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牙《私人味覺》小米稀飯

上學時老師常用沈甸甸的谷穗來教育我們要謙虛,因結滿實的谷穗是彎腰低頭的,而長了稗谷的谷穗則高揚著頭。大概聽得多了,我現在就很謙虛。學生當年要下鄉"幫秋",幫農民收割莊稼,在田間就看見過谷子,一小片,大概是種來改口味的,喏,粗大的谷穗,可直垂地面。谷子去殼,就是小米,不常吃,因為是被視為雜糧的,即使現在農村也不是很多。零星地喝過幾回小米稀飯,有些糙,感覺不是很好,直到吃了陜北的小米稀飯,觀念才大為改變。

谷子就是稷。很多人不知道古代五谷雜糧和現在名稱的對應,把黍當作谷子,其實黍是糜子,有軟硬兩種,也就是古人說的黏與不黏。黏糜子很好吃,去殼也是黃色,但色澤要淡,泛一些星月白光,現在雜糧小吃裏做糜子面油糕的就是這種。硬糜子去殼俗稱黃米,金燦燦的黃色,陜北地瘠人窮,老鄉多拿來燜米飯,以為主食。黃米飯其實很難吃,粗糙無味,紮口,幹噎,不知那些老鄉何以能天天抱一老碗,澆兩勺炒白菜和蘿蔔,三百六十五天地吃下去。當初以為"黃粱一夢"裏的黃粱就是這黃米,後來才知道錯了,乃是小米,古人把谷之上等精良的叫粱。沒有吃過小米燜的米飯,其味不知,當然也就沒有做過什麼好夢。《白虎通·社稷》裏說,稷是五谷之長,要豎稷來祭奠。以社稷指國家,足見小米古時地位之尊。

小米稀飯好吃,先是從口碑上知道的。第一次去陜北靖邊,早飯,跑完一條街道,才找見有小米稀飯的鋪子,來了兩個餅子,一碟鹹菜,而稀飯還煮在鍋裏。待上來一看,暗紅色的一碗清湯,底下是紅小豆和一些小米,滾圓未爛,入口需嚼,而清湯寡水的,一片豆腥氣和淘米水味道,遂出門就罵老板是"生番"。小米稀飯應該是文火慢熬,米爛湯稠。

真正吃到好的小米稀飯,又過了幾年。有段時間常跑山西,從吳堡過黃河,幾個人開車在山西境內亂跑上七八天後往回走,故事講完了,笑話也不可笑了,雙腿麻木,屁股起了繭子,遂上車就睡。有一天到離石天尚早,但都不願再走,下車住店,吃飯來了兩瓶杏花村,除司機外,我們三人一分,不大會兒就喝光,回屋睡覺。誰料睡覺太早,積酒未消,第二天起來腹中翻攪,甚是難受。開車到陜北綏德,十點多,下車吃飯。一個賣包子餃子的小店,墻上有一副潑墨國畫,一個胖大的和尚,赤腳蓬發,開懷裸肩,大醉於山石之上,很有趣味。老板是小兩口,問有無小米稀飯,用陜北話,口音拖得很長:"有——"。

進裏面看看,我的天,一個能燙大肥豬的廣口深鍋裏,全是小米稀飯,且早已熬好,鍋裏紋絲不動,一汪半碎的小米悠悠浮著,泛著白汽。拿了兩盤包子,接著就端來一個搪瓷大盆子,滿滿一盆稀飯,仔細看看,小米半開,米蒂那一小褐點密布如同魚籽,而米粒像是滿盆子棗花開放。舀了一碗,鼻子湊上去聞聞,噴香的小米味撲鼻而來,已經不燙了,遂大口吞咽,小米與米湯渾然一體,米裏淡淡的油香沁人心脾。喝幾大口,吃點鹹菜,口感清爽,而米香則更加濃郁。一盆子可舀六碗,四人吃了三盆子,我則喝了六碗,包子,嘗了一個而已。

陜北還有種錢錢飯,外人多不知道什麼是錢錢,乃豆餅也。把豆子泡了,在碾子上壓扁,曬幹裝袋,熬稀飯抓一把,與小米同煮,則米香豆香交織,入口油然。

有個中學同學在外地工作,春節回來探親,邀我去鄉下其家。他家原本是陜北米脂的,後南遷,仍住窯洞。其弟打了一只山雞,晚上與辣椒爆炒了,再撈一盤鹹菜,與其父圍爐喝酒,酒瓶子和菜碟子都放在土爐子上,爐火照得老頭臉上紅潤潤的。夜深了,其母還在炕頭做針線,聽我們聊天。

第二天醒來很早,窗紙剛剛泛白,窗花才可模糊地辨出形狀,而院子裏已傳來悉索的聲音。穿衣出門,天空是黛藍色的,東邊有一抹魚肚白,同學的父親是個灰影子,在用一把大掃帚掃著院子,刷——,刷——,一下一下,安閑靜謐。中間窯洞燈火通明,他的母親在做早飯。進去,大鍋裏剛下了小米,她正提了一個小白口袋,抓了一把錢錢往裏面放,因未曾見過這東西,抓了一點來看,幹巴巴的,扁平,指頭蛋大圓片,很多碎了,雜和在一起。

坐在竈洞邊幫著燒火,她囑咐我不要填太多柴,而鍋裏沒有響動,鍋蓋邊沿慢條斯理冒著白汽。等天光大亮,院子裏雞叫狗吠,所有人也都起來,洗梳完畢,開始吃早飯,那時稀飯已經熬了兩個多小時。中間窯洞裏面的木桌,大饅頭,幾碟子菜,一人一碗稀飯。未曾坐下,翕動兩下鼻子,就跟同學說,稀飯真香。豆餅子已經煮化了,撈半天能看見殘留的一丁點兒痕跡,而在碗裏攪動,蒸汽上升,小米的香味籠罩在臉面周遭,以至鼻子呼吸不急。

剛出鍋,很燙,順碗邊吸一小口,糯軟的米粒在嘴裏散發著油香,夾雜著新鮮谷子和豆子的味道,讓人想起葉子婆娑即將成熟的谷子和開滿紫白色小花的豆子。米粒是散的,但未曾全爛,湯是稠的,融入了米膏豆脂,這已經不是稀飯了,一片混沌,一派馨香。這樣的稀飯若沒吃完,剩在盆子裏,等涼了拿來再看,唔,凝脂一樣,米與湯渾然融合,表面泛著明嘰嘰的油光,其亮如鑒,可正衣冠。

很多年過去了,仍不解同樣是簡單的火燒水煮,同學家的稀飯怎能熬出那樣的味道。現在陜北的朋友也常帶來一些小米,塑料袋包裝精美,幹凈無灰,但總做不出上好的味道。也許杜甫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其美也不在於一粥一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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