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搜尋駱以軍的七個關鍵詞
【學徒】
說到關於手工藝學徒這事,小說家最為人傳稱的是大學時代,避居陋室抄寫經典小說,一字一句一行地抄寫,一本一本地抄寫。那是不同於閱讀所認知的小說,需靠強大的耐心與毅力才能完成。是把小說當成宗教般的信仰嗎?駱以軍說自己不是天才型的小說家,所有他身上的技藝,全是辛苦一步一步自我磨煉而來,心中完全不存在一絲僥幸的想法。
小說家說了一個“學徒”的故事。
重考大學那一年,他常到K書中心K書,由於迷上了打籃球,為了鍛煉自己的彈跳能力,他每每用蹲跳的方式從逃生梯往上一階一階地跳上樓(那棟樓的人開始謠傳有鬼,因為每到晚上,便有不明的啪嗒啪嗒聲從樓梯間傳來)。然後有一天駱以軍發現一跳竟然可以摸到籃筐了,樓梯間的鬼也才消失不見(離題了,很抱歉)。
重點當然不是鬼不鬼的,重點是:他要跟人鬥牛,他要有一雙彈力超強的腿。這是學徒性格。我猜,如果那時駱以軍靠著跳樓梯還是無法達成願望,他一定會采取更激烈的手段,譬如把腿打斷然後拉長的那種增高術,這可不是開玩笑,他是做得出來的。
那麽來想象駱以軍為了要上小說競技場格鬥所做的準備。當他一字一句地抄寫練習著,他知道終有一天那支筆會化成掌中的另一只手指,源源不絕地流出他小說的血。如是,他盯著這世界,並上臺。
詞條7八百萬種死法
說到“死”,腦海裏第一瞬出現的畫面:是一個空屋(像鄉下空無一人的候車處),一個女孩坐在裏頭,突然門打開,另一個女孩(她昔日的情敵,但主要是那個男的是個爛人,所以反而她倆之間有一種互相喜歡的女性情誼),“像翻斛鬥般的飄到了我的面前”。
這個奇幻形式出場的女孩叫阿春,那時已經自殺死了,這個房間是第一個女孩找人催眠召靈(有點像觀落陰)的內在的死之渡口。門外的世界蒙上一層濃濃的灰色,幫她召靈的家夥之前便警告她絕不能走出門去,“有許多人一去就回不來了”。
那是一個人與故人鬼魂相見,寫得極動人哀傷的場面,兩個女孩像對著一艘遠去的船只呼喚愛情。“我真正地喜歡你。”“我也是。”那個阿春的鬼魂還像表演特技一樣把頭伸向門外灰色的世界。
這是吉本芭娜娜的《白河夜船》裏的一個短篇。另一篇寫女主角作為一個妻子出車禍變植物人的男人之外遇對象,自己卻陷入嗜睡癥的長時間昏睡中。睡眠的時間比醒著的時間要長,真實的時序也混亂漂浮了。她的一位好友,一個長得極美的女孩,工作即是“陪睡”,並非肉體上的應召,而是靈魂妓女。她陪那些睡不著覺的富商、政客、大老板睡,將他們夢境中的恐怖、暴力、欲望、羞愧……全吸吮到自己的靈魂裏,使他們安睡。後來這個女孩上吊自殺了。
八百萬種死法。一長串的死者。
