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從新文學轉到歷史文化——在美國聖若望大學的講演

沈從文(1902~1988),湖南鳳凰人,作家、學者。著有短篇小說集《八駿圖》,中篇小說集《邊城》,散文集《湘行散記》,學術論著《中國服裝史》等。

我是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今天到貴校來談談,不是什麼講演,只是報告個人在近五十年來,尤其是從二十到三十年代,由於工作、學習的關系,多少有一點認識。談起來都是很瑣碎的,但是接觸的問題,卻是中國近五十年來變化最激烈的一個階段——二十年代的前期到三十年代。

我是從一個地圖上不常見的最小的地方來的,那個地方在歷史上來說,就是漢代五溪蠻所在的地方,到十八世紀才成立一個很小的政治單位,當時不過是一個三千人不到的小城,除了一部分是軍隊,另一部分就是充軍的、犯罪的人流放的地方。一直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這小鎮的人口還不到一萬人,但是這小地方卻駐了七千個兵,主要就是壓迫苗民的單位。因此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有機會常見大規模的屠殺,特別是辛亥革命那段時間。這給我一個遠久的影響——就是認為不應有戰爭,特別是屠殺,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權力殺死一個人。

這也就影響到我日後五十年的工作態度,在無形中就不贊成這種不公正的政治手段。到了我能夠用筆來表達自己意見的時候,我就反映這個問題。但是社會整個在大動亂中間,我用筆反映問題的理想工作就難以為繼了。照著原來的理想,我準備學習個五十年,也許可算是畢業,能作出點比較能滿意的成績。但是時代的進展太快了,我才學習了二十年,社會起了絕大的變化,我原來的工作不易適應新形勢的要求,因此轉了業,這就是近三十年來,我另換了職業的原因。

今天回看二十年代以來二十多年的中國文學的發展,真是問題太多了。我是在大學教這個問題,教了二十年,現在要把那麼長一段時間的各種變動,壓縮到不到一個鐘頭來講,僅僅只能談個大略的印象,所以會有很多欠缺的地方。現在,我們新國家有很多的有關“五四”以來的專著都在編寫,我只能談到很少的部分,即是與我的學習和工作有關的一部分。

我是一九○一年生的,一九二三年到了北京。這之前,我當了五年小兵,當時所見的對我以後的寫作有密切的關系。這段時間,正是近代中國史上所說最混亂、腐敗的軍閥時代,從地方上很小的軍閥以至北京最大的軍閥的起來和倒臺,我都有比較清楚的印象。

剛到北京,我連標點符號都不知道。我當時追求的理想,就是五四運動提出來的文學革命的理想。我深信這種文學理想對國家的貢獻。一方面或多或少是受到十九世紀俄國小說的影響。到了北京,我就住到一個很小的會館,主要是不必花錢。同時在軍隊中養成一種好習慣,就是,沒有飯吃全不在乎。這可不容易,因為任何的理想到時候都要受損傷的。但是我在軍隊久了,學得從來不因為這個喪氣。這也就是後來住到了北京大學附近,很快就得到許多朋友贊許的原因。北京的冬天是零下十幾度,最低到零下二十多度,我穿著很薄的單衣,就在那裏呆下去了。別人不易了解,在我而言,卻是很平常的。我從不喪氣,也不埋怨,因為曉得這個社會向來就是這樣的。

當然,僅是看看《紅樓夢》,看看托爾斯泰的作品,是不會持久的。主要是當時一些朋友給我鼓勵和幫助,包括三個大學:北京大學,燕京大學和農業大學。當我實在支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就靠著它們,做個不速之客。在這種情況下,有許多對社會有更深了解的人都覺得非革命不可。我是從鄉下來的,就緊緊地抓著胡適提的文學革命這幾個字。我很相信胡適之先生提的:新的文體能代替舊的桐城派、鴛鴦蝴蝶派的文體。但是這個工作的進行是需要許多人的,不是辦幾本刊物,辦個《新青年》,或憑幾個作家能完成,而是應當有許多人用各種不同的努力來試探,慢慢取得成功的。所以我的許多朋友覺得只有“社會革命”能夠解決問題,我是覺悟得比較晚的,而且智能比較低,但是仍能感覺到“文學革命”這四個字給我印象的深刻,成為今後文學的主流。按照當時的條件來講,我不可能參加這樣的工作,我連標點符號還不懂,惟一的可能是相信我的一雙眼睛和頭腦,這是我早年在軍隊生活裏養成的習慣,對人世的活動充滿了興趣。

