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干《閒閒書話》(十六)

啟功在揚州

  說來好久不拿毛筆了,但私心卻總有那麽幾個喜愛的書家,沒事看看他們的字,摩挲一番,也算能讓自己的心靜一靜的吧。活著的書家中讓自己喜愛的屈指可數,但這個名單裏是不能缺少“啟功”二字的——先生的字,淡淡的書卷氣,清雋,安靜,挺拔,看一眼是不夠的,多看幾眼,心裏的煙火氣漸漸就少了一些。
  如他所寫的一副對聯:“靜坐得幽趣,清遊快此生。”
  以前聽說過啟老的打油詩,比如那首著名六十六歲《自撰墓誌銘》,極富意趣: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雖圓,皮欠厚。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
  覺得這真是個親切而隨和的老人,真是能讓我發自內心喜愛的那種人。買過他的幾本書如《論書絕句》、《啟功叢稿》等,都不是一下子能看完的書。《論書絕句》簡直如飲饌一般,邊吃邊聊,那個可愛的老人瞇縫著眼,還在告訴你:“這菜啦,可有來歷了,這麽、這麽做著做出來就是有味兒。”——奇怪,我看他的字,想到的竟是吃的,而且吃得很舒服。《論書絕句》到現在都沒看完——因為是品的:沒事翻翻,那種典雅的裝幀,配上歷代名家和名跡的傳本,加上啟老精美的書法絕句,隨意的短評,真是享受。因了這些因素,後來凡是遇到與啟功相關的書籍都是要買的。
  但自己卻從來沒想過會能和這位老先生見上一面,更想不到鬥膽請啟老為自己寫上哪怕一個字。
  畢竟,老先生已經90多歲了——老先生被戲稱為比大熊貓還要珍貴的國寶。據說,老人托病不寫字時,就在門上貼幾個字:“大熊貓病了。”想來真讓人莞爾。
  這個90多歲的老人,對揚州,卻是情有獨鐘,用他的話說就是:“揚州呀,我是來了就不想走。”去年(2001)煙花三月的時候,啟功從北京飛到這裏,一個人靜靜地在瘦西湖邊待了一周左右的時間,末了,居然還跑到100多裏外的高郵,看清代揚州學者王念孫的故居,看過了,連呼親切,樂得就跟孩子似的。
  這次煙花三月,啟老和傅熹年等人,作為文化名人再度來揚,這麽大把年紀了,若不是揚州對他有著那麽大的吸引力,他是斷斷不會來這裏的。
  地處東關古街區的汪氏小苑被稱為保存最為完好的清代鹽商園林住宅,也被稱為四角辟有花園的中國住宅園林孤本,剛剛整修好,對外開放那天邀請了啟功前去揭碑,老先生顫顫巍巍地被家人扶著,從巷子口一步步地走來——站在汪氏小苑門前遠遠地看先生,手裏拄著根拐杖,圓圓的臉,是笑著的,嘴有些嘟,戴個絨線帽,褲子偏肥,讓人幾乎疑心要掉——當然不會掉,只是肥罷了,走幾步,看見人多了,自己把帽子拿了,露出一頭的銀發,白得寧靜極了,有如活佛一般。
  一個安靜平和的老頭兒。
  揭過了碑,走進汪氏小苑,聽著介紹,老人只是微笑,點頭,最後站住了,撐著拐杖,說道:“是中國住宅園林的典範,是寶呀!”說過了,嘴輕輕地一抿,兩邊圓圓的肉有些動,還是微笑。
  汪氏小苑的管理者想請先生題字作為牌匾,隨行的家人忙著推辭,老人也指著自己的眼睛:“老眼昏花了,好多東西都看不清,看不清,很久不寫字了。”字沒有寫成,不過好像也算不上是遺憾——據說老人在北京也很久不寫字了。
  老人在北京就提出這次到揚州一定要去汪中墓——汪中是老人最為敬佩的清代學者之一,我知道有這麽一個墓,但自己在揚州這麽多年,居然沒去過,想想真是慚愧。在城郊的城北鄉三星村停車時,離汪中墓還有一段路,車無法開,老人執意下車要走,隨行人員想想還是把輪椅拿出來,讓老人坐了。離汪中墓100米時,老人下了輪椅,拿了頭上的帽子,站直了,擡頭望汪中墓的牌坊,那神情如久旱遇甘霖一般,又似忽然吸進了一大口新鮮的空氣,頓時天朗氣清。
  到墓前,要跨臺階,自己走在前面,便拉了老人一把,老人緊緊地拽著我的手,感覺柔軟而溫暖——這就是那個寫下那麽多精美書法的手麽?那一瞬間,真不想松了老人的手。
  老人在墓前站定了,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一切都是那麽的自然,這個90多歲的老人。
  老人說,青年求學時汪中便一直是自己的偶像,汪中,汪容甫,那是祖師爺,如今來了,想不到會保存這麽好,想不到!
