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刀與星辰》武俠電影與傳統文化(上)

陳真是個虛構人物,李連傑和甄子丹扮演的陳真都跟日本女人談戀愛,日本武士有自律風度、有精神信仰,但突然就發神經地犯壞,以供合理宰殺。拍這種電影根據的不是故事原則,而是報復快感。這種快感需求延續到李小龍師父葉問身上,看過了,會有個疑問,我們為什麽總要在電影裏打洋人?我們到底打過了誰?

歷史上的葉問沒打過日本人和白種人,甚至一輩子沒有查之有據的比武記錄。這樣的一個人成為民族英雄,說明我們太缺乏民族英雄。

香港有“潑皮賤相的審美”,喜歡混小子,大多數黃飛鴻都是嬉皮笑臉,像六七歲小孩一樣自己嬌慣自己,沈迷在占哥們兒口頭便宜、占女人手頭便宜的低俗趣味中,猛力扮可愛。

當然他們後來會突然成長,一臉正氣,比武時懂得“手下留情”,

被擊倒的對手會感激地喊一聲“黃飛鴻!”——這是一個名號的誕生,一個狠人的確立。不下狠手,就是最高道德了麽?

黃飛鴻的起點是潑皮素質,終點是一個給人留面子的狠人,目的是維護一個家庭或一個招牌。起點太低,終點不高,難以稱俠。我們的武俠片,幾乎沒有俠,葉問是為個人生存,和討薪民工性質相同,“洋人不給錢”是兩部《葉問》擂臺大戰的導火索。

英雄們有太多私仇,國恨是個外包裝。而幫助不相幹的人才能稱俠,座頭市出手,可都是為了路上偶遇的人。

縱觀武俠片歷史,沒能塑造起英雄人物,各路英雄多鄙俗、幼稚、沒文化,以“民族大義”藏拙,以“對外宣戰”給觀眾以廉價興奮。他們沒有明確的愛情觀、價值觀、生死觀,只靠“逼急了,拼了”應付一切——

這話絕對了,並非盡數如此,但也大體如此。

武俠片歷史上的大多數影片的性質和現今大片一樣,不是敘事電影,是晚會。晚會沒有價值觀,只有口號,“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和“給您拜年了”性質一樣。一個故事的核心是辨析價值觀,一個晚會的核心是湊場面和湊名角。

“武俠片是中國唯一的類型片”——這是宣傳語,不實之言。類型片首先要確立一種特立的價值觀,而不是類型元素,不能說有路有車,就是公路片,有馬有戈壁,就是西部片。

武俠片還沒發展到類型片的程度,武俠片不是一個影視傳統,是一個晚會傳統,如春節聯歡晚會一樣,是個以影視媒介表現的晚會。但大眾喝彩了,電影賺錢了,所以一臺臺晚會就這麽辦下來了,有時會悲哀地想,我們的歷史,只是一堆熱鬧。

“串一堆熱鬧”是清朝小說的思維,如同清朝的建築花飾,繁復無聊。清朝小說整體不好,都是場面,對人對事無態度,“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算什麽態度?寫得好,是文筆好,只是才子,而非小說家。讀者也是看熱鬧,三百年的敘事傳統,味道惡極。

惡味延續到影視,大眾沒有反胃,仍樂此不疲。人類發明的最邪惡的東西是資本主義和官僚主義,因為讓人變得邪惡;人類發明的最無聊的東西是“文字獄”,因為讓人變得無聊。多爾袞把文字獄一起,一個民族的心態就扭曲了,不講是非,只求混日子了。

混日子的主要方式之一是看熱鬧。八國聯軍屠北京的時候,好些北京人高興壞了,四處看殺人的熱鬧,其中一人寫了《王大點日記》,記錄了大夥的興致勃勃。可悲在於,這類人不是漢奸,他們是普通人。

價值觀混亂的時候,人們只剩下看熱鬧。《醜陋的日本人》一書寫美國大兵在街頭強奸日本婦女時日本民眾看熱鬧的情況,竟然說日本人的群體特性是沒有命令不行動,只要有一個日本人喊“兄弟們上”,街頭民眾就會一擁而上,將美國兵幹掉——作者不願意談日本戰後的精神空虛,日本電影《人證》講的就是“喊了白喊”的情況,人們沒動,價值觀混亂的人只會呆呆地看熱鬧。

我們之所以不能在電影裏講一個好故事,不是不聰明,不是沒學問,是我們對價值觀不感興趣。看《故事》一書,可知不能混事,故事的本質是辨是非,無結論的故事不是沒是非,而是將不同價值觀並列給觀眾看,讓觀眾去辨。

