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衛星·說說《務虛筆記》

《務虛筆記》為我們展現了本世紀以來漢文化語境中三代人的悲劇人生,小說以知青這一代人(C、Z、W、F、O、L)的悲劇命運為主線,以他們的上代人(王蒙、張賢亮這一代人)以及更上一代革命者的悲劇命運為旁支徹底演繹出20世紀幾代知識者的理想、追求與失落。然而,史鐵生並不追求所謂的史詩效應,20世紀波瀾壯闊的政治鬥爭在小說中無非只是一個背景,但這並不是說史鐵生回避政治,恰恰“政治”就是所有悲劇人生的總根源。問題在於史鐵生著重於對人的心靈苦難的抒寫,顯形政治運動的消退突出了“政治”本身,“政治”作為一種精神內核利用其意識形態奴仆與思維方式、語言載體化為“無物之陣”幹凈利落地吞噬著幾代人的青春與生命。這樣,史鐵生就達到了抒寫整個民族歷史而不是僅僅只是20世紀現代史的目的。換言之,《務虛筆記》中三代人的悲劇命運恰恰就是整個民族幾千年的悲劇命運。
  三代人的悲劇從本質上說是愛情悲劇。O整整一生對愛情的無望追求是小說的內核。O的一生不僅與他的同代人均息息相關,而且還牽引出了上兩代人的可悲人生。最重要的是人物的悲劇命運僅僅是小說的一部分,更重要的一部分則是思考——人物的思考,作者本人的思考。而愛情,愛情之於命運的關系又是思考的焦點。所以,在史鐵生看來,這個民族的大悲劇實質上就是一出愛情悲劇,或者說是因愛情的失落而導致的命運悲劇。
  引人註目的是:史鐵生的思考始終集中在這幾個詞語上面:革命、理想、正義、差別、偏見、叛徒……這種思考實質上就是置疑,置疑的根源是愛情的失落。換言之,史鐵生抓住愛情與政治的關系徹底揭開了民族文化傳統之根的終極奧妙。下面,我將扣住幾個史鐵生式的詞語與小說中的幾個人物進行印象式的點評。
  幾個名詞
  羽毛:關於羽毛的意象在小說中多次反復出現,伴隨著的還有白色大樓房,所有主要人物各自獨特的人生都起步於這裏。Z、L、W甚至C、F都在這裏獲取了史鐵生式的生日,而O這個一生都追求愛情的女人卻正是這裏的主人。由此可見,史鐵生認為愛情創造了世界。白色大樓房從本質上就是伊甸園,然而並不是所有的羽毛意象均是暖色調的。在Z眼中,羽毛甚至對他的肉體與靈魂都造成了沈重的擠壓。史鐵生是不是在說,在以“勢”為終極追求的文化語境中,愛神必然淪落塵世,而由於缺乏愛的感應承受能力,愛對人反倒成為了一種傷害?尤其是對Z,因為Z就是權勢的化身。愛情與權勢如何並存呢?權勢怎可容忍愛情危及其終極地位?
  生日:對於史鐵生來說,人的自然意義上的生日不具備任何意義。在他筆下,人物的生日必須被推遲到他們獲得意識的那一天。而且,人的意識的初次顯現往往是突如其來,是源於某一深深切合人物內在獨特性的生活場景的啟示。而且,史鐵生還認為,人在受到啟諭那一刻歸根結底是痛楚的,即使是狂喜與幸福,也是痛楚的狂喜與幸福。因為啟諭那一刻是愛神的顯現,同時又是以“勢”為終極追求的異已世俗的顯現。所以,從人誕生那一刻起,人就必須承受愛神與“勢”對峙的痛苦。《務虛筆記》中,C、Z、L、W、F都是這樣。
  差別:差別是一把利器,導致了人靈魂的殘缺,所以史鐵生苦苦追問差別的合理性。O正是死於無法超越差別的絕望之中,而Z、W卻無意於用帶血的頭顱去撞這一堵堅不可摧的墻,而是順著差別所規定的人生之路走下去,他們其實希望差別長存,這是世俗人生追求的根本驅動力。但O死了,愛神雖淪落塵世,但愛神只能屬於彼岸世界,她怎麽不死。O的死能不能讓我們認識到“差別”正是“勢”成為終極目的根本保證呢?