  又嘆口氣:“北京有好多墓都拆了,還有胡同裏的一些,沒辦法,揚州能保存這樣不錯了。”
  汪中墓兩面環水,幾棵青松立著,牌坊是80年代重新修繕的,墓碑為清代書法家伊秉授所書——是那種筆力扛鼎的伊體隸書:“大清儒林汪君之墓”,老人摸著碑,口中輕輕地說:“好,好。”有些尾音,隨行的學者問他:“啟老,看得清字嗎?”
  老人說,看得清的。
  摸摸碑,仍自說“這個——好——好——”
  忽然就頓住了,出人意料卻又滿心喜悅地說:“小狗兒。”
  ——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果然不知什麽時候跑來了一只黃黃的小狗兒,老人的眼光全被吸引過去了,隨行人員都被這個可愛的老人逗得笑起來。
  說了些關於汪中的話,回去時,老人仍坐輪椅,幾個人跟著他。陽光好得很,剛剛在墓前的那只小黃狗在前面滾來滾去的,像一只肉肉的球。
  老人忽然一個人又笑起來,笑過了,自言自語地說:“小狗兒——進院兒了。”
  前面果然一只小狗兒搖搖擺擺地進了一家農院。
  老人笑得真是開心極了,口中不住地輕輕喚著:“小狗兒,嘖——嘖——”
  這童心未泯的老頭兒!那一瞬間可愛極了。
  啟功是滿清皇族的後裔,但到啟功這一輩時,家道已日漸衰敗了,年輕時受了不少磨難,提起這些時,老人總是略而不談。他只說他是滿人,祖上是愛新覺羅部落(這個部落的說法真是有趣),他說很多人給他寫信時,總愛這樣寫:“愛新覺羅·啟功”,啟功就在信上貼個條兒:“查無此人”,然後退回去。他說自己的姓名就是啟功,沒有愛新覺羅這個姓,去公安局查名兒,你找不到愛新覺羅·啟功,只有啟功這兩字,好多人後來仍信不過,寫信時不給自己加個姓就少了什麽似的,比如張啟功、李啟功之類的,老人又大笑起來。
  老人專門開了《中國文化與揚州》的講座,人來得太多,過道裏都站滿了,以至於後來組織者不得不把門鎖起來了。老人從清代康雍乾盛世的政治說起,歷述清代揚州繁華的始末,從朱熹說到章學誠、戴震,然後說到汪中、焦循,最後的觀點是,揚州文化對中國文化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乾隆以後,直至上海崛起前,中國最重要的文化幾乎都與揚州有關。他心儀的學者不少都是揚州人,汪中、王念孫、焦循、任大椿、阮元,尤其是汪中,那是比章學誠等人地位要高的。書畫中的“揚州八家”——鄭板橋、金農,那多了不起!其實“揚州八怪”應當叫做“揚州八家”的,八家的創新那是真正的藝術創新,現在很多人搞書畫,亂塗亂抹,還去蒙老外,那是什麽創新!
  老人不緊不慢地說著,不見棱角的圓臉,還是祥和地笑著,但平和從容中又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感覺。
  一直想請老人在自己鐘愛的《論書絕句》上題個字,但一直卻無勇氣——老人在揚州幾天,一直沒寫字,年事太高了,自己終究不好意思叨擾老人,但自己又太喜歡這個老人了,再不請他題,只怕以後再無機會了——也在想,若是老人像在汪氏小苑那樣婉拒,反而心安。
  那天和先生簡單聊了一些後,終於試探著拿出《論書絕句》和《靜謐的河流——啟功》,說了自己喜愛先生的緣由,猶猶豫豫地問老人能不能題簽一下,老人翻了翻書,微笑著,輕輕說了聲“好”,拿過筆來,在兩本書的扉頁認認真真地寫下了“啟功求教二〇〇二春”,求教何敢?但這真讓我喜出望外,仿佛一瞬間竟不信了,看那幾個字,那裏面有“啟功”兩個字——真的是啟功為我寫的!
  老人的字,外若飛仙,飄逸灑脫,內裏卻似硬漢,鋼筋鐵骨,一筆一畫寫出先生的恒久的人格魅力。
  這個表面安靜的老人,在他的內心的深處又是怎樣的人生境界呢?人生的大喜大悲,他該是都看透了,參透了,到最後,一切歸於“淡泊寧靜,超然物我”,嬉笑間,老人卻在人生境界的峰巔平和地看著這個人生。“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這麽一個高遠的老人,卻又是那樣的親切,仿佛隨時隨地你都可以觸摸得到——那其實是個居於尋常裏巷的樸實老人。
  一條小狗兒都會讓他那樣驚喜:“小狗兒,進院兒了!”
