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琴打電話去跟他分手的那個晚上，她就把那幅畫由客廳牆上拿下來，放進小貯藏室，插進一列豎放的畫之中。那是一幅他畫的水彩風景畫。他對人生是貪心的，就是一般人說的，藝術家總是感情豐富。他在兩個女人之間擺盪已經兩年了。每一次他盪向另一邊，她就失落地活著，腦中不時襲來他與那個女人在一起做什麼事的想像，琴的心被蠶蝕。終於在他又一次擺盪到另一邊的時候，為了救自己，她決心離開他。琴撥電話說：「以後不再見面了。」他的聲音已經沒有以前的溫熱：「我下星期來找你。」「不要來，我不會見你。」他沒出聲，她把電話掛了。口中割捨了，心中當然沒有，心的傷口流血，眼淚流了兩個月，每天晚上都哭著入睡，白天吃力地照常運作。多年後琴才知道那幾個月她患了憂鬱症。

過了十多年，琴快四十了，已經結婚，嫁了位工程師，沒生孩子，夫婦各自忙自己的工作。有一天她回到自己婚前的住處找一幅畫，找的那幅畫就豎立在他的水彩畫前面，雙眼一觸及畫中的山和山腰的亭子，心中劇痛起來，那些失落、蠶蝕一下子湧上來。她趕緊用另一幅畫把水彩畫蓋住。這幅畫應該永遠埋在這裡，琴想。

十年又過去了，琴五十歲了，丈夫心臟病過世。她恢復單身，把透天厝賣了，搬回自己四十坪的大廈單位。她也交往男友，但無意再婚，女人結過婚就不再怕老處女的標籤了。在報上常常看到他在國內外開畫展，名氣愈來愈大，畫的價格也節節高升。她搬回去住，布置家的時候，去小貯藏室找畫來掛，那幅水彩畫進入她眼中，這次她敢正視它了。雙手拿起來看，一連三座山，中間的山峰在前，山腰的亭子覆蓋橙紅色的瓦，在漫山翠綠的樹木和淺藍的山嵐之中，成為矚目的焦點。亭子中坐了兩個人，都著豔黃的T恤和牛仔褲，就是他們那天的裝扮，男人的手環在女的肩上。這是他們同遊中部橫貫公路後畫的，那是上谷關的山。前幾年九二一大地震，亭子一定塌成平地了。其實是畫他們爬完這座山，下山到山腰坐在亭子中休息的情景。而那之前半小時，他們在山頂上，那是琴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感受到天地的融合。他們坐在山頂一塊大石頭上看風景，壯闊綿延的群峰。他叫她平躺在石頭上，他大字地壓在她身上，她不覺得重，因為他的胳膊和小腿都在地面上卸去了體重，他們沒有動，沒有任何撫愛的動作，只靜靜地，面對面地一個仰臥，一個俯躺。琴感到她自己與山石合一，而他是在與大氣合而為一呢？這一刻琴看出來，這幅畫其實是畫這種感覺。藍天占畫面的五分之二，三座山美麗彎曲的山線與天空嵌合，三座山峰後面遠處的群山，自然地融入了天空的藍色。但是第二天下山回到城市後，又失蹤了三個星期，擺盪到另一邊去了。那三個星期在心痛和失神中度過。她匆匆把畫插回其他畫之中，分手已經二十多年了，心還是痛的。

有一天琴在電視上看見畫家去世的消息，是肺癌，他比她大八歲，享壽六十九，走得算是早。他五十多歲才結婚，太太是崇拜他的學生，身後有一子一女，在念初中。知道這消息後一個星期天的晚上，琴到小貯藏室把他的水彩畫找出來，拿到書房去看，這是分手三十多年她第一次主動去看這幅畫。她發現這幅畫的優勝之處，山樹的色彩綠得變化多端，山嵐充滿了水分，天上一團團白雲，透著金陽的光線，正在移動。亭中的兩個人，眉目如畫，但看不出是他們兩個人，姿態自然而舒適，你說他們是天下任何一對融洽的愛侶都可以。她明白了，一切都是為了畫出一幅又一幅有內涵、有真實感覺的畫，他不斷地認真去活，認真地去感受他的感覺，他專注的是感覺，不是他眼前的女人。這是成為成功藝術家的祕訣之一。琴決定把這幅水彩畫掛出來，就掛在客廳通主臥室的走道上，每天她一定會面對這幅畫，她要訓練自己面對過去，面對害怕到要藏到潛意識層的傷害和委屈。這樣她才能朝成熟前進。初時面對這幅畫，眼睛還稍稍有點刺痛。

過了一年，當琴走進臥室，眼睛與那幅畫不期而遇，它是幅美麗的畫，像家裡的其他畫一樣，成為她雅致風韻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