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五歲的弟弟小福子去河堤上看洪水時,是陰雨連綿七天之後的第一個晴天的上午。我們從胡同裏走過,看到一匹單峰駱駝正在反芻。我和弟弟遠遠地站著,看著駱駝踩在爛泥裏的分瓣的牛蹄子,生動地扭著的細小的蛇尾巴,高揚著的彎曲的雞脖子,淫蕩的肥厚的馬嘴,布滿陰雲的狹長的羊臉。它一身暗紅色的死毛,一身酸溜溜的臭氣,高高的瘦腿上沾著一些黃乎乎的麥穰屎。

“哥,”弟弟問我,“駱駝,吃小孩嗎?”

我比小福子大兩歲,我也有點怕駱駝,但我弄不清駱駝是不是吃小孩。

“八成……不會吃吧?”我支支吾吾地對弟弟說,“咱們離著它遠點吧,咱到河堤上看大水去吧。”

我們眼睛緊盯著陰沈著長臉的臟駱駝,貼著離它最遠的墻邊,小心翼翼地往北走。駱駝斜著眼看我們。我們走到離它的身體最近時,它身上那股熱烘烘的臊氣真讓我受不了。駱駝恁地就生長了那樣高的細腿?脊梁上的大肉瘤子上披散著一圈長毛,那瘤子裏裝著些什麼呢?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駱駝。我第一次看到駱駝那是兩年之前,集上來了一個雜耍班子,拉著大棚賣票。五分錢一張票。姐姐不知從哪裏弄了一毛錢,帶我進了大棚看了那場演出。演員很多。有一匹雙峰駱駝,一只小猴子,一只滿身長刺的豪豬,一只狗熊裝在鐵籠子裏,一只三條腿的公雞,一個生尾巴的人。節目很簡單,第一個節目就是猴子騎駱駝。一個老人打著銅鑼鏜鏜響,一個年輕的漢子把猴子弄到駱駝背上,然後牽著駱駝走兩圈,駱駝好像不高興,浪當著個長臉,像個老太婆一樣。第二個節目是豪豬鬥狗熊。狗熊放出鐵籠,用鐵鏈子拴著脖子,鐵鏈子又拴在一根釘進地很深的鐵橛子上。豪豬小心翼翼地繞著狗熊轉,狗熊就發瘋,嗥叫,張牙舞爪,但總也撲不到豪豬身邊。第三個節目是一個人托著一只公雞,讓人看公雞兩腿之間一個突出物。大家都認為那不是條雞腿,但雜耍班子的人硬說那是條雞腿,也沒有人沖出來否認。最後一個節目最精彩。雜耍班子裏的人從幕布後架出一個大漢子來,那漢子蔫蔫耷拉的,面色金黃,像橘子皮一樣的顏色。敲鑼的老頭好像很難過,一邊鏜鏜地、有板有眼地敲著鑼,一邊淒涼地喊叫著:“大爺大娘,大叔大嬸子們,大兄弟姊妹們,今兒個開開眼吧,看看這個長尾巴的人。”眾人都把目光投到黃臉漢子身上,但都是去看他黃金一樣的臉,他目光逡巡,似乎不敢下行。雜耍班子的人停住腳步,把那個死肉般的漢子扭了一個翻轉,讓他的屁股對著觀眾的臉。一個雜耍班子裏的人拍拍漢子的背,漢子懶洋洋地彎下腰去,把屁股高高地撅起來。他反穿了一條藍制服褲子——我明白了他為什麼邁不開步子——屁股一撅起,褲子前襟的開口在屁股上像張大嘴一樣裂開了。雜耍班子的人伸進兩根指頭去,夾出了根暗紅色的、一予乍多長、小指粗細的肉棍棍。雜耍班子的人用食指撥弄著那根肉棍棍,它好像充了血,鮮紅鮮紅,像成熟辣椒的顏色。它還哆哆嗦嗦地顫動呢。我感覺到姐姐的手又粘又熱。姐姐被嚇出汗來啦。鑼聲鏜鏜地響著,老頭淒涼地喊叫著:“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子們,大兄弟姊妹們,開開眼吧,天下難找長尾巴的人。”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駱駝。

駱駝被我們繞過去了,弟弟又怕又想看地回頭看駱駝,我也回頭看駱駝;它那條蛇樣的細尾巴使我聯想到那條瑟瑟抖動的人尾巴。

那時候我和弟弟都赤條條一絲不掛,太陽把我們曬得像灣裏的狗魚一樣。

走上河堤前,我們還貼著一道籬笆走了一陣,我在後,弟弟在前。籬笆上攀滿牽牛和扁豆。牽牛花都把喇叭合攏了,扁豆花一串一串盛開著。一只“知了龜”伏在扁豆藤上,我跳了一下把它扯下來,撕下來才知道是個空殼,知了早飛到樹上去了。

弟弟的屁股比他的臉還要黑,它扭得挺活泛。弟弟沒生尾巴,我也沒生尾巴。

河水是渾濁的,顏色不是黃也不是紅。河心那兒水流很急,浪一擁一推往前跑。水面寬寬蕩蕩,幾乎望不到對岸。其實能望到對岸。枯水時河灘地裏種了一些高梁,現在被洪水淹了,高梁有立著的,有伏著的,一些亮的顏色,亮的霧,在淹沒了半截的高梁地裏汩汩漓漓地閃爍著,綠色的燕子在輝煌湍急的河上急匆匆飛行著。水聲響亮,從河浪中發出。沙質的河堤軟塌塌的,拐彎處幾株柳樹被攔腰砍折,樹頭浸在河水裏,激起一簇簇白色的浪花。

