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干《閒閒書話》(十五)

我在天涯買書的故事 

  閑閑書話論壇的書店,聽說很早就開了起來。那時賣書的人是三十年代(胡同),他的書店名字很雅致,也很親切,叫“布衣書局”。但慚愧得很,來天涯已兩年多了,卻很少來閑閑書話論壇(不過兩年之前倒是常常來的),更不必說到“布衣書局”買書了。大概是今年7月或8月的樣子,不知怎麽就給吸引到書話來了,覺得這裏很好,出出入入的朋友都很有學問,能學到許多新東西——因為自己是個泥腿子,所以很喜歡有學問的人,同時也希望多和有學問的人在一起,能使自己也變得有學問一點。現在看來,學問是不是多了不敢肯定,對讀書的興趣以及對買書的興趣,卻的確培養了一點。
  在天涯買書,我覺得最大的妙處就是兩個字:好玩。似乎是9月初,那時胡同老兄的“布衣書局”重新開張,喜歡看熱鬧的我也跟著到了廣告區看胡同老兄的書單。因為他的書大多數是古籍類和學術類的,而我的興趣在新文學這一塊,因此看了幾張書單,也沒買上一本。不過那過程卻是我所欣賞的,端的妙極:無數的讀書人為了自己心愛的書,爭先恐後,只怕網速不夠快,有人為了一本書會爭個面紅耳赤,有人好聲好氣地說話,只為了一本別人已下單的書。讀書人對書的種種癡態顯露無遺。
  過了一段日子,終於忍不住了,因為開書店的人越來越多,自己感興趣的書單也越來越多,再不買,就和太監對著漂亮的女人無動於衷沒什麽兩樣了。記得是9月中的樣子,牧城兄貼了一張書單,我買了一本馮至的《東歐雜記》。(馮至的《十四行集》曾給我極大的影響,所以平日也多有註意他的著作,但從沒買到過他生前出版的書。)書到手後,我是頗為欣喜的,因為這意味著我的第一次在網上購書成功了。
  與此同時,我發現另一個好玩的事:拍賣。說起拍賣,最有名的當然是木兆軒主人,他的書總是給人驚喜(需要說明的是,給我的驚喜並不多)。關於書籍拍賣,我最早的印象得自於藏書家韋力,他說尋書不易,他的許多善本是拍賣得來的,因為別人以為拍賣一定是貴的,不輕易上拍場,其實中間大有可為。一開始我並不熟悉網上拍賣,看了幾場,等到有天木兆軒主人拿出十幾本勞倫斯的著作,才小試了一下,不料竟成功了。
  自此後,閘門大開,買書無忌。但說無忌,還是有忌的。我客居湖南,書買得多了,到最終將成為累贅。正因為這一點顧忌,買書也謹慎許多,只買自己有用、想讀、現在有時間讀的書和對自己而言有收藏價值的書,但後者買的不多。盡管如此,床下的書也在兩月內多了兩箱,床頭桌下則書滿為患,只深恨自己不在浙江老家——在家買書可以肆無忌憚,因為家裏有足夠的空間容納書,並可以把書擺得像樣點以冒充斯文。
  在天涯買書的朋友中,我買書是算比較少的,以人民幣計,至今未過2000元,和那些有著好胃口的朋友比,只是小朋友一個。盡管如此,在買書的過程中,還是體會到了買書的樂趣,特別是那些賣書的“老板”們,給了我極良好的印象。如胡同兄,總覺得他是一個活在古代的人,知書懂書,重信,好脾氣,對網友的諸般要求總是竭盡所能去滿足,沒一句二話。如木兆軒主人,他的認真讓人吃驚,發現十幾本勞倫斯漏寄了一本,馬上發來信息說抱歉,又補寄過來——說實話,那時我自己都沒發現這個事。再如花腳貓,很直爽的一個女孩子(不知道這個稱呼是否合適),錢還沒匯,書已先郵出來,讓我惶恐不已。最讓我感動的是“楓露書社”書店的“老板”楓露雨荷,她給我的書裏夾了一張字箋,現抄錄如下和大家共享:
  風櫃來的人:
  您好!
  您在楓露書社021029書單中所訂的書共兩種兩本,即《西洋美術史》、《寫在人生邊上》,給您寄出,敬請註意查收。
  感謝您對楓露書社的支持和信任。
  真心祝福您!
