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衣萍(1902~1946),安徽績溪人。著有《情書一束》、《古廟集》、《秋風集》等作品。

讀書月刊編輯顧仞千先生要我寫一篇文章,題目是:《我的讀書的經驗》。這個題目是很有意義的,雖然我不會做文章,也不能不勉強把我個人的一點愚見寫出來。

我幼時的最初的第一個教我讀書的先生是我的祖父。我的祖父是一個前清的貢生,八股文,古文都做得很好。他壯年曾在鄉間教書,後來改經商了,在休寧辦了一個小學,他做校長。我的祖父是一個很莊重的人,他不茍言笑。鄉間婦女看見都怕他,替他取了一個綽號,叫做:“鐘馗”。我幼時很怕我的祖父。他教我識字讀書,第一件要緊的事是讀得熟。我起初念《三字經》,後來念《幼學瓊林》,再後來念《孝經》,《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等書。這些書小孩子念來,自然是沒有趣味,雖然我的祖父也替我講解。我的祖父每次替我講一篇書,或二三頁,或四五頁,總叫我一氣先念五十遍。我幼時記性很好。有時每篇書念五十遍就能背誦了。但我的祖父以為就是能背誦了也不夠,一定要再念五十遍或一百遍。往往一篇書每日念到四百遍的。有一次我竟念得大哭起來。現在想來,我的祖父的笨法雖然可笑,但我幼時所讀的書到如今還有很多能背誦的。可見笨法也有好用處。

我的第二教我讀書的先生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一個商人,讀書當然不多。但他有一個很好的信仰,是“開卷有益”。他因為相信宋太宗這句老話,所以對於我幼時看書並不禁止。我進高等小學已經九歲,那時已經讀過許多古書,對於那些浮淺的國文教科書頗不滿意。那時我寄宿在休寧潛阜店裏,傍晚回店,便在店裏找著小說來看:起初看的是《三國演義》,《三國演義》總看了至少十次,因為店裏的夥計們沒事時便要我講三國故事,所以我不能不下苦功去研究。後來接著看《水滸轉》,《西遊記》,《封神傳》,《說唐》,《說嶽》,《施公案》,《彭公案》等書,凡在潛阜找得到,借得到的小說我都看。往往晚上點起蠟燭來看,後來竟把眼睛看壞了。

我的祖父教我讀書要讀得熟,我的父親教我讀書要讀得多。我受了我祖父的影響,所以就是看小說也看到極熟,例如《三國演義》中的孔明祭周瑜的祭文(《三國演義》第五十七回),孔明的《出師表》(《三國演義》第九十一回)以及曹操在長江中做的詩(《三國演義》第四十八回),貂嬋在鳳儀亭對呂布說的話(《三國演義》第八回),我都記得很熟。所以有一次高小裏先生出了一個題目是《致友書》,我便把“度日如年”(貂嬋對呂布說的)的話用上了。這樣不求甚解的熟讀書,自然不免有時鬧出笑話,因為看小說時只靠著自己的幼稚的理解力,有些不懂的地方也囫圇過去了。這是很危險的,讀書讀得熟是要緊的,但還有要緊的事是要讀得懂。

我受了我的父親的影響,相信“開卷有益”,所以後來在師範學校的兩年,對於功課不十分註意,課外的雜誌新書卻看得很多。那時徽州師範學校的校長是胡子承先生,他禁止學生做白話文,看《新青年》,但他愈禁止,我愈要看。我記得那時《新青年》上發表的胡適之周作人劉半農沈尹默一些人的白話詩,我都背得很熟。我受《新青年》的影響,所以做白話文,白話詩,簡直入迷,後來竟因此被學校開除。我現在所以有一些文學趣味全是我的多看書的影響,但我這些影響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我個人看書到現在還是沒有條理,多讀書免不了亂讀,亂讀同亂吃東西一樣,是有害的。

我十七歲到南京讀書,在南京讀了一年書後,胡適之先生到南京講學,我去看他。我問他讀書應該怎樣讀法?他說“應該克期”。克期是一本書拿到手裏,定若幹期限讀完,就該準期讀完。胡先生的話是很對的。我後來看書,也有時照著胡先生的話去做,只可惜生活問題壓迫我,我在南京北京讀書全是半工半讀,有時一本書拿到手裏,想克期讀完,竟不可能,在我,這是很痛苦的。現在,生活問題還沒有解決,而苦痛的病魔又纏繞著我了。幾時我才能真正“克期”去讀書呢?

我的讀書的經驗如上面所說,是很簡單的:第一,應該讀得熟,第二應該讀得多,第三,應該克期讀書。

我是一個不贊成現代學校制度的人,我主張“普通的自由”(usual Liberty),我曾說:

吾國自清代光緒變政,設立學校,同時年級制也輸了進來。年級制是以教員為中心,以教科書為工具,聚智愚不同的學生於一級,不問學生的個性,使他們同時學一樣的功課,在一個教室內聽講,聰明的人嫌教師講得太慢,呆笨的人嫌教師講得太快。聰明的人只得坐在課堂打瞌睡,看小說,混時間,等著呆笨的人的追趕,呆笨的人卻整日整夜的忙著,連吃飯,睡覺,如廁都沒有工夫,結果還是追趕聰明人不上。所以有一次胡適之先生同我們一班小朋友說笑話,“你們也想進學校嗎?我以為學校是為呆笨人而設的。”對呀,現在所謂年級制的學校,的確是為呆笨人而設的。一本陳文編的“算術”,聰明的學生只要兩個月就演完了,學校裏偏要教上一年半載;一部顧頡剛編的“初中國文”,聰明的學生只要半年就可讀完了,學校裏偏要教上三年四年。況且在同一時間內,一聽要強迫許多學生聽同樣的幹燥乏味的功課,所以有時教員正在堂上津津有味的講“修身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學生的頭腦裏,也許竟在想,“賈寶玉初試雲雨情”,“景陽崗武松打虎”。……(《古廟集》37~38頁)

我是不贊成現在的學校制度的。現代的學校可以使學生得著文憑,卻不能包管學生能不能得著學問。老實說:學校教育的用處,不過有幾個教員,教學生讀書讀得懂而已,像上海灘上的一些野雞大學,流氓教員,他們自己讀書讀得懂不懂還是一個問題。在今日中國有誌讀書的人,只有靠著自己,只有靠著自己去用功,學校是沒有用處的。

有人說,“自己讀書,讀不懂怎樣辦呢?”我說,“可以去問懂得的人,你的朋友,你的親戚,你的敬愛的先生,但不一定是在學校裏的。”一切參考的書籍,字典,也可以幫助人們讀書讀得懂。

根據我的一點小小經驗,給青年人——有誌讀書的青年人,進幾條忠告:

第一,我以為讀書應該多讀,應該熟讀,應該克期的讀。

第二,我以為讀書不懂便應該問朋友,親戚,你所敬愛的先生,或是字典參考書。讀書應該每字每句都讀懂,“不求甚解”是不對的。

第三,我以為今日中國有誌讀書的人應該學通英文或日文,以作研究外國學問的工具,單讀中國書是不夠的,我們應該多讀外國書。

我的話雖然簡單而且淺薄呵,希望對於有誌讀書的中國青年,有一點小小的用處!

1931年3月20日,改稿

選自章衣萍《青年集》,1931年7月版,上海光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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