我和小福子沿著河堤往東走。河裏撲上來的味道又腥又冷,綠色的蒼蠅追著我和小福子。蒼蠅在我身上爬,我感到癢,我折了一根槐枝轟趕蒼蠅。小福子背上、屁股上都有蒼蠅爬動,他可能不癢,他只顧往前走。小福子眼珠漆黑,嘴唇鮮紅,村裏人都說他長得俊,父親也特別喜歡他。他瞇縫著眼睛看水裏水上泛濫的黃光,他的眼裏有一種著魔般的色彩。

近堤的河面水勢平緩,無浪,有一個個即生即滅的漩渦,常有漂浮來的綠革與莊稼稭子被漩渦吞噬。我把手持的那截槐枝扔進一個漩渦,槐枝在漩渦邊緣滴溜溜轉幾圈,一頭就紮下去,再也不見蹤影。

我和小福子從大人們嘴裏知道,漩渦是老鱉制造出來的,主宰著這條河道命運的,也是成精的老鱉。鱉太可怕了,尤其是五爪子鱉更可怕,一個碗口大的五爪子鱉吃袋煙的功夫就能使河堤決口!我至今也弄不明白那麼個小小的東西是憑著什麼法術使河堤決口的,也弄不明白鱉——這醜陋骯臟的水族,如何竟贏得了故鄉人那麼多的敬畏。

小福子把眼睛從漩渦上移出來,怯怯地問我:“哥,真有老鱉嗎?”

我說:“真有。”

小福子斜睨了一眼浩浩蕩蕩的河水,身體往南邊傾斜起來。

一條白脖頸的紅蚯蚓在潮濕的沙土上爬動著。小福子險些踩到蚯蚓上,他叫了一聲,跳到一邊,手撫著屁股說:“哥,蛐蟮!”

我也悚然地退一步,看著遍體流汗的蚯蚓盲目地爬動著。它爬出一道彎彎曲曲的痕跡。

小福子望著我。

我說:“撒尿!用尿滋它。”

蚯蚓在我們的熱尿裏痛苦地掙紮著。我們看著它掙紮。我感到嗓子眼裏癢癢的。

“哥,怎麼著它?”小福子問我。

“斬了它吧!”我說著,從堤下找來一塊醬紅色的玻璃片,把蚯蚓切成兩半。

蚯蚓的肚子裏冒出黃色的泥和綠色的血。切成兩段它就分成兩段爬行。我有些駭怕了。小蟲小鳥都是能成精的,成了精的蚯蚓也是能要了人命的,我總是聽到大人們這麼說。

“讓它下河吧。”我用商量的口吻對小福子說。

“讓它下河吧。”小福子也說。

我們用樹枝夾著斷蚯蚓,扔到堤邊平靜的渾水裏。蚯蚓在水裏漂著,蚯蚓放出一股香噴噴的腥氣。我們看到水裏一道銀青的光輝閃爍,那兩截蚯蚓沒有了。水面上擎出一群尖尖的頭顱。我和弟弟都聽到了水面傳上來的吱吱的叫聲。弟弟退到我身後,用他的指甲很尖的手抓著我腰上的皮。

“哥,是老鱉嗎?”

“不是老鱉,”我觀察了一會兒,才肯定地回答,“不是老鱉,老鱉專吃燕子蛤蟆,它不吃蛐蟮。吃蛐蟮的是白鱔。”