奇怪名單上浮現的死亡經典,有好多日本小說家。他們似乎把死亡摩挲成一只一只薄而透明的瓷器,靜靜地陳列著。村上春樹早期即處理過的亡魂異次元“海豚旅館”,《挪威的森林》裏直子那把一切變成死灰的自殺。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把死去的伊丹十三生回來),井上靖的《冰壁》,請登山家男子,在冰雪山巔上煩躁地想著塵世一位美麗的女人(那是別人的太太),抵抗著那致命的魅惑,結果誤判天候而喪命。太宰治,數度偕美艷女星自殺,女死而自己幸活。再死,死不成,再死。終於死於投河。《人間失格》,或者他寫的不是死,而是一種躁郁的、慢速的瘋狂。“戰後,即余生。”譬如川端,《雪國》最後的幻美少女從地獄火焰的高臺躍下自殺,在死亡發生之前,小說家即已慢速地處理那些標本般活著的美麗女形內裏的崩壞。《睡美人》、《山之音》,死神之眼,凝視住青春女體的同時,時間劫滅的風暴聲,便在耳際響著。
名單裏沒有三島。比較起來,他的死亡太簡單了。美形男的肌肉腹部,切開時腸肚如鮮花綻放如妖艷之蛇群舞。
夏目漱石的《心鏡》,是死亡之“時間差”處理得最讓人震動無言的經典。少年遇見一位先生,視之為啟蒙者。先生有一美婦,但兩人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防腐劑似的疏離和寂寞。先生在乃木大將切腹後自殺(同樣是戰敗的精神性苦悶),留下了一封遺書。對少年告解了嚴守三十年的秘密。先生年輕時和另一位摯友賃租一對美麗母女的屋子,兩人皆愛上那個小姐,但皆為沈默不擅表達之人。年輕的先生卻在他的朋友對他告白了自己對小姐之愛戀隔日,卑鄙地向那母親提親(所以小姐就是後來少年見到的那位美婦),他的朋友幾天後自殺。夏目寫先生目擊那自死屍體的場面如此簡潔:
“……當我再看一眼他房裏的情形時,我的眼珠就好似玻璃珠球做成的假眼一般失去了動的能力。我呆呆地站在那兒,眼看著一道黑光如疾風掃過般的橫過我面前,我想我又做錯了。我可以感覺一道黑光穿過了我的未來,在這一瞬間籠罩著我面前的生涯,我禁不住開始發抖。”
遺書。設計自己死後的場景。馬爾克斯(哦,他是一個寫死亡的真正大師)有一部短篇《瑪麗亞姑娘》,寫一年老的妓女,給自己買一山丘上的墓地,因為她小時候曾看過亞馬遜河洪水泛濫,破棺材浮在水面,裂縫中露出破布和死人的頭發。“美洲貘在無名墳墓和鑲有佛羅倫薩花玻璃的暴發戶陵寢之間涉水來來去去。”她訓練她的小狗流淚,然後讓它學習自個兒從家到墳地的路線(包括途中幾處等紅燈過馬路),只為了自己死後不至於孤單到無人哭墳。格林的《布萊登棒棒糖》寫一個蒼白瘦小的女孩,死忠地跟著一個同樣瘦小但殘忍且意誌如鐵的黑幫老大男孩。她因為愛他,所以跟著他進入一地獄般的——背對這世界,憎恨人,因為疑忌而謀殺自己身邊的人——狂人孤獨之境。後來那男孩被射殺了,女孩懷抱著唯一的希望作為救贖,他曾在遊樂場一個留聲機亭子留了一段“私密的告白”。小說的結局是她要去聽那張唱片,聽他留給她的口信。但其實那裏頭錄的,男孩(當時哄她,表示要娶她,是因為她曾目擊他和兄弟們幹掉一個家夥)留給她的,並不是愛的告白,而是:“上帝詛咒你!你這小賤人!你為什麽不回家?永遠不要來煩我!”