  楓露雨荷
  20021031
  說實話,讀到這字箋時我很感動。一個賣書人的細致、認真和親善都在這字箋上了。
  我所買的書少,接觸的“老板”自然也不算多,無法細述所有的“老板”們的印象,但是通過這些小細節知道,只有他們,才最體察讀書人和愛書人的心思。

不忍重讀的文字(代序) 

  四年多前,網絡寫作不像現在這樣“如火如荼如咖啡”,起碼在“閑閑書話”是這樣。我2001年9月15日初次撞進“書話”,發現虛擬世界竟然有這麽一方談書論文的凈土,心裏暗暗吃驚,覺得很像當時我曾經主編過的一份報紙文化周刊。當然比紙媒的讀書版輕松多了,也隨意多了,輕松得像過去大家庭裏一幫兄弟姐妹打打鬧鬧的後花園,隨意得像如今小圈子裏幾位親朋好友吃吃喝喝的生日宴。開始發貼時的心情,是作文比賽交卷後等待老師判分的心情,是給遠方的信寄出後期盼回音的心情。一次次地點擊,一次次地刷新;渴望著別人的回復,急切地回復別人的回復;還很在乎帖子的點擊次數,也希望別人說幾句好話,又怕惹來一通批評:那份忐忑和焦急和等待,至今想來都覺好笑復好玩兒。那些日子,美國9·11硝煙未散,網絡上的論壇到處是爭吵,到處是喧嘩,我躲在這片閑閑的空間,享受著圍爐夜話的快樂,度過了一段好朋友聚了不想散、散了想再聚的溫暖時光。
  我知道一開始我發在“書話”的帖子算不上是真正的網絡寫作,那不過是紙媒上的白紙黑字復制到屏幕上的二手文章。直到開始了“非日記”系列,我才算是跨進了網絡寫作的行列,從此嘗到了不一樣的寫作樂趣,也體會了無端的文字煩惱。四年多的時間裏,我的帖子時多時少,可是在“書話”裏潛水讀帖卻成了習慣,堅持至今,少有間斷。我在這裏讀了很多原創的帖子,羨慕眾網友立馬可待的滿屏錦繡,也欣賞他們自說自話的寫作姿態,記住了很多的妙題妙文妙句妙詞,大大小小的教益真不知道獲得了多少。我因此加倍關註“書話”網友文章結集的進度,相信文集的出版肯定能讓我們重溫昔日熱帖的溫度,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某帖的幾番熱鬧,記住網頁上一閃而過或閃了又閃的精彩。日後在書店見了這樣的集子,“書話”網友心中的滋味自是和別人不同:別人讀的是難得一見的精彩文字,我們讀的,卻是舊夢重回的網絡自我。
  我收到《書人閑話》的目錄和文章,原本是想先讀讀每一篇文字,可是看了目錄,見到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我知道我其實不用詳讀文字了,就仿佛見了故鄉人你不必問他的籍貫,聽到一首老歌你不用再翻曲譜。我甚至有些不忍重讀這些文字,怕書人遠去的背影、山水遮蔽的綠色、美食飄散的香氣,再一次釀成醉酒的味道。我只好衷心祝願這幾十篇偶然相聚的文字,能遍結愛書人的善緣。它們原是為“書話”而生,卻未必是為出書而寫,如今它們經有心人的擺渡,從虛擬的彼岸來到現實的此岸,開始了新一輪發帖跟帖的旅程。它們又何嘗不是以現實的紙墨閱讀,締造了新一場虛擬的網友盛會?