河水中閃一陣青光,翻幾朵浪花,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和小福子繼續往東走,快到袁家胡同了,據說這個地方河裏有深不可測的鱉灣。河水幹涸時,鱉灣裏水也瓦藍瓦藍,不知道有多麼深,更沒人敢下鱉灣洗澡。我想起一大串有關鱉精的故事了。我聽三爺說有一天夜裏他在河堤上打貓頭鷹,扛著一桿土槍,土槍裏裝著滿藥。那天夜裏本來挺晴的天,可一到袁家胡同,天忽嚕就黑了,黑呀黑,好嗎呀黑,烏魚的肚子洗硯臺的水。貓頭鷹在河邊槐樹上哆嗦著翅膀吼叫。三爺說他的頭皮一炸一炸的,趴在河堤上一動也不敢動。他知道一定有景,什麼景呢?等著瞧吧。那時候是小夏天,槐花開得那個香啊!多麼香?小磨香油炸斑鳩。一會兒,河裏嘩啦嘩啦水響,一盞通紅的小燈籠先冒出了水面,緊接著上來一個傻不棱登的大黑漢子,挑著小燈籠,呱噠呱噠在水皮上走,像走在平地上一樣。走了三圈,大黑漢子下去了,鱉灣裏明晃晃的,水平得連一絲皺紋都沒有。三爺耐住心性,趴著不動。約莫過去了吃袋煙的工夫,就見到那大黑漢子又上來了,站在鱉灣邊上,像根黑柱子一樣,一動不動——當時我問:還挑著燈籠嗎?三爺說:挑著,自然是挑著的——又見一張桃花木八仙桌子,從鱉灣正中慢悠悠地升上來。幾個穿紅戴綠的丫頭子,端著七個盤八個碗,碗裏盤裏是雞鴨豬羊,奇香奇香。丫頭子下去了,上來兩個白胡子老頭,頭頂都光溜溜的,一看就知道滿肚子學問。兩個老頭子坐在那兒推杯換盞,談古道今,三爺都聽得入了迷。後來槐樹上的貓頭鷹一聲慘叫,三爺才清醒過來。三爺把土槍順過去,瞄準了八仙桌子。槍筒子冰涼冰涼,三爺的心也冰涼冰涼。剛要摟火,那個紅臉的白胡子老頭子把舉到嘴邊的酒杯停住,大聲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三爺大吃一驚,迷迷糊糊地就把槍機摟倒了,只聽得震天價一聲響,河裏一片漆黑,天地萬物都像扣在鍋裏,三爺聽到了鐵砂子打在水裏的聲音。緊接著狂風大作,風是白色的,風裏裹挾涼森森的河水,嘩啦嘩啦淋到槐樹上。三爺緊緊地摟住了一棵大槐樹,才沒被風卷到鱉灣裏去。大風刮了半個時辰方停,三爺滿身是水,凍得直打哆嗦。這時星星現出來了,藍色的天壓得很低,槐樹上的白花像一團團毛茸茸的亂毛,附著在黑魈魃的葉丫裏,放著濃烈的香氣。貓頭鷹在花葉問愉快地歌唱。三爺起身想回家,但十個手指都套了環,怎麼也解不開。三爺著急得啃樹皮,嘴唇都被槐樹皮磨破了。後來好不容易松了扣。三爺到家後喝了半斤酒,還是一陣陣地打寒顫,從心裏往外顫。第二天早晨,三爺到鱉灣那兒看。風平浪靜,灣水烏黑,白霧稀薄如紗幔,一股血腥味直沖上河堤。三爺看到一條大黑魚在鱉灣裏漂著。那條大黑魚有五尺長,有二百斤重,頭沒有了還那麼長,那麼重,有頭時就更長更重了。三爺記得自己的槍口是瞄著白胡須老頭的,大黑漢子站在灣邊上離著很遠呢。噢,三爺說,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黑魚是鱉精們的偵察員,它失職了,因此被老鱉們斬掉了頭。我那時方知地球上不止一個文明世界,魚鱉蝦蟹、飛禽走獸,都有自己的王國,人其實比魚鱉蝦蟹高明不了多少,低級人不如高級鱉。那時候我著魔般地探索鱉精們的秘密,我經常到袁家胡同北頭去,站在河堤上,望著鱉灣裏疹人的黑水發呆。鱉灣奇就奇在居河中央而不被泥沙掩埋,洪水時節,河水比黃河水還要渾濁,一碗水能沈澱下半碗沙土,可洪水消退後,鱉灣依然深不可測,清亮的河水從鱉灣旁、從鱉灣上軟軟地漫過去,界限分明,鱉灣裏的水與河裏的水成分不同。鱉們不得了。鱉精們的文化很發達。三爺說,袁家胡同北頭鱉灣裏的老鱉精經常去北京,它們的子孫們出將入相。有一個富家女嫁與一個考中進士的大才子,結婚三日,回娘家訴苦,說夫婿身體冷如冰塊,觸之汗毛倒立,疑非同類。其母囑其回去用心觀察。女歸,發現這個大才子每日都在一個靜室沐浴兩次,且需水量極大。大才子沐浴時戒備森嚴,任何人不許窺測。這一日,大才子又去沐浴,女抱一套幹凈衣服,走至沐浴處,被一仆人攔住,女怒罵:是夫婿喚我送衣!仆人諾諾而退。愈近,聽到室內水聲響亮。女窺牖,見一鱉大如筐籮,甲殼燦爛,遍被文章,正在一大池中踴躍戲水,歡快活潑如孩童。女駭絕,驚叫,棄衣而走,金蓮交錯,數次倒地。女歸室,想千金之軀,竟被鱉精玷汙,遂解腰中帶,自縊。這些文字不是三爺的,故事是三爺的。三爺還說過,北京有條精靈胡同,寒冬臘月也出攤賣西瓜,皇宮裏沒有的東西在精靈胡同裏也有。有一個人回故鄉,精靈胡同裏托他捎一封信,信封上寫“高密東北鄉袁家灣”,這個人找遍了東北鄉也沒找到個袁家灣。他爹說,八成是鱉灣裏的信,你去那兒吆喝吆喝看看吧。那人找了輛自行車騎著,到了袁家胡同北頭,車子扔在河堤上,人站在河堤下淺水邊,對著那潭黑水,高叫:家裏有人嗎?出來拿信!喊了三聲,水裏沒動靜,這人罵一句,剛要走,就見水面豁然開裂,一個紅衣少年跳出來,說:是俺家的信嗎?那人把信遞過去。少年接了信,瞄了一眼,說:噢,是俺八叔的信,你等著,我告訴俺爺爺去。紅衣少年瀟灑入水。那人退後一步,坐在河堤漫坡上,心中嗟呀不已。俄頃,水又中分,紅衣少年引出一個白衣老者。老者慈眉善目,可敬可親。少年說:爺爺,就是這人帶來的信。那人畢恭畢敬地站起來,不知說什麼好。老者說:多謝啦,家裏去坐坐吧。那人瞅瞅那潭綠水,心裏發毛,口裏趕緊推辭。老者也不十分邀請,一拂袖,對紅衣少年說:家去拿點禮物。少年應聲入水。那人似乎聽到水中門扃嘩啷,石階橐橐。少年出水,提著一只柳條編織的小籃子,籃裏盛著半籃綠豆芽。老者接過籃子,說:鄉親,煩你千裏傳信,感激不盡,無甚稀罕物贈你,現有自家生的綠豆芽一籃,您拿回家炒炒吃了吧。那人接了籃子,與老者點頭哈腰一陣。老者攜著紅衣少年入水。那人捧著那籃子,心裏鄙夷起來,心想水中精怪,定有珍寶,竟送我一籃綠豆芽!我花兩毛錢到集上買一筐子,要你的幹什麼!想到此,他把籃子一翻,將綠豆芽倒進水中,嘴裏還嘮叨著:留著您自己吃吧。綠豆芽飄飄搖搖地沈下水去。那只柳條籃子編得實在是精巧,他舍不得丟,挽著回家裏去。家去把送信經過對他爹說了。他爹只說了一句話:你是個天生的窮種!那人不解,他爹指著籃子說:你看看,那是什麼?那人低頭去看,只見籃子沿上,掛著一根閃閃發光的金綠豆芽。鱉灣裏的神奇事兒多著呢,哪能說得完!

