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接待完客人,回到家正是午休時間,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可以讀些書的,卻又不想讀。孤獨像潮水一樣漫上來,差點淹沒了我。我隨水漂流。我無處可停泊。哪裏可以找到可安頓我的地方呢? 

我想遍了家鄉所有可去的地方。一個也不想去。對了,去臨邑的一個地方!可是,一個人去,我怕我會更孤獨。找友人一起去。我試著給松子發了一條短信。他回信說,在外面。我說你過來吧,過來救我。其實,我只是要他陪我去一趟白馬湖。 

白馬湖,我念了十年了,卻一直沒去。我說我沒準備好,也是實話。因為敬畏。敬畏什麽,我也說不好。 

上虞的方言與我外婆家的很相近,聽來有一種親切。晚上,每人三四兩黃酒落肚,臉都通紅了。於是在一旁的公園走走。進門見一石碑,刻有字,依稀可辨。讀了一遍,落款居然是金庸的大名。於是再讀,松子念,我用手機錄。再拾級而上,有風吹來。此風不冷不熱,很可人。我感到一陣愜意,邊走邊吟: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不,何以解憂,不惟杜康!還有什麽?我不說。 

今天一早從百官啟程去白馬湖。開始是對的,朝著“驛亭”的方向走。驛亭是個老地名了,夏丏尊、豐子愷他們在文字裏都說到過。朱自清說他進到春暉中學去,也是先到驛亭的,那個甬紹鐵道的驛亭站。已經見到一些零星的水面了,這些水都是白馬湖的一部分。可就是找不到那個驛亭站,也看不到春暉中學。卻見到了水邊有些年頭的老屋——我估摸著,這些老屋經亨頤、夏丏尊他們在春暉時定有了,只是那時石灰墻還是新的,門板也是新的,門板上的喜字新貼上。七八十年過去了,老屋年久失修,大多不住人了,只有一間裏還見到了一位老婆婆。好心的婆婆給我們指了路。快走出村莊了,眼看進入陽關大路了,就在三岔口,一輛農用車,載著幾個人迎面過來,待我們看見了車後載著的人,我們都呆了:那分明是那個年代的,典型的民國美少女!月牙形秀發攏著好看的臉,碎花底淺色裙裝,兩腿優雅地伸展著。我問,怎麽樣?松子說,很美,很民國。我們連忙調頭追。 

到達春暉的新校門,見到了經亨頤校長題寫的“春暉中學校”幾個大字。學校正進行一場考試,不讓我們進,不過指出了一個出路:可以去看老屋。就是夏丏尊、豐子愷他們住過的房子。其實,這是個不錯的建議。 

還沒見老屋,先看到了老樹。春暉建校之初,種下了很多樹。這些樹現在都成了老樹,都90歲光景了。有幾棵是春暉建校前就有的,比春暉還老,樹上掛著牌子,樹齡:150歲。樹與樹中間有空地,樹蔭下一片涼,松子說,車子就停這吧。我沒聽,我怕驚擾了這些老樹。 

順著老樹,有一條不大的路,朱自清說的那條煤屑路,大概就是這條吧,只是早成了水泥路。依路過去,見到一座石橋,連著一個門頭。我知道,這兒就是當年的正門,門一邊依然掛著牌子,是漢隸書寫的校牌,字體遒勁古樸,一定也出自經校長的手筆。 

沿路走去,老樹,老樹後邊是老屋,老屋後面是山,象山。最先看到的是晚晴山房。是當年夏丏尊、豐子愷、劉質平他們專為弘一法師修的,當時在西邊的山上,後來開山取石了,就只好從山上遷下來了。 

走過豐子愷的“小楊柳屋”,又是一排平房。這是夏丏尊先生的平屋。夏先生早年去日本留學,他自己說,對於日本的文化有討厭的,也有喜歡的,特別喜歡的是居室的風格,很契合他的心意。這種風格是日本的,也是中國的。確切點說,是古中國的。有人說,想領略漢、唐古風嗎,去日本是可以尋到一些的。夏先生契合的也許就是這種古風。於是,在春暉安頓下來後,他想著要造一排平屋,風格自然是他喜歡的那種,平實,簡單,古樸。 

