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洛梅《愛與意志》愛與意志的關系

性欲是戰爭之源與和平的結果,其基礎是嚴肅的,卻是玩笑的目標,它是智慧取之不竭的源泉,是所有影射的關鍵,是一切神秘暗示的意義……只是因為最深刻的嚴肅性存在於其基礎上……但這一切都符合這樣一個事實:性欲是生存意誌之內核,因而是所有欲望的集合,故而我在本文中將生殖器官稱為意誌中心。

——叔本華

很奇怪,叔本華這個常被稱為厭世者的人竟敏感地在這一部分有上述言論,將性欲稱為“生存意誌之內核”,將“生殖器官稱為意誌中心”,在此他表達了一個愛與意誌之關系的真理。實際上,兩者之間是以現代人通常所理解的相反方式彼此依賴的。力量——我們目前可將其看作意誌——和愛,甚至是性愛被看作是對立的。我相信叔本華是對的,它們並非相反,而是密切相關的。

我們對於原始生命力的討論表明自我肯定和自我主張這顯然是意誌的方面卻是愛不可或缺的。我們在本書中將它們放在一起討論,因為它們是以對我們所有人的個人生活,特別是對心理治療都至關重要的方式相互聯系的。

愛與意誌都是體驗的結合形式,即二者都描述了一個人伸展出來,朝向另一個人,試圖影響他或她或它——並且開放自己以便可以被他人影響。愛與意誌都是塑造、形成這個世界並與之聯系的方式。它們試圖通過那些我們想要得到其利益或愛的人來從這個世界引發出回應。愛與意誌是用以攜帶力量以對他人產生影響並被他人影響的人際關系體驗。

相互阻礙的愛與意誌

當愛與意誌之間不能保持正確的關系時,它們都會失去其效力,這一事實說明了愛與意誌之間的相互關系,二者之間可相互阻礙。意誌能阻礙愛,這尤其可在有主見型人的“意誌力”中被看到,這種人出現在裏斯曼的研究中。這類人常常是20世紀初幾十年間強有力的實業和金融巨頭,是我們通向帶有維多利亞時代末期特點的,強調個人意誌力的觀點的鏈條。這一時期人們可以談論“無法征服的靈魂”並聲稱:“我是自己命運的主宰。”但若靈魂確實是無法征服的,我就永遠不能充分地愛。因為愛的本質就是攻克一切堡壘。而我一定要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的話,我就絕不能讓自己激情澎湃,因為強烈的愛總是可能產生悲劇性後果。我們在前面的章節中看到,伊洛斯“使人四肢無力”並“挫敗了他們胸中的智慧和所有精明的計劃”。

我的一位年輕的學生患者的父親就是意誌阻礙愛的例子。他是一家大公司的財務總管。他打電話和我談“使其兒子的治療效果最大化”,就仿佛我們在他公司開董事會議。兒子在學校生點兒小病,這位父親就會立刻飛去照顧他;同樣是這位父親,卻在兒子在度假屋前的草坪上拉女友的手並親吻女友時大發雷霆。吃晚飯時,父親告訴兒子,自己正談判要購買兒子一個朋友的公司,他如何因為談判進展緩慢而發怒,並打電話給未來的合作夥伴告訴他們“別再提這事兒了”。他好像沒有意識到他撚一下手指就將另一公司推向了破產。這位父親是位熱心公益的市民,是幾個城市改進委員會的主席,但當他身為一個跨國公司的財務主管時,他不能理解為何下屬和下面說他是“歐洲最鐵石心腸的畜生”。這位父親認為可以解決其一切問題的“意誌力”實際上同時又阻滯了其感受力,切斷了他傾聽他人,甚至,或有可能,尤其切斷了他傾聽兒子的能力。因此,這位極具天資的兒子幾年來無法完成大學學業,度過了一段“垮掉的一代”式的日子,最終,經歷了一番曲折才讓自己在事業上取得了成功。

這位患者的父親是典型的有主見型的人,總是可以照顧別人而不喜歡他們,可以給他們錢卻不給他們心,可以指導他們卻不傾聽他們。這種“意誌力”是將如此有效地操作有軌電車、股票交易,經營煤礦以及工業其他方面同樣的力量搬進了人際關系中。有意誌力的人操縱自己,卻不允許自己看到他為何不能以同樣的方式操縱其他人。這樣將意誌等同於個人操縱是錯誤的,它將意誌置於了愛的對立面。