我和小福子在袁家胡同頭上停下來,面北看河水。河水澎澎湃湃,不合分秒向東流。大鱉灣就埋藏在洶湧的濁水裏,我知道洪水消退後它又要藍汪汪地露出來。

袁家胡同裏,有我們生產隊幾個青年在推糞,糞烏黑,發散著一股子酸溜溜的臭水味。

“哥,真有老鱉嗎?”小福子又一次問我。

小福子的眼睛閃閃爍爍的,好像他心裏藏著什麼奇怪的念頭。

我說:“當然有老鱉,就在水裏藏著呢。”

小福子不說話了。我們靜靜地看水。

太陽很毒辣,我肩上的皮嗞嗞地響。河水開始消退了,退出來的傾斜河堤上汪著一層脂油般的細泥。

我和小福子同時發現,在我們腳下,近堤的平穩河水上,漂著一朵鮮艷的紅花。只有花沒有葉,花瓣兒略微有些卷曲,紅顏色裏透出黑顏色來。

“哥,一朵紅花……”小福子緊盯著水中的花朵說。

“一朵紅花,是一朵紅花……”我也盯著水中的紅花說。

河水東流,那朵紅花卻慢慢往西漂,逆流而上,花莖激起一些細小的、潔白的浪花。陽光愈加強烈,河裏明晃晃一片金琉璃。那朵花紅得耀眼。

我和小福子對著眼睛,我想他跟我一樣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顏色的誘惑。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極其簡單了。小福子狠狠地盯我一眼,轉身就朝著那朵紅花沖去。河裏金光散亂,我似乎聽到小福子的腳板拍打得水面呱唧呱唧響,他好像奔跑在一條平坦的、積存著淺淺雨水的砂石路上。

那朵紅花蓬松開來,像一團毛茸茸的厚重的陰雲,把小福子團團包裹住。

我甚至想喊一句:“小心,別弄毀了那朵花!”

細想起來,小福子在撲向河中紅花那一剎那——他搖搖擺擺地撲下河,像只羽毛未豐的小鴨子——我是完全可以伸手把他拉住的,我動沒動過拉住他的念頭呢?我想沒想過他跳下河去註定要滅亡呢?

在袁家胡同裏推糞的四個青年,都赤腳、赤膊、滿身汗水、滿身糞臭。他們走上河堤。他們一齊看到我站在河堤上發楞。

叫春季的青年在我頭上拍了一掌,說:“大福子,站在這兒望什麼?跟我下河洗澡去!”

我看著他流汗流得雪白了的臉,說:“小福子跳到河裏去啦!”

他說:“什麼?”

我重復道:“小福子跳到河裏去啦!”

其余三個青年都把臉對著我看。

我看著河水。河水更加輝煌了。金光銀光碰碰撞撞,浩渺無邊;浪潮在光的影裏鏜鏜鞘耠地奏鳴著:河裏的燠熱魚腥撲面湧起。我的心一陣急跳,寒冷如血,流遍全身。

我牙齒打著顫抖說:“小福子……跳到河裏去啦……”

那朵誘人的紅花早已無影無蹤,紅花曾經逗留過的那片平靜的水面上,急遽旋轉著一個湍急的大漩渦。

春季搡了我一把,罵道:“傻瓜蛋!為什麼不早喊?”

四個青年人擡起手掌罩著眼,努力往河面上嘹望著。

“在哪裏?”叫子平的青年吼一聲,縱身撲入水中。他的身體砸起幾簇水浪花,在陽光下開放,十分艷麗。

春季他們三個也緊隨著子平跳下河去。他們砸得河水眶當哐當沖撞河堤。

我看到了,在十幾米外的河心裏,小福子的光頭像塊紫花西瓜皮一樣時隱時現。四個青年快速地揮動著胳膊往河心沖刺,急流沖得他們都把身體仄楞起來。一串串的透明的水珠,當他們舉起胳膊時,吐嚕嚕地,閃爍著光彩,不失時機地,滾到河的浪峰上,滾到河的浪谷裏。