平屋的門也一樣的關閉著。圍墻有點高,圍墻的石窗也被密密的葉子遮蔽了,我看不到院子裏面的情狀。退後好幾步才看見平屋的屋脊,不是習見的翹檐,平平實實,沒有一點裝飾,卻有一種樸實的美。屋子裏面的情狀,我不進去看,也可猜出八九。地面一定是灰磚鋪就的,窗一定是紙窗。夏先生喜歡紙窗。他說過,紙窗不像玻璃窗戶的內外通見,比較安靜得多。陽光射到室內,燈光映到室外,都柔和可愛。原來夏先生之喜歡紙窗,是喜歡它的淡雅平和。夏先生為人為文都透出一種平和。他的文字,毫不做作,平平寫來,像朋友閑談一樣,骨子裏既精煉又豐腴,字裏行間都打上了他的情感和風格的印記。在不經意間,他和同道們為現代文學留下了一道風景,這風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顯其魅力。 

平屋門前是石板小徑,小徑的那一頭是一棵大樟樹。樟樹外面便是白馬湖。白馬湖一如當年,寧靜、素雅。當年,夏丏尊、朱自清、豐子愷、朱光潛、匡互生等人來到這偏僻鄉野,在喧鬧的時代覓得了一片清靜天地。對於兼有作家身份的這批文人說來,正是這裏的青山綠水使他們得到了“江山之助”。自然山水和文人性靈的美麗交會,使得白馬湖的毓秀匯成一川清流,湧進了現代文學史的長河。現代作家個性多有所偏,而白馬湖作家群裏,性格中正平和的倒有好幾位,夏丏尊、朱自清、豐子愷都屬這一類。與中正和平的人來往,初亦平平無奇;越到後來,越覺有意思。他們的文字,行文多用白描,把技巧隱伏在平實中,寫人記事,單純洗練,自然質樸。他們用文字和人格,造了一道好風景。 

倚在大樟樹的樹幹上,我說,大樟樹,你是何其幸運!你是如何被命運選中,這樣站到平屋門前的?這棵大樹是不是夏先生手植的,我不知道。但我想,這棵樹一定見過夏先生,一定得過夏先生的灌溉。夏先生是一個大善人。自然,對於平屋門前的這棵樹,他也一定懷著愛意的。夏先生離開白馬湖的那個月夜,一定與你有過一次長談吧?樹長得很健康,一定可以再活很多年。往湖面方向的一條樹幹,很健碩,平緩地舒展著。我突然想,說不定夏先生也曾倚著這樹幹,或者幹脆在這平展的樹幹上躺下,做春天的夢。於是,我也上了這樹幹,伸展手臂,就那樣舒展著自己。湖面的風輕輕地拂過我的臉,我像一個孩子一樣睡去。我也要做夢,夢裏也有風。我甚至願意就這樣一直躺著,在白馬湖的一棵大樟樹上睡去。這是可以安頓我的地方。這一棵樹,不,只要這一條枝幹,足可安頓我的身,我的心。 

不知躺了多久,松子說,去看看夏先生的墓吧。沿著平屋東邊的小路往後走,就上了象山。夏先生的墓就在山上。在一條鋪滿繽紛落葉的小徑旁,有一個與旁的頗有些不同的墓。這墓不是通常所見的圓頂的,不高也不大,只是用水泥砌成的兩個長方形的格子,格子只比平地高出二十多公分,格子裏面是土。墓碑也不太高。不知這是墓主人生前定的,還是後人做成這樣的,反正是平平實實,簡簡單單,一如他生前自己設計的平屋的風格。也是他為人為文的風格。只是墓碑上的文字,與旁的墓大不同。右邊,夏丏尊先生的墓碑刻有密密的文字,乃馬敘倫先生所撰。左邊,“夏丏尊夫人墓”幾個字是葉聖陶題寫的,溫潤端樸。清明時節有人來掃過墓了,不過鮮花和花籃歪斜著。我和松子把花籃扶正,把鮮花放端正。然後,對著不高的墓碑和方格子,我雙膝跪地,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從象山下來,又到了剛來時見的兩棵老樟樹下。樹下遇見一位老人,居然是慈溪老鄉,老家在潭南。老人今年79歲,6歲時隨父親來春暉的。我們問她,您剛來這兒時,這樹有多大了?她說,那時這幾株樹也已經很大了,老輩人說樹裏面是空的,住著仙女,現在還可以找見仙女使過的竹筷。她指著老樹後的房子說,這是“春社”,春暉校主陳春瀾先生紀念室。文革時被破壞了,後來重修的。 

我知道她說的陳春瀾先生,就是應了經亨頤等人的倡議,出資建春暉學校的人。選自《浙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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