  叛徒:對“叛徒”賴以生存的語境的反思總是令史鐵生痛苦不安,特別是當“叛徒”意味著愛情的永遠失落時,這種痛苦往往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這種力量還來自於思想本身的魅力,因為要想保存人間真性靈人間真親情人間真情愛,勢必要顛覆“叛徒”一貫以來的明確價值判斷,而這種判斷又意味著質問革命、正義、真理的先驗性與絕對神聖性。天平上一邊是人的真性靈真親情真愛情,一邊則是曾經為之獻出一切的追求,這種取舍本身就是痛苦。然而史鐵生義無反顧地追問下去了,這種追問使我們看到了某些神聖字眼的“勢”之意識形態保護色的本質,看到了某些神聖字眼的專制性。
  偏見:對偏見的控訴仍舊是對“勢”之意識形態保護色的控訴,其重要意義還在於偏見深入於人的日常生活,即偏見是意識形態的世俗化,揭示了只有世俗化的意識形態才可牢牢控制人的肉體與靈魂——你在這樣的漢文化語境中,你無路可逃。
  家庭/親情:史鐵生筆下的家庭總是殘缺的(W、Z、L、C),這或許是“殘疾”的另一種表現形態。更意味深長的是,史鐵生總是讓父親們死亡或者失蹤。即使偶有父親的家庭,這父親也一定是繼任的,而且猥瑣卑劣。而且,父親的缺失總為孩子營造了一方精神寶地。在精神寶地中,父親是孩子們的神祇。很顯然,由於愛被“勢”所害,導致了親情的殘缺。進一步的思考是,父親是權勢的化身,有父親的家庭(F)其實更少親情,而無父親的家庭中那種思念更感人肺腑——聖武精神就是這樣通過控制每一個家庭而摧殘了一切人間美好的感情。史鐵生內心深處一定有一種弒父情結,這種情結源於對文化之根的洞悉。
  南方/北方:南方似乎成為了人們的精神家園,尤其是母親們的精神家園,而北方卻總是令人生厭。這是因為北方在漢文化語境中實在是聖武精神的發源地,最高統治者總是座北朝南,這樣,南方就只能是在江南這一具有詩性文化意蘊的人文概念基礎上的充分藝術化、象征化,對南方的向往實際上是史鐵生希望通過藝術超越世俗權勢的努力。到了晚年,母親們都孤身回到南方去了,她們將長眠在那裏。或許只有長眠在那裏,才能回到愛的懷抱。而且,那個寫天書的老人也終於到了南方,在南方寫天書的老人會完成他的夙願嗎?
  宗教:史鐵生其實並不信任何宗教。他很清楚任何宗教都可能意識形態化。史鐵生信奉的是一種更為本真的東西——宗教情懷。這種情懷是一種人文理想,是良知的棲息地。史鐵生或許認為惟有持守內心的真誠善良與悲天憫人,惟有對所有人的平等尊重,像著名的異端神學家拉·薇依所做的那樣,才可以與世俗的專制相抗衡,乃至進行有效的救贖。
  宿命:這是史鐵生無法超越的地方,在他看來一切都是命定。當然,他並不甘心,所以他又認為人可以超越宿命進入他所不知道的“第四維度”。然而,這卻又陷入了“神秘”的深淵。正是這種思維上的矛盾與痛苦意味著史鐵生在達到對傳統文化“重審”所應有的高度後,企圖建構民族新文化的人文理想。這種矛盾和痛苦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與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幾個人物
  O。首先,必須說O,O的悲劇命運與所有其他人物均息息相關。事實上,《務虛筆記》就是O一生悲劇命運的展現與她的悲劇命運之於其他人關系的藝術思考。而在O的悲劇命運的討論與思考中又插進了上兩代人的悲劇命運。這樣,將歷史與現實交織起來,使O的悲劇命運有了民族整體命運的隱喻功能。
  小說中的人物都是以字母命名的,這並不表明人物的命運具有不確定性更不意味著這些人物僅僅是一種理念的符號。既然史鐵生認為人的獨特命運源於人意識到自我與世界的分離,那麽O之所以為O而不是其他就是因為O是她自己。O的一生是極富感性活力的一生,而正是這鮮活滋潤的感性生命的死亡恰恰在最大程度上揭示了漢文化語境的終極奧妙,即越是鮮活滋潤的感性生命越能負載起對民族文化傳統的思考與追問。所以,無論是O還是Z、W、L、C、F等均是感性生命與理性思考的和諧統一。