恰好住的地方是北京前門外一條小街上,向右走就是文化的中心,有好幾百個古董店。現在看來,可以說是三千年間一個文化博物館。大約十五分鐘就可從家走到那裏,看到所要看的一切。向左邊走二十分鐘又到了另外一個天地,那裏代表六個世紀明朝以來的熱鬧市集,也可以說是明清的人文博物館。因為這個時期僅僅隔宣統遜位十二年,從十七世紀以來,象征皇朝一切尊嚴的服裝器物,在這裏都當成廢品來處理,像翡翠、瑪瑙、象牙、珍珠等,無所不有。一面是古代的人文博物館,上至三、四千年前的東東西西;一面是前門的大街,等於是近代的人文博物館,所以於半年時間內,在人家不易設想的情形下,我很快學懂了不少我想學習的東西。這對我有很深的意義,可說是近三十年我轉進歷史博物館研究文物的基礎。因為,後來的年輕人,已不可能有這種好機會見到這麼多各種難得的珍貴物品的。

按照社會習慣來說,一個人進了歷史博物館,就等於說他本身已成為歷史,也就是說等於報廢了。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機會,可以具體地把六千年的中華文物,勞動人民的創造成果,有條理有系統地看一個遍。從個人來說,我去搞考古似乎比較可惜,因為我在寫作上已有了底子;但對國家來說,我的轉業卻是有益而不是什麼損失,因為我在試探中進行研究的方法,還從來沒有人做過。

我借此想糾正一下外面的傳說。那些傳說也許是好意的,但不太正確,就是說我在新中國成立後,備受虐待、受壓迫,不能自由寫作,這是不正確的。實因為我不能適應新的要求,要求不同了,所以我就轉到研究歷史文物方面。從個人認識來說,覺得比寫點小說還有意義。因為在新的要求下,寫小說有的是新手,年輕的、生活經驗豐富、思想很好的少壯,能夠填補這個空缺,寫得肯定會比我更好。但是從文物研究來說,我所研究的問題多半是比較新的問題,是一般治歷史、藝術史、作考古的、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機會接觸過的問題。我個人覺得:這個工作若做得基礎好一點,會使中國文化研究有一個嶄新的開端,對世界文化的研究也會有一定的貢獻。因為文化是整體的,不是孤立的。研究的問題上溯可到過去幾千年,但是它新的發展,在新的社會,依然有它的用處。這並不是我個人有什麼了不得的長處,主要還是機會好,條件好。在文物任何一部門:玉器、絲綢、漆器、瓷器、紙張、金屬加工……都有機會看上十萬八萬的實物。那時又正當我身體還健康,記憶力特別好的時候。可惜我這次出國過於匆忙,沒來得及帶上一些小的專題與各位討論。若將來有機會我能拿我研究中比較有頭緒的一、二十個專題來,配上三五十個幻燈片,我相信各位一定會有興趣的。

因為我們新的國家,對文物的管理和保護都有明文規定,隨著國家工業、農業的建設,已大規模地發現古物。整個來說就是把中國的文化起源,往前推進了約兩千年。根據最近的發現,大約在四千年前就懂得利用黃金,同時也有了漆器、絲綢的發明,而且也知道那時候服飾上的花紋設計。我的工作就是研究這四千年來絲綢上花紋的發展。因為研究絲綢的關系,也同時使我研究起中國的服飾基本圖案。最近已出版了一個集子,將來很可能會另外出些不同問題的專書。我今年已七十八歲了,在我興趣與精力集中下,若是健康情形還好,在新條件下我至少可望還工作五六年。

我舉個大家會感興趣的例子:在商朝,大約是公元前16世紀,從新出土文物中,就知道女士們的頭發是卷的。因為材料多,我研究是用新的方法來做,先不註意文獻,只從出土的材料來看問題;不談結論,先談實物,以向各部門提供最新資料。這只算是為其他各研究部門打打雜,作後勤工作,說不上什麼真正研究的成績。

現在在國外的朋友以及在臺灣的兄弟們,希望各位有機會回去看看。每個人都知道中國有所謂《二十五史》,就沒有人註意現在從地下發掘的東西,比十部《二十五史》還要多。那些有興趣研究中國文化史、藝術史與工藝史的朋友,都值得回去看看。任何部門都有大量的材料,存放在各省博物館的庫房裏,等待有心人來整理和研究。這大多數都是過去文獻上從沒提到的,我們也只是進行初步的探索。但這工作明顯需要大量的對中國文化有興趣的朋友來共同努力。這種研究的深入進展,十分顯明是可以充實、豐富、糾正《二十五史》不足與不確的地方,豐富充實以嶄新內容。文獻上的文字是固定的,死的,而地下出土的東西卻是活的,第一手的和多樣化的。任何研究文化、歷史的朋友,都不應當疏忽這份無比豐富寶藏。

可惜的是,到目前為止,中國本身的事情太多了,再加上最近十年的動亂,許多工作有點來不及註意處理。直到最近幾年才給予它應有的註意。在座中大約有研究明清史料的。僅就這個問題而言,我們尚有一千萬件歷史檔案有待整理和研究。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的同事說,光是這方面就需要有一百個歷史研究員研究一百年。