我起初是站著,站累了就坐著。我坐在生產隊寬大的打谷場邊頹唐的土墻邊,一個高大的麥稭垛投下一塊陰影,遮住了我平伸在地上的兩條腿。我的腿又黑又瘦,我的腿上布滿傷疤,我也不知道我的腿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傷疤。左腿膝蓋下三寸處有一個銅錢大的毒瘡正在化膿,蒼蠅在瘡上爬,它從毒瘡鮮紅的底盤爬上毒瘡雪白的頂尖,在頂尖上它停頓兩秒鐘,叮幾口,我的毒瘡發癢,毒瘡很想進裂,蒼蠅從瘡尖上又爬到瘡底,它好像在爬上爬下著一座頂端掛雪的標準的山峰。被大雨淋透了的麥稭垛散發著逼人的熱氣,黴變、黴氣,還有一絲絲金色麥稭的香味兒。毒瘡在這個又熱又濕的中午成熟了,青白色的膿液在紙薄的皮膚裏蠢蠢欲動。我發現在我的右腿外側有一塊生銹的鐵片,我用右手撿起那塊鐵片,用它的尖銳的角,在瘡尖上輕輕地劃了一下——好像劃在高級的絲綢上的細微聲響,使我的口腔裏分泌出大量的津液。我當然感覺到了痛苦,但我還是咬牙切齒地在毒瘡上狠命劃了一下子,鐵片銹蝕的邊緣上沾著花花綠綠的爛肉,毒瘡進裂,膿血咕嘟嘟湧出,你不要惡心,這就是生活,我認為很美好,你洗凈了臉上的油彩也會認為很美好。其實,我長大了才知道,人們愛護自己身上的毒瘡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我從坐在草垛邊上那時候就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世界上最可怕最殘酷的東西是人的良心,這個形狀如紅薯,味道如臭魚,顏色如蜂蜜的玩意兒委實是破壞世界秩序的罪魁禍首。後來我在一個繁華的市廛上行走,見人們都用鐵釬子插著良心在旺盛的炭火上烤著,香氣撲鼻,我於是明白了這裏為什麼會成為繁華的市廛。

我在那道矮墻邊上坐著,沒人理我,場上散布著幾百個人,女人居多,女人中上了年紀的老女人居多,也有男人,也有孩子。我看到了他們貌似同情,實則幸災樂禍的臉上的表情。我弟弟小福子淹死了——也許淹不死,搶救還在繼續進行。他們都是來看熱鬧的,就像當年姐姐帶我去看那個長尾巴的人一樣。

春季用雙手托著小福子穿過胡同,繞過駱駝——駱駝對著我冷笑——走到我家,我家門上掛鎖。春季氣喘籲籲地問我:“大福子,你爹和你娘呢?”

我什麼話也沒說,我沒有話可說,我願意跟著小福子走。

村裏人嗅到了死孩子的味道,一疙瘩一疙瘩地跟在小福子的後邊。

有人建議趕快把小福子抱到生產隊的打谷場上,隊裏的男女勞力都在那裏編織防洪用的麥草袋子。我想起了,爹和娘確實是去編織防洪用的麥草袋子了。

沒走到打谷場就聽到了娘的哭聲,接著就看到娘從街上飛跑過來。娘哭得很動情,聲音尖尖的,像個小姑娘一樣。

娘身後也跟著一群人,爹十分顯眼地混雜在那群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爹高大的身體搖搖晃晃,好像喝醉了酒。

春季抱著小福子徑直往前走,小福子仰在春季臂膊裏,胳膊腿耷拉著,好像架上的老絲瓜。

娘跑到離小福子兩步遠時,突然止住了哭聲,她往前傾了一下身體,脖子猛一伸,像觸了雷電一樣。身後有人扶了她一把。她往後一仰,那人就著勁一拖,娘閃到一側去。

春季托著小福子,莊嚴肅穆地往前走,人們都閃到兩邊去,等一下,伺機加入了小福子身後的隊伍。爹沒表示出半點特殊性,他跟隨在我身後,我不用回頭就知道爹搖搖晃晃地走著,好像喝醉了酒。

走到打谷場上,娘又開始哭起來,這時的哭聲已不如適才清脆,聽著也感到疲乏。

打谷場邊上有三排房子,一排是生產隊的飼養室,一排是生產隊的倉庫,還有一排是生產隊的記工房。

夏天從不穿上衣和鞋子的方六老爺擔任了搶救小福子的總指揮。他讓人從飼養棚裏拉出了一頭黑色的大牛。這頭牛眼睛血紅,斜著眼看人。它的僵直的角上閃爍著鋼鐵般的光澤,後腿上、尾巴上沾滿了尿屎混合成的泥巴。

“攥緊鼻繩!”方六老爺威嚴地吩咐那個拉牛的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一臉麻子,也是赤膊赤腳,背上一大串茶碗口大的疤瘌,是生連串毒瘡結下的,我要呼他四大伯。四大伯把兇猛的黑牛鼻繩攥緊,黑牛焦躁地扭動尾巴,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四大伯也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把他搭到牛背上!”方六老爺吩咐春季大哥。

春季把小福子扔到尖削的牛背上,牛扭著腰,斜著眼睛往後看,它的眼睛紅得像辣椒一樣,喘氣聲像鵝叫一樣。小福子在牛背上折成兩段,嘴啃著那側牛腹,小雞巴戳著這側牛腹。他的屁股上和背上的皮膚金光閃爍。

“牽著牛走!”方六老爺說。

四大伯一松牛鼻繩,黑牛昂著頭,虎虎地往前沖去,小福子在牛背上顛簸著,看看要栽下去的樣子。

方六老爺吩咐兩個人去,一個卡著小福子的腿,一個托著小福子的頭。

“松開韁繩!-1方六老爺說,”由著牛走,越顛越好!“

四大伯閃到牛頭左側。方六老爺在牛腚上拍了一掌。黑牛邁著大步,走得風快,牛兩側扶持小福子的兩個漢子,仄著身子走得艱難,臉上都咧著一張嘴,嘴裏都是黑得發亮的牙齒。場上沙土潮濕,黑牛的蹄印像花瓣一樣印出來。