一個故事的最激動人心處,是價值觀的沖突。歷史上許多武俠片的價值觀是不值一辨的,如“別人欺負你,要不要還手?沒本事報復,難道發發火,也不行麽?”陳真只為爭取一個發火的權利,便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樣的英雄人物在故事原則上是不成立的,但在宣傳語上成了“不可超越的經典”。

被評為武俠片大師的胡金銓有史學素養,有極高的繪畫審美力,能拍出詩情畫意,但他的巔峰之作《空山靈雨》展露了諸多禪宗典故,甚至拍了以女色修禪的宏大場面,一堆和尚看一堆女人洗澡,但結局竟然把紛爭禍端——書法燒了,解決人貪念的方法,不是點化人心,而是毀可貴之物,高僧是個“怕事”、“圖省事”的市井小人。

可以玩女人,不能留墨寶,“眼不見為凈”算什麽價值觀?

才子是“可以成名句,不能成名篇”。只愛看熱鬧的人,是拍不出好電影的。大多數武俠片是不良心態的宣泄,難見到令人尊敬的人品,難見到值得思考的人格,與傳統文化中的優質部分相隔遙遠。

科技春夢

日本歷史小說和武俠小說大家司馬遼太郎一有機會就宣講“明治維新是日本歷史上最愚蠢的事”,資本主義對日本的改造,帶來福利,但毀了文化和人心,得不償失——將這一信息告訴大眾,他幾乎視為自己的使命。

明治維新在日本完成了,有反思的余綽,清廷一直想學明治維新,多次改革均沒成功,我們沒得到足夠的好處,所以也不會預計其壞處,思維給壓住了,至今在影視作品裏難有個正確的認識。

科技,在武俠電影歷史上是個貫穿的春夢,各路英雄都意淫戰勝之。武俠電影的軟肋是,槍一出現,武功就不成立了。武功如何對付槍?

以輕功對付槍;趁人沒開槍之前,把槍掰壞;敵我雙方的子彈打光了,是比武的理由;或是有一個熱愛中國武術的外國高官,囑咐手下“不要開槍”;或是法律規定不能用槍……武功到底能不能對付槍?

這是百年前義和團的思考,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興起武俠小說後,其盟主人物還珠樓主在《蜀山劍俠傳》中寫了一系列仙佛神功,大長民族自豪,造成許多青年去山中尋仙的社會現象,但那些神功是怎麽想象出來的?

他的神功以手榴彈、潛水艇、直升飛機為原型,甚至還有原子彈,並超前想象出來了火箭發射和氫彈效果……他訂購了科普雜誌,確有科技天分。

還珠樓主讓武功等於科技,徐克繼承了此點,在《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中,武人面對槍炮大喊:“你有科技,我有神功!”結果神功的效果是炸彈效果。此風不淺,《東方不敗》中東方不敗的武功是機關槍和迫擊炮的效果,《華英雄》中華英雄的武功是地雷效果。這種視覺效果,等於把武功給否定了。

武俠文化可以說是一大半是還珠樓主創造的,從他個人身上可見武俠片特征。他精通算卦命理,算出自己有一劫,宣告給朋友,硬是不逃,讓朋友們作證靈不靈,結果被日本兵抓了幾十天,受刑壞了眼睛,從此難以寫作,只能口述。他有錚錚鐵骨,他也靈了……但何苦這麽驗證?還是對傳統文化喪失了信心,要打一針強心劑。

還珠樓主的心態,是武俠片的母體,武俠電影多是自我解構的,呈春夢狀態。面對科技,武俠一定要逞強,執著地反科技,說明心理上過不去科技這道坎,是反科技的科技迷狂。

因為科技,許多武俠電影的世界是崩潰的。不講邏輯了,就不會關註人的生存狀態,既然不關註人的存在,故事也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種需要宣泄、補償的情緒,MTV沒有故事,也能滿足情緒,一些武俠片嚴重地MTV化。

不同的類型片有不同的恐怖對象,愛情片恐怖的是階級差異,貧富或政治立場傷害愛情;恐怖片是對異教的恐懼,變態殺人狂是精神病偽裝下的思想家;偵探片恐懼的不是壞人,而是社會已普遍敗壞的真相,福爾摩斯只能對付個體罪犯,一跟黑社會老大對壘,立刻死掉,一流的偵探片都是不結案的。

武俠電影恐懼的是科技,但又對科技沒有認識,稀裏糊塗地就勝了。對恐怖不深究,作為類型片就難成型了。以此分析,武俠電影有義和團基因,對傳統文化的高層次內容較少承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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