱爾出現妄想癥。而且愈演愈厲。她常常與一切人斷絕來往,一個人呆在屋裏。身體很壞,脾氣乖戾,狂躁起來就將雕塑全部打碎。1913年3月3日克洛岱爾的父親去世。克洛岱爾已經完全瘋了。3月10日埃維拉爾格精神病院的救護車開到蒂雷納大街六十六號,幾位醫院人員用力打開門,看見克洛岱爾脫光衣服,赤裸裸披頭散發坐在那裏,滿屋全是打碎的雕像。他們只能動手給克洛岱爾穿上控制她行動的緊身衣,把她拉到醫院關起來。
這一關,竟是三十年。克洛岱爾從此與雕刻完全斷絕。藝術生命的心律變為平直。她在牢房似的病房中過著漫無際涯和匪夷所思的生活。她一直活到1943年,最後在蒙特維爾格瘋人院中去世。她的屍體埋在蒙特法韋公墓為瘋人院保留的墓地裏。十字架上刻著的號碼為1943——No392。
在瘋人院保留的關於克洛岱爾的檔案中註明:克洛岱爾死時,沒有財物,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文件,甚至連一件紀念品也沒留下。所以克洛岱爾認為羅丹把她的一切都掠奪走了。
在羅丹與克洛岱爾相愛的那些年,他們的作品風格驚人的相近。在克洛岱爾看來,羅丹"從她身上汲到不少東西去滋養了他的才能"。但那是些什麽東西呢?其實那就是愛情!愛情不僅給了他們相同的激情與力量,還把他們的藝術語言奇跡般地同化了。那時,克洛岱爾不是感覺"我們驚人地相似,以致我們的手中再也產生不了任何題材新穎的作品了"嗎?在那個偉大的時刻,他們從肉體、生命、精神到藝術全部融為一體。如果沒有這愛情,克洛岱爾也創作不出《羅丹像》《沙恭達羅》和《竊竊私語》來!從這個意義上說,羅丹的全部私人化的作品都應是他們共同創造的。
克洛岱爾之後,那些走進羅丹情感世界的楚楚動人的女人們,沒有人再給他的生命註入同樣的"核動力"了。他給法克斯夫人、格雯·約瀚、埃萊娜·德·諾斯蒂絲、舒瓦瑟侯爵夫人等都塑過像。他也愛過這些"美人"。但絕對沒有一個塑像能夠像《吻》和《情人的手》等一大批作品那樣令人震撼!
應該說,造就那些偉大藝術,甚至是造就羅丹的人——同時又是最大的犧牲者,應是克洛岱爾。
那麽克洛岱爾本人留下了什麽呢?
卡米爾·克洛岱爾的弟弟作家保羅在她的墓前悲涼地說:"卡米爾,您獻給我的珍貴禮物是什麽呢?僅僅是我腳下這一塊空空蕩蕩的地方?虛無!一片虛無!"
可是,克洛岱爾葬身的這塊墓地,後來由於政府的征用也徹底地平掉了。克洛岱爾已經無跡可尋。最後我們還是得回到她和羅丹的作品中。因為藝術家已經把他們的生命留在作品中了。
在克洛岱爾被關進瘋人院的同一年,羅丹突然中風。這是巧合,還是一種神秘的生命感應,無從得知,也永無人知。
這一切便是一位大師真實的藝術與人生。
馮驥才·看望老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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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身邊的藝術界的朋友,我從不關心他們的隱私;但對於已故的藝術大師,我最關切的卻是他們的私密。我知道那裏埋藏著他的藝術之源;是他深刻的靈魂之所在。
從莫斯科到彼得堡有兩條路。我放棄了從一條路去瞻仰普希金家族的領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甚至謝絕了那裏為歡迎我而準備好的一些活動,是因為我要經過另一條路去到克林看望老柴。
老柴就是俄羅斯偉大的音樂家柴可夫斯基。中國人親切地稱他為"老柴"。
我讀過英國人傑拉德·亞伯拉罕寫的《柴可夫斯基傳》。他說柴可夫斯基人生中最後一個居所——在克林的房子二戰中被德國人炸毀。但我到了俄羅斯卻聽說那座房子完好如故。我就一定要去。因為柴可夫斯基生命最後的一年半住在這座房子裏。在這一年半中,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資助人梅克夫人的支持,並且在感情上遭到慘重的打擊。他到底是怎樣生活的?是窮困潦倒、心灰意冷嗎?