  “嘖——嘖——嘖——”他坐在輪椅上輕聲地喚,笑著,一如以往地真誠、好奇、滿足。
  他說瘦西湖邊的這地兒是他住過的最美的地方:“因為揚州是個可以返璞歸真的地方。”

女人·貓·陳子善 

  不知為什麽,人總拿貓比女人。說,她長得像貓。或,笑得像貓。
  貓比女人,固然有嫵媚的一面,更多的,會想到妖嬈、鬼魅、邪氣。
  張愛玲在《談女人》中開篇就提到,西方人稱陰險刻薄的女人為“貓”。而她所看的一本專門罵女人的英文小冊子也叫《貓》。
  怪了。估計是貓跟狐貍長得像,而女人長得好看,免不了有的會露出一副狐媚子相來;貓又是身邊物,街頭巷尾出沒。所以,比較起來耳熟能詳,布衣百姓都能認可。
  女人真能與貓同,也就好了。事實不然。
  陳子善老師到臺灣參加臺靜農先生誕辰100周年紀念會,途經深圳,說起貓,很有一番見解:
  人馴狗有5萬年的歷史,而馴貓只有8000年(他講的是據說)。人與狗的關系更密切些,所以狗依賴人,主人對它好,它忠心耿耿;對它不好,它也忠心耿耿。貓不同。主人好,它示好;主人不好,它不示好。“識相得很。”
  女人能“識相得很”嗎?《貓》的作者對女人的描述可是一邊倒:如果你不調戲一個女人,她說你不是一個男人;如果你調戲她,她說你不是一個上等人。男子誇耀他的勝利——女子誇耀她的退避,可是敵方之所以進攻,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出來的。多數女人非得“做下不對的事”,方才快樂,婚姻仿佛不夠“不對”的。……
  這位作者是男性,想必吃過女人的虧,所以寫出令男人看了一時痛快的話。退一步想,女人還是不識相,為什麽非要招惹男人,再讓男人惡毒地罵個夠呢?
  所以,女人不像貓,倒像狗。一旦死心塌地了,頭撞南墻也不回。但“女人與狗惟一的分別是: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寵壞了,它們不戴珠寶,而且——謝天謝地!它們不會說話!”張愛玲都引述這樣的評價。看來,女人連狗也不如。
  陳子善不說女人貓狗論,說的是家裏的寵物三歲小貓。
  小貓,普通家庭出身,無任何良種純種之顯赫背景,黑灰白黃四色混雜,溫順得見不得世面,從不邁出家門一步。平時在家,全家人看電視,它一邊蹲著,陪看。它能看懂嗎,估計不能,只是表示一下與主人同心同德。忙的時候,一個眼色或一個手勢,它就乖乖地一邊呆著去,決不煩呵膩呵。“小貓掉到樓下兩次,都被及時發現撿了回來,要不,貓會以為主人家不要它了,流浪走了,成了野貓。那天夜裏兩點多,我突然隱約聽見貓的叫聲,時續時斷,像是家裏的小貓。趕緊叫醒老伴,兩人打著手電筒,尋著去。果真,丟失了三天的小貓,回來了,躲在樓下的自行車棚裏,瘦骨嶙峋,虛弱地叫著。我喊它名字,它也回應著……那三天幹嘛去了?它不會說,我們也就無從知曉了。
  小貓失而復得,成了陳子善家裏的重要成員。“酒吧裏的魷魚絲怎麽樣?”“挺好的,陳老師來一碟吧。”“我先看一下價錢,貴的話就不要了。……給家裏的小貓帶的,這次沒來得及帶禮物。”
  陳子善編了許多好書,把董橋帶進了大陸,還原張愛玲,還回憶了郁達夫、梁實秋、周作人、臺靜農等名家學者……主業卻是大學裏的老師。“要給學生上課,要不,沒有工資哩!”
  編書的人有一肚子書前書後的書人書事,一起閑聊是件愉快的事情。他不認同“復制”,說有的人一輩子堅持不聽CD,只願到音樂廳聽現場音樂會,指揮、樂隊和演奏,都是“惟一”的,第一晚和第二晚必定不一樣。也不喜歡“網絡”,說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世界,都得有維持秩序的警察,不然,定亂了套。對書的裝幀編排,更有看法。他會告訴你,書的插圖不能這樣放,要麽擱書後,要麽單獨一頁……
  很學者氣的一個人,正如他講貓。
  貓就是貓,幹嘛要扯上講也講不清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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