大家都知道敦煌、龍門、雲崗三個石窟,是中國中古以來的文化藝術的寶藏。其實還有更多的史前和中古近古的壁畫出土,將來都會逐漸公諸於世的。照過去的習慣,我們多以為對漢唐文物已知道了很多;但從新出土的文物來比證,就發現我們從前知道的實在還太少。例如在文獻上雖常常提及唐代婦女的服飾,但它究竟是怎麼回事,實並不明確。因為文獻只有相對可靠性,不夠全面。那麼現在不甚費力就能分辨出初唐(武則天時代)、盛唐(楊貴妃時代)與晚唐(崔鶯鶯時代)婦女服飾基本上的不同。所以這些研究從大處說,不僅可以充實我們對於中國民族文化史的知識,從小處說,也可以幫助我們糾正對許多有名的畫跡、畫冊在年代上的鑒定。這也就是我雖快到八十歲,根本沒想到退休的原因。我希望最少能再作十年這種研究,而且將來能有機會拿文物研究中一些專題向在座各位專家朋友請教。

剛才金介甫教授對我的工作誇獎似太過了,我其實是個能力極低的人,若說有點好處,那就是揪住什麼東西就不輕易放過。這是金嶽霖教授對我的評語。我也希望再用這種精神,多研究個五年、十年。至於我的文學作品。應當說,都早已過時了。中國情況和世界其他國家的情況不同,它變化得太快了,真如俗話說:“三年一小變,十年一大變。”我的一切作品,在三十年前就已過時了。今天只能說,我曾在文字比較成熟的三十年代前後,留下一些社會各方面的平常故事。現在已是八十年代!

許多在日本、美國的朋友,為我不寫小說而覺得惋惜,事實上並不值得惋惜。因為社會變動太大,我今天之所以有機會在這裏與各位談這些故事,就證明了我並不因為社會變動而喪氣。社會變動是必然的現象。我們中國有句俗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中國近三十年的劇烈變動情況中,我許多很好很有成就的舊同行,老同事,都因為來不及適應這個環境中的新變化成了古人。我現在居然能在這裏很快樂的和各位談談這些事情,證明我在適應環境上,至少作了一個健康的選擇,並不是消極的退隱。特別是國家變動大,社會變動過程太激烈了,許多人在運動當中都犧牲後,就更需要有人更頑強堅持工作,才能夠保留下一些東西。在近三十年社會變動過程中,外面總有傳說我有段時間很委屈、很沮喪;我現在站在這裏談笑,那些曾經為我擔心的好朋友,可以不用再擔心!我活得很健康,這可不能夠作假的!我總相信:人類最後總是愛好和平的。要從和平中求發展、得進步的。中國也無例外這麼向前的。

最近在香港印行的是有關服飾的。這部稿子在“文革”期間幾乎被燒掉。書名是《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是當時周恩來總理給我的一個任務,在一九六四年就完成了。有二十多萬字說明,四百多張圖片,從商朝到清初,前後有三千多年。不久將來或許將有英、日譯文本了。但裏面應用的材料可能太深了點,不大好懂,在翻譯中將有些刪減。我倒希望有些版本能不刪減,可作為研究資料用;許多問題還有待討論。

我的第二個文物集子也在進行中,到底是用斷代好呢?還是分類好?現在還沒決定。這工作現在來做,條件實在很好,也得到相當多的經費,給了兩個副研究員的名額,但助手選擇也並不容易,他必定要知道歷史,知道文物,必須具有各方面的知識,還得有文學和藝術知識,才能綜合資料,提出新的看法。這種人員的訓練很不容易。資料分散在全國各地,一切東西都是嶄新的。舉例來說:過去我們以為銅器上的鑲金銀是源於春秋戰國時代,現在知道在商朝就有了。另外,我還對於中國使用鏡子用了點心,二十多年前編過一本《唐宋銅鏡》。鏡子,過去也以為是春秋戰國產物,現在出土的商朝鏡子就有七、八面,三千三百年前就有鏡子了。

又如馬王堆出土的花紗衣服,一件只有四十八克重,還不到一兩。像同樣的文物,中國近代出土的實有萬千種。工藝上所達到的水平,多難於令人設想的精美。許多工作都在進行中。我們大家對秦始皇墓中的兵馬俑都很感興趣,在中國,類似的新文物有很多很多。另外朱洪武第十七太子在山東的陵墓,大家以為是明朝初年的,其實也並不全是,我們搞服裝的從大量殉葬泥俑就知道,當差的服裝多半還照元朝的官服,牽馬人的服裝又是照宋朝的官服。原因是中國歷來各朝代常將前一朝代最高貴品級的服飾,規定為本朝最低賤人的服飾,表示對於前一朝代的淩辱。又如北朝在洛陽建都,力求華化,帝王也戴“漆紗籠冠”,一直沿用下來,但到了唐朝,漆紗籠冠都是較低品級的官吏服用。這就是我說的,我雖“不懂政治”,但這些涉及政治的問題,卻不能不懂一點。

198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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