這類人無意識中具有負疚感,因為他們操縱孩子又導致他們對孩子過度保護和過分縱容。這樣的假設是合理的,基於心理治療工作中的大量證據。這些孩子能從家長那裏得到汽車卻未得到道德價值。他們學會了聲色犬馬,卻未被教會感受生活。父母們似乎隱約意識到其意誌力的價值基礎不再起作用了。但他們既不能找到新的價值又不能放棄這操縱的意誌,這些家長似乎認為他們的意誌對整個家庭都適合。

這種對於意誌的過分強調阻礙了愛,遲早會導致作出相反反應的錯誤,發展出阻礙意誌的愛。這在有上述父母的孩子構成的一代中表現得很典型。我們這個時代由嬉皮士倡導的愛似乎是這一錯誤最清晰的寫照。“嬉皮士的愛是恣意妄為的。”這是這個運動的普遍原則。嬉皮士的愛強調直接、自發,與暫時的情感忠誠。嬉皮士之愛的這些方面不僅是反對上一代操縱的意誌的完全可以理解的反應,而且還有其自身的價值。在生命活動中體驗到的即時性、自發性與對關系的忠誠現在是合理的,是對當代中產階級的愛與性的批評。嬉皮士的反叛有助於摧毀破壞人格的操縱性意識。

但愛也需要持久性。愛在戀人們因體驗彼此邂逅、沖突與成長的所有過程而達到的深度中。這些是任何持久的、切實的愛之體驗中不可或缺的。這涉及到了選擇與意誌,無論你冠之以何種名目。誠然,一般的愛對於一般的、團體的情境是足夠了,但我並不會心存感激,如果我被愛只是因為我屬於人類。與意誌分離的愛,或無意義的愛是被動的,這種被動不包含自己的激情,也不靠它生長,因此,這種愛趨向分裂。它會在非完全個人的東西中結束,因為它不能被充分識別。這種區分包括意誌與選擇。選擇某個人意味著不選擇其他人,而嬉皮士們卻忽視了這一點。嬉皮士的愛的即時性似乎結束在那短暫的、轉瞬即逝的愛中。

性無能的例子

性的能力問題尤為有趣,因為它體現了意誌與愛的融合。性無能表明了人試圖使其身體做些什麼——進行性行為——而“它”不想做,或稍稍變換一下說法,患者試圖想在不愛時讓身體去愛。我們不能決意要有能力,我們不能決意去愛,但我們可決意開放自我,參與體驗,允許可能性變為現實。性無能不是意向的失敗,而是意向性的失敗。因為正如性語言是男性陰莖的腫脹勃起與女性的興奮和準備好性交,愛欲的語言是幻想、想象和整個器官的敏感性,若對第二種更深的但卻更微妙的語言充耳不聞,則身體會藉性無能以更直接、更迫切、更顯著的語言傳達信息。

前一章所舉的普萊斯頓性無能的例子可在此詳述,以表明性無能的動力以及愛欲與性之間的差別。治療時,我問普萊斯頓那天晚上當他寬衣解帶就要與女孩上床時,腦子裏有何幻想。可以理解,他難以回憶起來,因為這些形象和與之相聯系的感覺在他強迫自己行動時被壓抑了。當他確能憶起時,其所述幻想是這樣的:女性的陰道是捕熊的陷阱,它會將其陰莖騙進去,使他讓她懷孕、生孩子,這樣就能永遠套牢他。在他繼續講述幻想時,很顯然,不僅他在被女性困住時——與聽上去一樣矛盾——即他被誘奸而不是去誘奸時經歷過這種情形,而且這也是他對她逆向性虐待的表達,因為他開始著手行動,使她更興奮,只為了最後使她失望。因而,陽痿精確地表達了普萊斯頓潛意識幻想中否定的象征意義。這樣的幻想完全不是心血來潮的結果,而是其焦慮、其服從女性需要以及對她報復的精神與必要的表達。

幻想是想象的一種表達,幻想與想象都是一種能力,個人意義藉此行動。想象是意向性的棲息地,而幻想是其語言之一。我在此使用幻想一詞並非指我們借以逃避的非真實之物而是“phantastikous”的原始意義:“能夠表現”,“使之可見”。幻想是一種語言,是完全的自我、交流、獻出自己、試試是否合適的語言。它是“我想/我要”的語言——是自我的想象對環境的投射。如果人做不到這一點,無論其身體是否到場,他都不會出現在有關性的或其他種類的這種情境中。幻想吸收了現實,然後將現實推向新的深度。