有一些古怪的死法,沒頭沒尾的。格拉斯《錫鼓》裏奧斯卡的媽媽在一場惡心的瘋狂吃魚(吃橄欖油浸的沙丁魚,大嚼西鯡魚,加芥末汁的煎比目魚或鱈魚,開肉凍鰻魚、鯡魚卷和油炸鯡魚罐頭)之後斷氣。我讀過即難忘。
詞條10餐桌
對不起我又提到張愛玲,她的《留情》(時隔多年,我猶清楚記得第一次讀時,咦這個男主角米先生的籍貫和我一樣是“安徽無為”),一場關於餐桌的戲:經濟大蕭條的灰慘年代,已經家道衰微仍強撐門面的新派人家,像戲臺燈光下的幾個角色心思如潮、恍惚微笑,卻在密不透風的漂亮場面話之間,你一刀我一鉤地向對方試探、傷害、貶抑、示威、調情,有時卻又在自我保護的同時跌進自艾自傷。對我而言那一場短短的餐桌速寫是金絲銀線亂針刺繡的魔術,過氣而冒出酸味的交際花,看著她當年一手調教的小蹄子,新貧乍富挽著她視若雞肋的老男人,來到她的場子耀武揚威。但她即使再要強、妖媚、見過世面且愛漂亮,還是難抵那無教養的新人類夷然輕蔑,背後那黑乎乎又荒涼的、“時代的旋風”。
我最難忘的是那個家的老太太一邊熱情留客吃飯,一面心裏發急(客人真的坐定了不走,得張羅那頓飯了):“以前吃人家兩頓總像是不過意,還有時候帶點點心來。現在她是不在乎這些了……”而那個無時光暗影縱深,因此無有滄桑無有蛀爛華服以慘然的小女人敦鳳,她坐在漸漸黑下去的房間裏,享受著空洞的勝利:“在寒冷的親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見杯沿的胭脂漬,把茶杯轉了一轉,又有一個新月形的紅跡子,她皺起了眉毛,她的高價唇膏保證不落色的,一定是楊家的茶杯洗得不幹凈,也不知是誰喝過的……”
小說裏的餐桌極可能是這個小說家魔術箱的最底層,圖窮匕見的小宇宙模型。小津的秋刀魚;莫言的驢舌驢肝或烹殺嬰孩;或是布魯諾·舒爾茨的,餐盤上被煮得紅熟的,變成螃蟹的父親。我們或可簡喻成這個作家將之擴展、輻射,以觀看世界的圓心。中央車站。他如何在其中調度微控人心的秩序、錯車,或它將被分派前往的遠方。但我以為“餐桌”是經驗匱乏者最不可能以小說技藝、修辭幻術去偽扮、擬仿、賣弄拼貼的,真正的小說家一出手可使三千粉黛無顏色的,小說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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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第二代】
這個身份在島嶼上生存的人的祖先,都曾經有過。如果是兩百年前來的,你可能是第十五代,而你的父親的曾祖的曾祖的曾曾曾祖是當時的“外省第二代”。如果是四百年前來的,你可能是第二十幾代,而你的父親的爺爺的爸爸的高祖的曾曾曾高高高祖是當時的“外省第二代”。小說家的“外省第二代”身份很不幸,來得又晚了兩百年,不免被人大哥笑二哥般的欺生。
駱以軍很勇敢,那些小說家不曾親身經歷過的被時間泛黃的時代,如果有什麽罪愆,他全把它扛了起來。他正面去迎接它,把歷史迷魅鬼影喚到眼前,跟它們交手過招。這不是一般小說家能忍受的痛與折磨。但小說家知道,只有經過真正的思索與深究,所有曾經是“外省第二代”的人的後代,才能安身立命於天地。
駱以軍說:我已經生了小孩,他們不再是外省,也不可能是外省第三代。這個記號到我們這一代止,那些被定格凝住小說裏的逃亡,也到我這裏為止。
詞條13等待
一開始我們或會問:“等待什麽?等待誰?等待個啥?”等待一封始終未寄出的情書?一份曖昧不明的城堡內部官員的明確任命狀?一個叫戈多的家夥?或是一場五十年前在自己手中溜走的愛情,只為了等戀人的老公掛了,帶著她老頭子老太婆兩個搭輪船在內陸河道開來開去不下船,等她問你會愛她多久時,回答:“一生一世。”