錢理群印象記

  在《讀書》(2000年第12期)上看到劉再復先生《獨語天涯》關於童真的片斷性文字,猛然想到了錢理群老師。這段文字現在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不過我深深地知道,只有懷抱著高度的生活熱情並完成了人性的完整體驗,才有可能寫下這段文字。對大多數人而言,只有在飽經人世患難之後才能返觀童心的美麗與寶貴,才能使回歸童心成為真正的人生向往與道德要求,才能意識到在一個必然邂逅骯臟醜陋的世界中,保持個體生命純潔的艱難與幸福。
  純潔的艱難與幸福是相對我們這些在復雜的生存環境中打滾、欲罷不能的人而言的。正是因為太多的人無法去恢復孩童的視野,所以我們才感受到更高更真實的生存的艱難與近乎沈醉的幸福,我一直以為自己能看到童心的可貴已數不易,這已數不易的背後實際上帶有沾沾自喜的心態——我畢竟能較早地接觸到人性的幽暗與醜陋!我一向感到人性的脆弱與幽暗,於個體而言,社會是個骯臟的染缸,只要是人就難逃被汙濁的命運。在給南朵姐姐的一封信中我這樣寫道:只有在童年我才單純熱烈地生活過,當我意識到人性骯臟醜陋的必然性時,我已經無力擺脫。我這樣說仿佛我已經盡得世間之常相了似的。只有在見了錢理群老師後,我才明白,對人性,我還沒有一個真正客觀的把握。就可以有人以赤子之心,直楞楞地張著眼睛面對人間的大困惑。
  拜訪錢理群老師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曾經在網上看到這樣一條關於錢老師的回帖:在道德方面,錢理群在北大確實木秀於林。我也正是把錢看成道德偶像後帶著極為崇敬的心情邁進錢的家門。因為作為一個底層求知者,我深深地感到上層知識精英的冷漠與高傲。我個人認為一個不能與底層建立具體的精神聯系的學者根本稱不上大學者。在這之前,我被摩羅的《恥辱者手記》復燃了生活的激情,義無返顧地選擇一種高貴的精神生活,絕不被平凡瑣屑淹沒!我多麽希望找到被我視做精神導師的摩羅啊!可是那時的我環境太過閉塞,想找摩羅簡直和大海裏撈針一樣。我嘗試了我所能做到的各種辦法,但是都失敗了。在我萬念俱灰的時候,我想起了北大的錢理群,於是我把電話打到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可是沒有人知道他的具體聯系方法,我想北大那些電話員是無法理解錢的聯系方法對我有多麽重要的,索性就寫封信吧。萬幸,這封只能寄到北大中文系的信終於轉到了錢老師手中,我也由此得到了摩羅的聯系方法。
  那是一天晚上,朋友把一封很大的牛皮紙信封交到我手中,上面赫然地署著北大燕北園。這不正是他給摩羅作序時署下的地點嗎?我激動的心冬冬直跳,高興得一蹦三尺。“錢理群給我回信了!”我在心中默默地高喊,那種幸福真的無以復加。我相信錢老師的人品,只要他收到我的信,一定會回復我,可是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還是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高興得發暈。
  及至暑假,匆忙地收拾行裝,我便踏上了拜訪北大錢理群之行。我的心情是復雜的,錢老師是真名士,是大學者,而我只是個中專還未畢業的學生,我們能正常地交流嗎?但是無論怎麽樣,我還是鐵桿要見他,哪怕只是單向地表達我對他的祝福與崇敬也足夠了。在我看來,每個時代都有令人景仰的人物,錢老師就是這樣一個,如果這樣的人健在於世又給了我交往的機會,我能交臂失之嗎?
  當我踏進燕北園時,才發現自己還沒買什麽東西,可是四下竟也沒什麽可以買的東西,我們當時說好了3點鐘準時見面,時間不早了,我只好提著兩個哈密瓜硬著頭皮按響了他家的門鈴。一個穿著大褲衩、上身套著有些發黃的背心的慈祥可愛的老頭哈哈大笑著為我打開了他的家門。
  “請進,請進,我等你一會了呢。”
  上樓時我還有點忐忑,看到他臉上洋溢著顯而易見的接待熱情,我的不安被他爽快的笑聲一掃而光。進屋後我被讓到了客廳裏的長沙發上坐下。他看到我手裏提著兩個哈密瓜,於是又說:“我什麽也不缺,你給我帶這幹什麽啊?”說實話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這些東西實在是拿不出手啊。我一下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也跟著他笑了起來。他坐在我右側的單人沙發上,我們沈默了一會兒,因為我不知從何談起。是他先打破了沈默,主要問了我一些讀書的情況。他一邊問一邊笑,笑聲真是太清脆太爽朗了。我也漸漸進入了狀態。我告訴他我喜歡劉再復和林崗的《傳統與中國人》以及與劉相關的主體性哲學,當我談到北宋的張商英並問了一些我在讀主體性哲學時的疑問時,他一個勁兒地擺手,而且很嚴肅地說:“這是我不知道的,你說的很多都是我不知道的,但是我願意做你的傾聽者。”
  我百分之百地相信錢老師的真誠,於是滔滔不絕地大談自己的學習心得。談著談著,他的電話響了。“我接個電話啊?”錢老師用的是那種征求的口氣,我趕緊說您快接吧。這個電話接了至少20分鐘,他在電話中不住地勸慰對方。是關於學術破綻方面的,看著他循循善誘的熱情,我以為是他的學生呢。接完電話我問:“是余傑吧?”他告訴說:“不,是趙園,趙園,你知道吧?”我當時很是詫異,我心想趙園也是學界前輩啊,沒想到仍需要錢老師的勸慰。我們接下來又談了很多,他向我介紹了兩套書。一套就有使我日後受益匪淺的《新語文讀本》。就是在那套書裏,我才發現作為一個中國人,最致命的精神缺陷在哪裏?中國人是不理解愛的,博愛的愛。這真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悲劇,說的太多了還是回到正題上吧。他先給我挑了幾篇文章讓我讀,我很投入,他也跟著我激動起來,於是和我坐到了一起,他那肥碩的大腿就壓在我的腿上,一股暖流悄悄地傳遍我的全身。我偷偷地看著他,他則把註意力全投入到對書中那些美文的解讀上。一本書放在我們兩個人的手中讀,他的手不停地指指點點,而我卻深深地被這個老人的熱情感動了。這是一個多麽慈祥可愛又帶著十足孩子氣的老人啊!