想象與時間

利用幻想的積極面可在普萊斯頓治療的其他時間看到。我舉一個例子,他說:

普:我考慮了我們一直在談論的事:我是怎樣避開所有經驗,活在防護墻之後的,然後我做了一件充滿意義的事:“只要你保護自己,你就不會快樂,你為什麼不放手呢?”於是我就這麼做了。接著我開始感到貝弗莉很有吸引力,性關系似乎也很令人愉快,但我還是不能勃起。我很擔心,然後我想,你必須每次都性交嗎?不。接著就勃起了。

他們之後良好的性關系當然不是他的問題的全部答案。他沖突的更深根源在那次治療的後半段出現的問題中顯現出來。他說:“我承受不起貝弗莉的愛。”然後他談起了母親和姐姐。他大叫著:“我不能向她們屈服!我得找她們算賬!讓她們去死!我不會屈服!”顯然,這顯露出了必然要解決的神經癥問題。但第一個問題,即建設性的“意誌的行動”必須與第二個問題即無意識的方面放在一起。正如第二個問題不能被忽視一樣,第一個問題也不可忽視。這個問題的兩極辯證地前進,相輔相成。

我們不能決意戀愛,當我們可以以意誌開放自己,把握機會,我們能設想可能性——這就像患者所證明的那樣,付諸實施。這驅走了阻礙我們構想的東西,驅走了無意識與被壓抑的困難的源泉,我們就可以讓我們的想象力利用它,凝思它,在頭腦中反復思考它,專註於它——在幻想中“邀請”愛的可能性。

這將我們帶到了時間的問題上。在陽痿案例中,我們認出了再熟悉不過的模式——一種強迫性的匆匆忙忙的感覺:“我們馬上脫衣服。”或“我們得趕緊上床,我陽痿”。為了做我們有著嚴重沖突的事,我們被迫行動。為了智取,我們試圖一下跳進去,至少超過追逐著我們的,被壓抑的意識“追蹤者”。“如果這事幹完了,就算了結了,”就像麥克白在緊要關頭的典型獨白:“那就快點兒幹吧。”我們必須趕快行動以免我們意識到。在另一層面上,我們知道我們是知道它的。在戀愛中,許多人不給自己時間彼此了解也是我們時代病的一個普遍癥狀,約翰-蓋爾布瑞斯(John Galbraith)說,我們這個時代是沿著高速公路找汽車旅館的“快餐性”的時代。

當我們以上說到我們“飛到性以避開愛欲”時,“飛”這個詞可以在幾個方面理解。“飛”,意思是倉促地去,我們感到強迫性的沖動,但認識不到那是我們自己的焦慮在推動著我們。“飛”還可以理解為逃避——如果在我們的幻想抓住我們之前,在沖突的聲音變得太刺耳以致我們無法勃起,失去與女性性交的欲望之前盡快完成就萬事大吉了。匆忙的行事常常使愛欲短路。

現在我們該談談愛欲、時間和想象之間的基本關系了。愛欲需要時間:需要時間了解事件的重要性,需要時間讓想象發揮作用。即使不是“思考的時間”,至少也需要體驗與參與的時間。這就是為什麼戀愛中的人想獨處,獨自逛逛。他們並沒有把註意力集中在行動,或試圖行動上。他在給愛欲時間讓它去行動。這個時間的重要性是愛欲區別於性的一個特征。在第一眼看到那個人時,愛欲似乎就可能發生作用(一見鐘情絕不是神經癥或不成熟)。這個突然被愛上的人與我們過去的經驗與未來的夢想中的心愛之人的形象相吻合。我們感受著與我們個人的“生活方式”相關的他或她。我們形成了這種“生活方式”並與之相伴一生,並且我們對自己了解得越充分,它就變得越清晰。但這個融合的過程需要時間,使愛欲與大量來自於我們辨識自己的記憶、希望、恐懼、目標,如此以至無窮的東西交織在一起需要時間。

愛與意志的結合

人類的任務是將愛與意誌結合。它們不是以自動的生理成長結合起來的,而必定是我們意識發展的部分。

在社會中,趨向於將意誌與愛相對立起來。關於這一點有其重要的歷史淵源。我們有在母親懷中吃奶而與母親融為一體的早期體驗的記憶,即柏拉圖的“回憶”。之後我們又與宇宙結合,我們與它緊密結合並體驗到“與存在的結合”。這種結合產生出了一種滿足、平靜的快樂、自我接納與興高采烈。這在禪宗或印度教這類宗教的冥想或在吸食某些毒品時會重新體驗到。神秘主義顯示出了這種與宇宙的結合並產生我完全被宇宙接納的淡淡喜悅與幸福感。這是蘊含在每個伊甸園神話,每個有關天堂的故事,每個“黃金時代”的人的背景——深深地嵌在人類集體記憶中的完美。我們不必靠自我意識的努力就能滿足我們的需求,就像心理學所描述的,早期在母親懷中吃奶時的狀態,這是“最初的自由”,最初的“是”。