娘忘記了哭,蓬頭散發,隨著牛一溜小跑。爹弓著腰,依然十分顯眼地摻雜在牛後騷亂的人群裏。

黑牛沿著打谷場走了兩圈,小福子的腹中響了一陣,一股暗紅色的水從他嘴裏噴出來。

“好啦!吐出水來了!”人群裏一聲歡呼。

娘跑到牛的近旁,夢囈般地說:“小福子,小福子,娘的好孩子,醒醒吧,醒醒吧,娘包粽子給你吃,就給你吃,不給大福子吃……”

我的心裏一陣冰涼。

黑牛繼續走著,但小福子已不吐水,有幾根白色的口涎在他唇邊垂著,後來連口涎也沒有了。

方六老爺說:“行啦,差不多啦!”

四大伯攏住牛,那兩個傍在牛側的漢子把小福子從牛脊梁上揭下來,擡著,走到場邊一棵紅楊樹下。紅楊樹投在地上一片炕席大的斑駁陰影,陰影裏布滿綠豆粒大小的黑色蟲屎,因為樹上孳生著成千上萬只毛毛蟲。

有一個聰明人拎來一只剛編織好的草包子,剛要把小福子放上去時,父親從人堆裏擠出來,脫下濕漉漉的褂子,鋪在草包子上。父親沒有忘記把黑煙鬥和牛皮煙荷包從褂子口袋裏摸出來,別在腰帶上。

小福子仰面朝天躺在父親的褂子上了。我看到了他的臉。小福子依然比我要俊得多,但是他分明地變老了。他的耳朵上布滿了皺紋,他的眼睛半開半闔,一線白光從他眼縫裏射出來,又陰又冷。我覺得小福子是看著我的,他要告訴我關於那朵紅花的秘密,它是從哪裏來的,它又到哪裏去了。老鱉與人類是什麼關系……從小福子睥睨人類的陰冷目光裏,我知道他什麼都明白了,我當時就後悔,為什麼不跟著小福子跳到河裏去追逐那朵紅花呢?真是遺憾真是後悔莫及。小福子的腮上凝結著溫暖的微笑,我的牙齒焦黃他的牙齒卻雪白,他處處比我漂亮,任何一個細枝末節都有力地證明著“好孩子不長命,壞孩子萬萬歲”的真理。小福子雙唇紫紅,像炒熟了的蠍子的顏色。

“等一會兒,等一會兒,”方六老爺安慰著焦灼的人群,“很快就會喘氣的,肚裏水控凈了,沒有不喘氣的道理!”

大家都看著小福子癟癟的肚子,期待著他喘息。娘跪在小福子身邊,含糊不清地禱告著。我一點不可憐她,我甚至覺得她討厭!我甚至用灰白色的暗語咒罵著她,嘲弄著她;從她迷眊的眼珠子裏流出來的眼淚我認為一錢不值。你哭吧!你禱告吧!你這個裝模作樣的偏心的娘!你的小福子活不了啦!他已經死定了!他原本就不是人,他是河中老鱉灣裏那個紅衣少年投胎到人間來體驗人世生活的,是我把他推到河裏去的!

我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孝子啦!

所有在場的人,都汗水淋漓,都把眼睛從小福子腹肚上移開,轉而註視著方六老爺紅彤彤的大臉。

紅楊樹上的毛毛蟲同時排便,黑色的硬屎像冰雹一樣打在人們的頭上。

方六老爺禿亮的腦門上也掛上了一層細密的小汗珠,他舉起手,用一群豆蟲般的手指搔著鬢邊那幾十根軟綿綿的頭發,說:“不要著急,不要著急,待我看看。”

他彎下腰去,用厚厚的手掌壓壓小福子的心窩。他站起來時,我看到他的兩顆大黃眼珠急遽眨動著,好像兩只金色的蝴蝶在愉快地飛舞。

“六老爺……”娘奴顏婢膝地求告著,“六老爺,救救我的孩子……”

方六老爺沈思片刻,說:“去,去,去找口鐵鍋來。”

兩個男人擡來一口攪拌農藥的大鐵鍋。方六老爺命令他們把鐵鍋倒扣過來。

那口鐵鍋在陽光下曬得一定滾燙了。

六老爺親自動手,把小福子拎到鐵鍋上。小福子的肚臍端端正正地擠在鍋臍上,嘴啃著鍋邊,腳踢著鍋邊。

六老爺捋兩下胳膊,吃力地彎下腰,用肥厚的手,擠壓著小福子的背。六老爺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到小福子身上了。我聽到小福子的骨頭啪哽啪哽地響著。我看到小福子的身體愈來愈薄,好似貼在鍋底上的一張烙餅。六老爺猛一松手,小福子的身體困難地恢復著原樣,他的胸膛裏發出了“噢噢”的叫聲。

“喘氣了!”有人驚呼一聲。

連娘都停了嘮叨,幾百只眼睛死盯著烙在鍋上的小福子。寂靜。黑色的毛毛蟲屎冰雹般降落,蟲屎打著小福子的背,打著浸透劇毒農藥的鍋邊,打著方六老爺充滿智慧的腦殼……都砰砰啪啪地響著。大家屏住呼吸,祈望著小福子能從鍋上蹦起來。

等了半袋煙的工夫,小福子一動不動。方六老爺怒氣沖沖地彎下腰,好像揉面一樣,好像搗蒜一樣,對著小福子的腰背,好一陣狂搗亂揉。一股臭氣彌散開來。有人喊:“六老爺,別折騰了,屎湯子都擠出來了!”