給人間留下無數絕妙之音的老柴,本人的人生並不幸福。首先他的精神超乎尋常的敏感,心情不定,心理異常,情感上似乎有些病態。他每次出國旅行,哪怕很短的時間,也會深深地陷入思鄉之痛,無以自拔。他看到別人自殺,夜間自己會抱頭痛哭。他幾次患上嚴重的精神官能癥,他懼怕聽一切聲音,有可怕的幻覺與瀕死感。當然,每一次他都是在精神錯亂的邊緣上又奇跡般地恢復過來。
在常人的眼中,老柴個性孤僻。他喜歡獨居,在37歲以前一直未婚。他害怕一個"未知的美人"闖進他的生活。他只和兩個雙胞胎的弟弟莫迪斯特和阿納托裏親密地來往著。在世俗的人間,他被種種說三道四的閑話攻擊著,甚至被形容為同性戀者。為了瓦解這種流言的包圍,他幾次想結婚,但似乎不知如何開始。
1877年,他幾乎同時碰到兩個女人,但都是不可思議的。
第一位是安東尼娜。她比他小九歲。她是他的狂戀者,而且是突然闖進他的生活來的。在老柴決定與她訂婚之前,任何人——包括他的兩個弟弟都對這位年輕貌美的姑娘一無所知。據老柴自己說,如果他拒絕她就如同殺掉一條生命。到底是他被這個執著的追求者打動了,還是真的擔心一旦回絕就會使她絕望致死?於是,他們婚姻的全過程如同一場颶風。訂婚一個月後隨即結婚。而結婚如同結束。脫掉婚紗的安東尼娜在老柴的眼裏完全是陌生的、無法信任的,甚至是一個"妖魔"。她竟然對老柴的音樂一無所知。原來這個女子是一位精神病態的追求者,這比盲目的追求者還要可怕!老柴差一點自殺。他從家中逃走,還大病一場。他們的婚姻以悲劇告終。這個悲劇卻成了他一生的陰影。他從此再沒有結婚。
第二位是富有的寡婦娜捷日達·馮·梅克夫人。她比他大九歲。是老柴的一位鐵桿崇拜者。梅克夫人寫信給老柴說"你越使我著迷,我就越怕同你來往。我更喜歡在遠處思念你,在你的音樂中聽你談話,並通過音樂分享你的感情"。老柴回信給她說"你不想同我來往,是因為你怕在我的人格中找不到那種理想化的品質,就此而言,你是對的"。於是他們保持著一種柏拉圖式的純精神的情感。互相不斷的通信,信中的情感熱切又真誠;梅克夫人慷慨地給老柴一筆又一筆豐厚的資助,並付給他每年6000盧布的年金。這個支持是老柴音樂殿堂一個必要的而實在的支柱。
然而過了十四年(1890年9月)之後,梅克夫人突然以自己將要破產為理由中斷了老柴的年金。後來,老柴獲知梅克夫人根本沒有破產,而且還拒絕給老柴回信。此中的原因至今誰也不知。但老柴本人卻感受到極大的傷害。他覺得往日珍貴的人間情誼都變得庸俗不堪。好像自己不過靠著一個貴婦人的恩賜活著罷了,而且人家只要不想答理他,就會斷然中止。他從哪裏收回這失去的尊嚴?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老柴搬進了克林鎮的這座房子。我對一百多年前老柴真正的狀態一無所知,只能從這座故居求得回答。
進入柴可夫斯基故居紀念館臨街的辦公小樓,便被工作人員引著出了後門,穿過一條布滿樹陰的小徑,是一座帶花園的兩層木樓。樓梯很平緩也很寬大。老柴的工作室和臥室都在樓上。一走進去,就被一種靜謐的、優雅、舒適的氣氛所籠罩。老柴已經走了一百多年,室內的一切幾乎沒有人動過。只是在1941年11月德國人來到之前,前蘇聯政府把老柴的遺物全部運走,保存起來,戰後又按原先的樣子擺好。完璧歸趙,一樣不缺——
工作室的中央擺著一架德國人在彼得堡制造的黑色的"白伊克爾"牌鋼琴。一邊是書桌。桌上的文房器具並不規整,好像等待老柴回來自己再收拾一番。高頂的禮帽、白皮手套、出國時提在手中的旅行箱、外衣等等,有的掛在衣架上,有的搭在椅背上,有的撂在墻角,都很生活化。老柴喜歡抽煙鬥,他的一位善於雕刻的男傭給他刻了很多煙鬥,擺在房子的各個地方,隨時都可以拿起來抽。書櫃裏有許多格林卡的作品和莫紮特整整一套72冊的全集;這二位前輩音樂家是他的偶像。書櫃裏的叔本華、斯賓諾莎的著作都是他經常讀的。精神過敏的老柴在思維上卻有著嚴謹與認真的一面。他在讀列夫·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和契訶夫等等作家的作品時,幾乎每一頁都有批註。
老柴身高1.72米,所以他的床很小。他那雙擺在床前的睡鞋很像中國的出品,綠色的綢面上繡著一雙彩色小鳥。他每天清晨在樓上的小餐室裏吃早點,看報紙;午餐在樓下;晚餐還在樓上,但只吃些小點心。小餐室位於工作室的東邊。只有三平米見方,三面有窗,外邊的樹影斑斑駁駁投照在屋中。現在,餐桌上擺著一臺錄音機,輕輕地播放著一首鋼琴曲。這首曲子正是1893年他在這座房裏寫的。這叫我們生動地感受到老柴的靈魂依然在這個空間裏。所以我在這博物館留言簿寫道:
在這裏我感覺到柴可夫斯基的呼吸,還聽到他音樂之外的一切響動。真是奇妙之極!
在略帶傷感的音樂中,我看著他掛滿四壁的照片。這些照片是老柴親手掛在這裏的。這之中,有演出他各種作品的音樂會,有他的老師魯賓斯基,以及他一生最親密的夥伴——家人、父母、姐妹和弟弟,還有他最寵愛的外甥瓦洛佳。這些照片構成了他最珍愛的生活。他多麽向往人生的美好與溫馨!然而,如果我們去想一想此時的老柴,他破碎的人生,情感的挫折,生活的困窘。我們決不會相信居住在這裏的老柴的靈魂是安寧的!去聽吧,老柴最後一部交響曲——第六交響曲正是在這裏寫成的。它的標題叫《悲愴》!那些又甜又苦的旋律,帶著淚水的微笑,無邊的絕境和無聲的轟鳴!它才是真正的此時此地的老柴!
老柴的房子矮,窗子也矮,夕照在貼近地平線之時,把它最後的余暉射進窗來。屋內的事物一些變成黑影,一些金紅奪目。我已經看不清它們到底是些什麽了。只覺得在音樂的流動裏,這些黑塊與亮塊來回轉換。它們給我以感染與啟發。忽然,我想到一句話:
"藝術家就像上帝那樣,把個人的苦難變成世界的光明。"
我真想把這句話寫在老柴的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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