這似乎是個和郵政系統或鐵道交通運輸有關的文學主題?二十世紀的好多個令人難忘的好小說總在處理這些那些的等待。《沒有人寫信給上校》裏那個一貧如洗的老上校固執地等著他的鬥雞長大和一封十五年前政府答應發放的退休金通知。那是一個空蕩蕩的郵局場景。一如他病懨懨的妻子對他說:“我的感覺是那筆錢永遠也不會來的。”或是《百年孤獨》裏那個雙胞胎兄弟之一的老婆,整個布恩地亞家族幾代人唯一讓人難以同情的卡碧娥,她持續地和不見形影的醫生通信,信中充滿隱晦術語、密碼、拐彎抹角,她在她的銀制餐具、金夜壺和蛀爛的女王衣飾中等待那些時序、寄信人、郵戳她全搞混弄亂的神秘信件。二十世紀的小說家們好像不得不如昆德拉所說“失去堂吉訶德在無比自由、沒有邊界的曠野任意漫遊、冒險的自由時光”,變成卡夫卡筆下的土地測量員K,和那一幢幢切斷城市地平線的大樓(那些法院、醫院、證券交易所、電視臺、警察局)以及禁錮其內的專業話語打交道。“等待”變成不再是一種時間定義上的身體經驗,而是一種宗教情感偷渡到現代性時刻的“人類曾有高貴靈魂形式”之遺骸化石:老人等待海中的大魚,男孩等待森林或印第安人敬畏傳說中的那頭熊。等待之所以成為這些沈悶、情節停止流動的荒謬劇裏濃霧般籠罩的唯一情緒,乃在於它恰正是康德所說:“笑是一種高度期待而驟轉虛無的情感”的反面:當眾人皆尷尬笑著,拍拍衣褲離去,等待者仍在疲憊的孤島中,延續那種高燒的意誌,一直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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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
小說家在有限、破碎、生病的時間裏完成了四十五萬言的《西夏旅館》,簡直是個奇跡(光用抄寫的寫足四十五萬字,就不知要多久?)。而且如果看過駱以軍的手稿,是的,全部是手寫稿,寫在A4大小的影印紙上,更會覺得不可思議,這些紙張厚厚一疊超過一千五百頁排開來足足兩座籃球場的面積。
那些迤走於薄暮、黑夜或是清晨時空中的想象魅影,小說家以無數個失眠、失神的白天和夜晚,與其交織纏鬥,最後一個字一個字寫下——用寫一首詩的力氣與規格——那才是真正的苦工。
駱以軍這麽說有一次傍晚他開車把家人一一兜攏,在外頭吃完晚餐後,往那時深坑的家前行,車停在一處街口等紅綠燈,突然他太太說:“駱以軍,你在笑什麽……”笑?是的,駱以軍手握方向盤,坐在駕駛座已經不知不覺地目中無物地傻笑一段時間了。
他跑到小說時空去了,腦袋裏全是一幕幕情節、一個個人物、一句句玫瑰般綻開的文字,所以雖然如此屈身於小小車中,小小家裏、小小咖啡廳內、小小島上、小小地球,相對於小說宇宙無限寬闊美麗的景色,小說家怎麽不會默默在那裏像個白癡般傻笑呢?快樂!偷來的小說時空。
詞條24活著像一支駝隊
也許是因為你們啟動了某個,密鍵在我內裏的神秘動物本能。
那和我年輕時所想象的“活著”的時間契約大大不同了:那變成一段漫長的旅程。因為你們會純真無辜地問我(你們常把我當作一個玩伴,或是有時心不在焉的遊戲首領):“我們在哪?”“我們將要往哪去?”“還有更好玩的嗎?”那使得“活”變成一支駝隊。你爺爺已經倒下,在我的面前。此刻我成為這支駝隊的領隊者,我用我的身軀擋住你們,不讓你們看見爺爺死亡這件事。