  因此,O的悲劇命運就是註定了的,因為她實質上就是“愛神”的化身。O總是不計一切地追求絕對純凈絕對平等的愛情。在O眼中,世俗的一切黯淡無光,在O身上,氤氳著濃郁的無視功利價值的超理精神和自由意誌。然而“勢”是人們的終極追求,差別是神意的體現,O怎麽不死。而大有深意的是,O雖死於W對人世的絕望,但卻在死前表示了絕對不反悔。這其實是史鐵生在表達自己至死不渝的世俗關懷,表明他堅信愛神創造了世界,有一天她也會支配這個世界。
  Z。Z之所以為Z是源於其在愛神的宮殿——白色大樓房內的受挫感。只有Z才最深地感受到了愛情的巨大壓力,因為Z本質上就是“政治王權”的化身,而漢文化語境中,“愛”與“勢”又水火不相容。在中國古代,愛情與陰謀同義。一個時代的覆亡往往歸咎於幾個可憐的女人,如妲己、褒姒、楊貴妃。這就是說愛情總會令統治秩序崩潰,所以Z與O是先天對立的。O被其逼死實屬必然。Z對世界充滿了恨,他只愛自己,這是專制者最本質的性格。Z的理論就是這個世界充滿了差別,高居於差別頂端的是最高貴最偉大的英雄。他的一生都是為了成為這樣一個人物去俯視蕓蕓眾生以體會那種惟我獨尊感。史鐵生的超人之處是將其定位於一個藝術家,從而徹底提示了知識藝術在漢文化語境之中是權力的工具的奧妙。Z的另一重性格是主奴性格,他一方面狂傲自負以英雄自居,另一方面卻又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向世俗卑躬屈膝,甚至向國外畫商介紹他的母親為女仆。Z的主奴根性深刻體現了漢文化語境中人以“勢”為終極價值後的必然異化趨向。就這一點看來他還是一種知識者的形象縮影。
  W。W或許最能代表中國知識者的整體形象。W曾是一個有良知的人,然突如其來的政治浪潮將他的良知幾乎掃蕩得幹幹凈凈。他在權勢與愛情之間的兩次選擇(第一次是O,第二次是N)似乎並不艱難。第一次選擇他或許有過痛苦,但十年動亂使他自認為要拯救世界就得依靠權勢,而權勢與愛情是對立的。所以他拋棄了O,以接受一個無愛的家庭為代價而進入了仕途。然而,進入仕途後他發現世界不需要他拯救,他也無力拯救。事實上,進入仕途後他拯救的原初目的也消失了,權力成為他的終極目的。但W畢竟愛過而且愛得很深,所以他在無愛的婚姻生活中與無愛的官場中隱隱看到了自身作為人的異化,所以,他又渴望愛情,希望愛情能夠拯救他。於是他在邂逅了幾乎與O長得一樣的N後迅速陷入了“愛河”,然而一旦與N的戀情危及到他的政治前途,他馬上幹凈利落地斬斷了與N的聯系,自我拯救的努力於是化為虛妄。他和N之間的戀情本質上只是權勢的一次獵艷泄欲行為,是古代男子在維持好家庭秩序後盡可在外尋花問柳的現代翻版。
  對Z和W進行比較是重要的,Z是權勢本身的化身,Z的痛苦事實上是權勢自身膨脹的本體痛苦,而W的初始目的是企圖通過權勢的力量來反擊這個爭名奪利的世界,即以惡制惡。然而權勢不是手段而是本源本身,所以他一旦陷進去,原始的拯救目的就自然消解了,只剩下了權勢本身作為目的左右著W的人生方向。所以W的痛苦不是本體意義上的痛苦,但卻自具一種靈魂搏鬥的感性力量令人扼腕。W和Z事實上是知識分子的兩種典型。前者以拯救為目的最終全面異化,後者則本身就是邪惡,其目的即奴役世界。O始則見棄於W終則絕望於Z,其命運飽含了無愛的國度裏難以言說的悲哀和痛楚。
  L。L是一個詩人。詩人的愛情卻被貼在墻上供萬人唾棄,就好像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一樣。但中國沒有上帝,詩人的愛情難以復活,所以詩人總在流浪中尋找。他沒有尋找到失去的愛情卻在不斷的性經歷中更深地陷入了絕境。L的悲劇命運顯示了在大政治倫理文化語境中性只具有生理意義而沒有任何精神超越的可能。然而L仍舊在流浪,他沒有放棄他的目標。史鐵生或許想通過這一形象暗示這個世界裏的詩人何為。
  F。F是醫生,但同時也是哲學家,因為他總是試圖破譯人的奧妙,從而拯救人的靈魂。F好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事實上一夜白頭的F恰恰是最懂愛情的人,也正是因了愛情他才無視世間的一切功利價值,而沈淪於對人的研究之中。F最終沒有找到拯救的途徑,或者找到了但死亡卻帶走了他的答案。然而,他與O一樣的超理追求是這個世界一點難能可貴的亮色。