但這最初的自由總是會崩潰的,這是因為人類意識的發展。我們體驗到我們與環境的不同以及和它的沖突,體驗到了我們是客觀世界中的主體——即使也可變為客體。這是自我與世界之間的分離,是存在與本體的分裂,在神話中,這是每個孩子再次展現亞當“墮落”的時候。最初的自由是不充分的,因為如果我們要發展成人類是不能總待在那裏的。雖然我們將我們與之分離的體驗當成罪過(在阿那克西曼德的無限分離感中),但我們都必須完成它。然而它卻保留著這一切完美的源頭,所有烏托邦的背景。永遠會有個地方應當有天堂的感覺,永遠會努力——永遠創造卻永遠註定是令人失望的——試圖重新創造一個像早期在母親懷中的完美狀態。我們不能——並非因為上帝做了什麼,或某個偶然的機會,或某個可能會有所不同的意外事件。我們不能只是因為人類意識的發展。然而我們還是不斷地尋找,就像當我們寫了一篇好文章或創作了一件好的藝術作品後,我們還會“摔倒”,但我們仍舊準備爬起來重新與命運抗爭。

這就是為什麼人類意誌以其特有的形式,總是以“不”開始。我們必須與環境對抗,能夠否定它——這些存在於意識中。阿瑞提指出在所有意誌說“不”的能力中都有其根源——這不是反對父母的“不”(盡管在反抗他們時,它會顯現出來。它代表了個人權威之宇宙的真實面貌),這個“不”是對我們從未創造的世界的抗議,也是在重新塑造和形成世界的努力中對自我的堅持。在這個意義上,意誌總是以反對什麼開始的——這通常可在特別反對與母親最初的結合中看到。難怪這麼做時會有負罪感和焦慮,就像在伊甸園中,或有沖突,就像在正常發展過程中。但孩子必須完成這個過程,因為這是督促著他的意識在發展,也難怪他們在一個層面上肯定它,在另一層面上又懊悔。這是接納原始生命力的一個方面。在重新體驗這一階段的過程中,一位患者夢見一只“老虎”,他慣於將其解釋為其母親,但能縱觀全局的治療師不斷地說:“老虎在你心中。”這種方式讓他能夠放棄與它的鬥爭,理解它,將其作為自己力量的一部分吸納。這樣,作為一個人他就變得更肯定。

意志以反對開始,以“不”開始,是因為“是”已包含其中。危險在於發展的這個階段可被家長理解為消極的,他們的狂怒表明了這一點。或將孩子原初的“不”解釋為對其個人的反抗,這樣可能孩子就會認為他們反對其發展與自主,他就可能反對選擇。他們誘使他(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會向這種引誘屈服)放棄,回到“天堂”(現在這“天堂”要用引號)。在成年患者身上,我們看到這是一種渴望,一種懷舊和自我挫敗,想要回到最初的結合。但過去不可能再來或再變為現實的。

這就是為何意誌與愛的再結合對人而言是如此重要的任務與成就。意志必定會來摧毀幸福,使人在新的層面上體驗他與世界成為可能,使成熟意義上的自主、自由以及隨之產生的責任感成為可能。我們讓意誌為我們奠定基礎,使較為成熟的愛成為可能,不再尋求重建嬰兒狀態。人類就像奧瑞斯忒亞,現在自由地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起了責任。意誌摧毀了最初的自由、原始的結合,並非為了永遠對抗宇宙——即使我們當中有些人的確在那個階段停下了腳步。隨著最初身體結合天堂的瓦解,人類現在的任務是在心理上獲得新的關系,這種關系的特征是選擇愛哪個女性,參與哪些群體,並以意識來建立哪些感情。

因此,我談到愛與意志的關系,並非將其作為一種自動出現的狀態,而是當作一種任務。等到獲得了它,它就成為一種成就。它指向成熟、統合、成為一個整體。如果不與其對立面相聯系,這一切就不可能達成:人類進步永遠不是在一個向度上的。但它可能成為我們回答生命之可能性的試金石和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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