孩子:“五月和藹的陽光讓我寫作時面對的這片大海顯得亮炯炯但不是金光四射。潮汐已經平復,海水靜靜依偎在陸地上,幾乎不起一絲漣漪或泡沫。近地平線的海面是一片鮮艷的紫色,點綴著等距的翠綠線條。地平線處的海水則是靛青色。近岸的海水淺綠清冽,倒影的陽光較少,但不是透明的,只是半透明——這裏是北方,即使燦爛的陽光也無法穿透海水表面……天空非常蒼白,像被鉛筆畫上了淡淡的銀線。近頂部的天空逐漸轉藍,予人一種正在振動的感覺。但整個天空看起來冷冰冰的,就連太陽看起來也是冷冰冰的。”
這段文字是英國女小說家艾瑞絲·梅鐸的小說《大海,大海》的開頭,此刻我抄寫著它們,想象著自己正和許多年後的你說話,那種心情,真像是這兩三年來,我獨自一人到機場搭飛機,總是儀式般到大廳一個保險公司買一份限時二十四小時的保險,八百多塊(很貴,但像賭徒下註),若是墜機,你們和你們的母親便可獲一千五百萬的理賠。每回,最後飛機在顛簸震動和逆噴射的氣爆聲中降落松山機場,我總是額抵舷窗,同時浮現兩種心情:“沒事了。平安回來了。”以及“唉,彩券扛龜了。”他們總在幾天後寄來一張,我的筆跡填寫的(無效)保單。一千五百萬。受益人:你們的名字。賭註:我的名字。
那樣的心情。如果……真的……你們收到那筆獎金,那時我已不在場了。我只能想象:當你們目瞪口呆看著災難撲頭打下,那後面卻還帶著,我,一個父親,和惡魔討價還價後的,托它捎來的,某種想翼護你們的焦慮心思。
當然,在我寫信的現下,我是“在場”的(且我希望神能多給我一些時間,給我年輕時默許的時間的兩倍),我想讓你們兄弟看見更多的畫面,或是在同一畫面裏看見更多的元素。但我似乎力有未逮,你們兩個小身體站在我身邊,我只能任令時間按它本來的速度貼著我們仨流過,我無法加速或讓它緩慢。我沒有魔術可變,我無法在你們的夢境裏動手腳。
一如信首我引的那段文字,那個海邊場景,同樣的時間(五月),那時我們真的置身其中。我們眼前的大海完全就是那位女作家描寫的那樣。那時海浪像一群跳馬兼疊羅漢的白色緊身衣體操選手,層層翻撲過來,你們尖叫嘩笑地背著浪朝我跑來,然後跌倒,小身體在濕沙上滑動,最後撞在我如龐大海獅的中年肚腹上。那時我的身體是一個父親的身體。它似乎被放大了。它攔住海浪推送你們的力道,把你們從淺灣中撈起。我和你們一同置身其中,像靜止畫面的、白色浪峰上的水上摩托車,沙灘上的、各式花色的比基尼,或一些“冷冰冰陽光”下的、男人女人的身體。我也許看到的比你們更多,更具構圖之縱深。但最根本的差異是,我比你們恐懼,那眼前的平和安寧時刻所不能測的──我或許用“災難”形容──但那麽實體感沖擊、撲打,使我手腳冰冷、畏懼、哀傷……那種種不能測的。
也許是因為你們啟動了某個,密鍵在我內裏的神秘動物本能。那和我年輕時所想象的“活著”的時間契約大大不同了:那變成一段漫長的旅程。因為你們會純真無辜地問我(你們常把我當作一個玩伴,或是有時心不在焉的遊戲首領):“我們在哪?”“我們將要往哪去?”“還有更好玩的嗎?”那使得“活”變成一支駝隊。你爺爺已經倒下,在我的面前。此刻我成為這支駝隊的領隊者,我用我的身軀擋住你們,不讓你們看見爺爺死亡這件事。
我的雙腿觳觫,眼前茫茫。
你們的爺爺,我的父親曾告訴我:“你祖父一生愛重讀書人。”(那似乎轉喻成一種家訓或傳奇的口吻:所以記住,我們駱家,世世代代要敬重讀書人。)那是什麽意思?那似乎表示著,我們這一家,我們這一族,“不是讀書人”?(如此“種姓制度”世襲身份?)你祖父說,我爺爺你太祖父是個生活藝術家,一個殺豬的,一個俠義而慷慨之人,一個賭鬼。我小時候,每年除夕,你祖父總要跟我重述一次“我們駱家”的家族故事:那不外乎是一些發生在農村裏的賒贈豬肉給窮人,結果自己窮當了褲子之類的粗糙情節。有一些價值在其中:“濟弱扶貧”、“光棍”、“眾人皆舉大拇指說你祖父:仁厚”。像是在對著看不見的觀眾悲壯地唱戲。
如今琢磨回想:那是否其實是一則“遷移者的故事”呢?