  老人。他沒有名字。老人總在寫一本誰也看不懂的書。他的記憶永遠停留在十年動亂前與妻子的情愛生活上。這個形象不僅是民族政治迫害的集體無意識顯現,還體現了作家的一種理想,一種企圖重建民族文化的理想,因為文化總是文字的文化,權勢最終體現為語言的專制,而老人總在用這個世界所沒有的文字寫著一本有關兒童的書,老人在寫書余暇就是回憶十年前與妻子的愛情生活,他是不是要重構一套以愛情為價值旨歸的話語體系呢?至少,他徹底拒絕了烏托邦話語。面對這個形象,我們不能不隨時警惕自己為巫術思維方式所驅使淪為烏托邦話語的奴隸。
  Z的叔父。這個老人一生都在愛情與名譽間進行選擇,其痛苦可想而知。他的一生事實上最為典型地體現了權勢的意識形態保護色諸如革命、正義、真理、主義等對愛情的扼殺。
  這種簡單的點評完全不能展現《務虛筆記》的藝術魅力與思想深度是顯而易見的。我只能說這是一部愛神在以“勢”為終極價值的人世間受難乃至死亡的書。正是通過“愛情”與“勢”關系的人生化演繹,史鐵生揭示了這個民族的傳統文化之根,同時也顯示了自己企圖重構民族新文化的意向。
  尋根的時代因這部必將具有文學史價值與思想史價值的大書而終結了。一個新的無須反顧的重構民族新文化的時代來臨了,然而史鐵生已經在他的大作中預言了這個新時代更為本質的痛苦。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們將秉持這幾代尋根人的憂患意識與宗教情懷(尤指史鐵生)徹底無悔地走下去。

pigsyme·不生氣:讀《人有病,天知否》 

  
古代人脾氣大,可以怒發沖冠,可以怨氣沖天,可以一哭幹雲霄,一罵動天下,可以傾長城,六月雪。
  很小的時候讀嶽飛的《滿江紅》,至怒發沖冠,不解其意。問父親,他說,意思是人的憤怒難以控制,沖擊發根,使頭發直立,頂起帽子。我就問:這可能嗎?他說當然能,你還沒見過真正的憤怒。我就拿起筆,在紙上畫了一個頭,一排頭發直直地立著,上面是一個圓形的帽子,但總覺得不像是憤怒。現代人頭發短了,要沖冠,應該容易一些。而且我們還有摩絲,可以做形,讓頭發真的可以豎起來。但我還是沒有見過真正的沖冠之怒。
  中國人最後的憤怒有歷史記載的,大概要算吳三桂那一怒為紅顏了吧,我們的脾氣、倔強、氣節都被古人用光了。到魯迅的年代,中國人就已經出離憤怒,我們不生氣了。
  中國人現在不生氣,只放屁。據說這是從毛澤東開始的,他說過: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權威把語言和放屁等同看待,從此中國人說話也就像放屁了。語言器官向下位移,我們失去了底線,失去了憤怒升騰的根基。殘留的怒火和怨氣在下方找到了出口,不再尋求向上沖擊的表達方式。偶爾有人由於生理的或心理的原因不能放屁,不習慣放屁,或放不出屁,他的憤怒也無法向上去,因為我們的帽子改了,有一頂又厚又重的大帽子戴在他頭上。這樣,憤怒不能化成屁下泄,不能轉為氣上升,這一小撮仍然憤怒的人就在胸中郁結,有人的憤怒郁結成腫瘤,有人的憤怒郁結成潰瘍,有人的憤怒郁結成了文字,悄悄地通過手臂、鋼筆流出來,細細默默地鋪在紙面上,字裏行間會有憤怒化成的縷縷煙雲繚繞,吹不散,看卻無。這是冤魂不散的文字,這是我讀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的感覺。
  中國人整體地被愚弄了,被他們所崇拜、畏懼又信賴的權威玩了一把。最慘的是所謂知識分子,一切權威最懷恨在心的人,就是他們。肥頭大耳,尖聲尖氣的如來佛把這一小撮知識分子們抓起來,放到手掌心,笑著告訴他們,可以隨便拉屎撒尿,但這些孫悟空沒有任何機會,剛作勢要翻跟頭,只見那如來佛已經解開褲子,掏出家夥,一泡黃尿淹沒了所有的聲音、感情,甚至憤怒。掐滅煙頭,我聽到一聲奸笑。知識分子沒有憤怒,而且據說他們在洗禮之後得到了火眼金睛,還很為此追憶自豪了一陣子。遊戲還在繼續,規則仍未改變。
  如你我跑不掉,躲不開,不生氣,不憤怒,只找一把小傘,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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