六老爺直起腰,握兩個空心拳頭,痛苦地捶打著左右腰眼,兩滴大淚珠子從他眼裏噗嚕噗嚕滾下來。

“我沒有招數了!”方六老爺沮喪地說,“用了黑牛,用了鐵鍋,他都不活,我沒有招數了!”

我看著從小福子嘴裏流出來的褐色的粥狀物,在陽光下蒸騰著綠色的臭氣。

“誰還有高招?”方六老爺說,“誰還有高招請拿出來使,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父親說:“六老爺,讓您老人家吃累了。”

六老爺說:“哎,慚愧,慚愧!”一邊說著,一邊交替捶打著左右腰眼,搖搖擺擺地走了。

父親弓著腰,端詳著貼在鍋底上的小福子,遲疑片刻,好像不曉得該從哪裏下手。(我已經嗅到烤燒雞的香味了)一滴清鼻涕從父親鼻尖上垂直下落,打在小福子的脊椎上。父親哼了一聲,伸出一雙魯莽的大手,卡住小福子的腰,用力擁起來,小福子皮膚與鐵鍋剝離時,發出一陣嘩嗶叭叭的聲音。這聲音酷似在燈火上燒頭發的聲音,伴隨著聲音迅速彌散的味道也像燒頭發的味道。

小福子的身體折成兩疊,幾乎是垂直地懸掛在父親顫抖不止的胳膊上。我想起了懸掛在房檐下木橛子上的腌帶魚。我的小弟弟四肢柔軟地下順著,他能把身體彎曲到如此程度,簡直像個奇跡。

父親把小福子放在地上,理順了他淩亂的胳膊和腿。小福子的肚臍被鍋臍擠出了一個圓圓的坑,有半個茶碗深。

娘跪在地上,我認為她很無恥地哀求著:“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父親懊喪地說:“行啦!別嚎了!”

我欽佩父親的態度。娘不說話了,只是嚶嚶地哭,我又可憐她了。

父親一手托住小福子的脖頸,一手托住小福子的窩,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圍觀的鄉親們匆匆閃開一條道路,都畢恭畢敬地立著。

我跑到父親前面,回頭仰望著父親臉上的愚蠢的微笑,我忽然覺得,我應該說句什麼,到了該我說話的時候了。

“爹,河裏有一朵紅花……”父親臉上的微笑抖動著,像生銹的廢鐵皮索落落地響。我繼續說:“小福子跳到河裏去撈那朵紅花……”

我看到父親的腮幫子可怕地扭動著,父親的嘴巴扭得很歪,緊接著我便脫離地面飛行了。湛藍的天空,破絮般的殘雲,水銀般的光線。黃色的土地,翻轉的房屋,傾斜的人群。我在空中翻了一個斤鬥,呱唧一聲摔在地上。我啃了一嘴泥沙。趴在地上,我的耳朵裏翻滾著沈雷般的聲響。那是父親的大腳踢中我的屁股瓣時發出的聲音。

我自己爬起來,幹嚎了一聲。本來滿肚子的幹嚎要一連串地噴出來,但是,我看到人們的像鬼火一樣的、毒辣的眼睛,所以,我緊緊咬住嘴唇,把幹嚎壓下去。於是,我感覺到胃裏燃燒起絳紫色的火焰。

我當然聽到了人們在背後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我卻徑直地往前走了,我用力分撥著阻擋著我的道路的人群,他們像漂浮在水面的死兔子一樣打著旋,放著桂花般的臭氣漾到一邊去。我恍惚覺得娘撲上來拉住我的胳膊,我回頭一看,她的眼竟然也像鬼火般毒辣,她的臉上蒙著一層淒涼的畫皮,透過畫皮,我看到了她猙獰的骷髏,“放開我!”我憤怒地叫著。娘拉著我不松手,娘說:“大福子,我的兒,小福子去了,娘就指望著你啦……”半個小時前,你不是說:包粽子,不給大福子吃嗎?我看透了!我用力掙紮著,娘的手像鷹爪子一樣抓著我不放松。我低下頭,張開嘴,在娘的手脖子上,拼出吃奶的勁兒,咬了一口。我感覺到我的牙齒咬進了娘的肉裏,娘的血又腥又苦。

娘慘叫一聲,松開了手。

我頭也不回往前走,一直走到打谷場的土墻邊上,面壁十分鐘,我專註地看著土墻上的花紋。我回過頭去,打谷場上空無一人,刺鼻的汗臭味還在蕩漾。這麼說打谷場確曾布滿了人,我的弟弟小福子確實是淹死了。我的屁股上當真挨過父親一腳嗎?娘的手脖子上當真被我咬過一口嗎?