我祖父作為一遷移者(像《百年孤獨》裏的老布恩地亞,他和兄弟被人設局,一夜之間賭博輸光了全部祖產),從安徽遷往南京江心洲;我父親你祖父作為一遷移者,他混身於一九四九年那上百萬名遷移者其中的一名。年輕時我厭膩那回放的敘事,後來我將之作為破綻簡陋的小說材料,如今,我猜想:那後面或有某些他們本來預期透過我,傳遞給你們的價值——可能是某種明哲保身的哲學,可能是在漂流途中下意識讓自己較受人喜歡,讓第二代活在一較不受人排擠環境的生物本能;可能是一種慷慨或同情心;也可能是相反的面對險惡的自我勵誌:我奶奶的話:“狼走到哪裏都是吃人肉,狗到哪裏都是吃屎”——但那些訊息,那些附著在我父親世故後面的價值,到了我,便傳遞故障了,它們暈乎、紊亂,或像線路漏電一樣把重要的消息給弄丟了。
我是和你們一起坐在電視機前看《嚕嚕米》、《豆豆先生》這些卡通看得專註忘我。我沒有“我的傳奇故事”可以說給你聽。有些夜晚,你們和你母親挨擠熟睡在我們鄉下的小屋,我則和我的創作者朋友們,在城市的pub裏抽煙打屁,我聽著他們說著各種荒誕乖異的故事——在城市迷宮的一間一間豪華得像天方夜譚皇宮的汽車旅館,和不同的陌生人上床,那種入夜後即變裝出門,近距離身體試探、迂回對白、輕暴力、爭奪支配權、扮戲……的性冒險——心裏湧漲著親愛之情。他們是我的同伴,我的同一代人,他們有一種從浮華年代長大而今年近四十,既天真又世故,面對權力或愛情的傷害,各種奇奇怪怪、溫暖又自嘲的解消方式。他們交換著憂郁癥的治療小百科。他們戲稱我是“比較胖、比較醜的夏綠蒂”(那是我這個年代一當紅美國影集裏,幾個女主角中最保守、拘謹、對性事充滿中產階級價值但又對聆聽同伴艷異故事最大驚小怪的其中一個)。
我該對你說這些嗎?我的孩子。似乎因為有了你們,我以一種稀薄迷霧或是只以腳尖伸進激流的形式參與我眼前正在發生的這個世界。我幾乎不再如年輕時用肉搏去換取經驗了。我看見了什麽?或是有一天當我不在了,你們會記得我陪在身旁的那段時光,你們看見了什麽?
那就好像,我們父子一同坐在沙灘,駭望著遠方天際線驟然升高成摩天大樓群一般的浪頭。但下一個瞬間,我發現我們坐在客廳沙發瞪著電視裏的畫面。那時我渾身發抖地站了起來。災難何其遙遠,卻有什麽巨大近乎神詛的力量劈頭打下,把我們打回赤條條猿猴原形只剩下恐怖與哀憫,那些沙灘上成列仆趴在破爛木材間的白色屍體,那些眉心點朱砂臉容像佛陀般標誌的待領屍的印度孩童(和熟睡時的你們何其相像),那些跪伏在海灘慟哭的幸余者的臉,什麽一列火車在海嘯中翻覆瞬間罹難一千多名乘客。死亡人數的估報像久遠傳說的“金圓券”幣額抵膨脹之物價,一日數變:一萬、兩萬、七萬、十萬、十五萬……
“那是什麽?”我和你們一同站在那因為將一切畫面掀翻擰揉而無從再以一種印象畫派細微顫索記錄時間和光影的暴動之前,像核爆之瞬被烙印在石墻上的三個人形。那使得我和你們的年齡差而本應傳遞的經驗——包括觀察術、多中心主體的人情世故領會、愛或感性的能力、面對死亡的學習,或你們將要進入的某一種分門別類的對這世界的知識——皆失重或失去時間向度。剩下的竟然只能是宗教般的簡潔話語。
很多年後(或應說“很多年前”),這樣的一封,多余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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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馬來西亞微電影實驗室 Micro Movie Lab on February 21, 2021 at 11:00pm 7 Comments 60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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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Dokusō-tekina aidea on January 5, 2016 at 9:00pm 35 Comments 73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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