  走的時候,我的手裏提著他的《周作人傳》、《壓在心上的墳》、《心靈的探尋》,還有一套他主編的文學讀本。我真是盛情難卻啊,好不容易我才拒絕了他要送的《魯迅全集》,他還一再提醒我一定要讀魯迅,要買那套《新語文讀本》。要是買不到,再跟他聯系。關於《新語文讀本》,因為他只剩下了一套樣本,所以才未能割愛。送書時,他一邊哈哈笑著,一邊耐心地在那些書上一本一本地簽名留念,我無法選擇拒絕,這不是簡單的饋贈,這些書對我來說比金子還貴重,這是一個人的真性真情啊!
  誰能不為這樣一個人所感動呢?那些生活在錢老師周圍的人真幸福啊,因為我相信每個真心向善的人都會為這個可愛的老小孩所感動。他就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擺脫世故、率性弄情做人的活標本。生活在這樣一個真性真情的人周圍怎麽能不選擇一種純潔的生存方式呢?
  身教重於言教,錢老師的一面使我更能理解身教的內涵與外延。所謂的身教其實就是對人性真實與堅守的一種自然擁有。而這種擁有需要怎樣一種博大的胸襟啊?當我,或者說我們被人性的弱點刺傷,漸漸地世故起來的時候,就去看看錢理群吧。他的性情在告誡我們,無論歷經怎樣的磨難,“別丟掉那真!”
  今天我也有了對童心的真誠向往,回歸童真成了我人生的最大凱旋,就要像一個孩子一樣活著。不過我只能選擇一種回歸的方式,可是錢老師選擇的是一種永遠的、堅守人性之真的人生姿態。熟悉錢老師的人都知道他內心的感情世界有多麽復雜和細膩;知道他無論生存經歷還是感情經歷都遭受過巨大的磨難。他這種含垢納汙的雅量絕非源於傳統文化的修身養性之功,可是他又確實懂得世故,在電話中我一時興起追問他這種人生姿態的思想背景時,他就告訴過我,他其實很懂世故,可是他就如一個孩子一樣真實地走過來了。
  掛下電話,我在心裏咀嚼著他其實很懂世故,久久不能平靜。是啊,他怎麽能不懂呢?洪應明說:“智巧機械,知之為高,知之而不用者為尤高。”正是這種知之而不用的胸襟使錢老師在過去的風雨中,保持了生命由始至終的純潔狀態。我想起了那些為保持生命純潔狀態而自殺的詩人們,其實保持生命的純潔狀態還有另一種選擇,那就是永遠不失其赤子之心。我終於明白了,錢老師為什麽喜歡做一個傾聽者。因為不失其赤子之心,他對整個世界充滿了好奇與沖動,每一件新事物在他視野裏出現總能帶給他獵奇的快感。
  就在寫這篇文章之前,南朵姐姐知道我拜訪過錢老師,強烈要求我寫一篇錢理群印象記。可是我當時實在無從下筆。我只是感覺到錢老師實在是太可愛了。我發自肺腑地喜歡他。可是他多麽令我難以定位啊。慕名拜訪之前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是真名士大學者,可是見了以後他竟和小孩一般。我能把他寫成一個老小孩嗎?現在我懂了,劉再復先生閱盡滄桑後對人世的觀察體驗與思考訴諸文字後調整了我的視角。錢理群就是個孩子,一個面對人間大困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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