屁股似乎痛又似乎不痛,口裏有血腥味又似乎沒有血腥味。我很惶惑,便坐在了土墻邊,我的身左身右都是淺綠色的新鮮麥苗兒。我坐著,無聊,便研究髕骨下的毒瘡。我用銹鐵片劃開瘡頭,膿血四溢時,我感到希望破滅了。人身上總要有點珍奇的東西才好。後來,我用銹鐵片在左膝髕骨下劃開一道血口子,我用銹鐵片從右膝髕骨下的毒瘡上刮了一些膿血,抹到血口子裏。

等到右膝下的毒瘡收口時,左膝下一個新的毒瘡已經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

癩蛤蟆蹦到餐桌上,不會咬人也要硌硬你一下。

因為腹中饑餓,傍晚時我溜回家。小福子永遠地消失了,我感到了孤獨。爹和娘對我的自動歸家沒表示半點驚訝或憤怒。他們對坐著,在兩根門檻上,爹抽煙,娘流淚。我坐在堂屋的門檻上,從我坐的地方到娘坐的地方和從我坐的地方到爹坐的地方距離相等。

娘沒有心思做飯,爹抽煙抽飽了。我饑餓,站起來,到飯笸籮裏拿了一個塗滿蒼蠅屎的高梁面餅子,找了兩棵黑葉子大蔥,從醬壇子裏挖了一塊驢糞蛋子那麼大的黑豆醬,依然坐回到堂屋門檻上,喀喀唧唧地吃起來。

爹冷冷地看著我,娘驚愕地看著我。

我非常明白他們心裏想的是什麼。

你們沒有什麼了不起。

總有一天,你們會知道大福子不是盞省油的燈。

我打著飽嗝,摸上炕去睡覺,成群的蚊蟲圍著我旋轉,有咬我的,也有不咬我的。我不驚嚇它們,我的血多極了,由著它們喝。

後半夜時,蚊蟲都喝飽了血,伏到墻壁上休息去了。我昕到了河水的喧嘩。爹和娘在各自占據的門檻上坐著,他們對話。

“別難過了,”爹說,“他是該死,你我薄命,擔不上這麼個兒子。”

“就剩下一個大福子啦,他偏偏又是個傻不棱登的東西……”娘說。

“要不怎麼說你我薄命呢?”

“他可千萬別再有個好歹……”娘擔憂地說。

爹冷笑著說:“放心吧,這樣的兒子,閻王爺都不願意見他!”

爹和娘的對話並沒使我難過,如果他們不這樣說才是怪事。

河裏濤聲澎湃,天上星光燦爛,蚊蟲偃旗息鼓,爹娘竊竊私語。我沒有任何理由難過,我不哭,我要冷笑。

我知道我在黑暗中發出的冷笑聲把爹和娘嚇懵了。

娘又懷孕了。看來她和爹一定要生一個優秀的兒子來代替我。我看著娘日日見長的肚子,心裏極度厭惡。

小福子淹死之後,我一直裝啞巴,也許我已經喪失了說話的機能,我把所有的話對著我的腸子說,它也愉快地和我對話。

“你看到那個女人那個醜陋的大肚子了嗎?”

“看到了,非常醜陋!”

“你說她還像我的娘嗎?”

“不像,她根本不像你的娘!”

“你看到我爹了嗎?”

“看到了,他像一匹老駱駝。”

“他配做我的爹嗎?”

“不配,我說了,他像一匹老駱駝!”

我每天都跟我的腸子對話,它的聲音低沈,渾濁,好像鼻子堵塞的人發出的聲音。

娘從懷孕之後就病懨懨的,她的臉色焦黃,皮膚下流動著黃色的水。爹買來了一只碗口大的鱉,為娘治病、滋補身體。

我問腸子:“這是袁家灣裏的鱉羔子嗎?”

腸子肯定地回答我:“是袁家灣裏的鱉羔子,你看,只有袁家灣裏的鱉種才能生出這樣一顆圓圓的鱉頭。”

爹把鱉放在水缸裏養著,要養一個逢到九的日子才能殺。為了防止它逃跑,爹在缸上加了一個木蓋,木蓋上壓著一塊捶布石。

爹不在家的時候,我就搬掉捶布石,掀開木蓋,觀賞老鱉的泳姿和老鱉伏在水下時的靜態。

每當我掀起木蓋時,它就從水底奮勇地浮上來,它四條笨拙的短腿靈巧地劃著水,斜刺裏沖上水面。青黃鱉殼周圍翻動著一圈肉蹼,好像鱉的裙子。浮上水面後,它就沿著水缸的內壁轉圈,鱉指甲劃得缸壁嚓嚓地響。從它的綠色的眼睛裏我看出了它的憤怒和它的焦灼。缸裏只有半缸水,缸壁上塗著赭紅色的光滑釉彩,鱉無法沖出囚牢。

遊一陣後,鱉乏了,它收縮起四肢,無聲無息地、像影子一樣沈下水去。

缸裏的水漸漸平靜,鱉攪起來的渣滓沈澱在缸底,青黃色的鱉殼上也蒙上了一層灰白的渣滓。如果不是那兩只秤星般的鱉眼,很難發現缸底埋伏著一只鱉。

鱉安靜的時候,也是我看鱉入神的時候。它那兩只咄咄逼人的眼睛具有極大的魅力,它向我傳達著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信息。有一種暗紅色的力量,射穿水面,侵入我的身體,我一方面努力排斥著它,又一方面拼命吸收著它。我感覺到了鱉的思想,它既不高尚,也不卑下,跟人類的思想差不多。

殺鱉的日子終於到了,其實並沒殺,但比殺還殘酷。

父親倒在鍋裏兩瓢水,扔進水裏一把草藥,然後,用一把火鉗,從水缸裏把鱉夾出來。在從水缸到鍋竈這段距離裏,鱉在空中、在火鉗的夾擠下痛苦地嗚叫著。父親毫不猶豫地把它扔進鍋裏。鱉在鍋裏撲楞著,鱉邊上的肉蹼像裙子一樣漂動著。

竈下的火嗶嗶叭叭地燃燒著,鍋沿上冒出了絲絲縷縷的蒸氣,我還聽到鱉在鍋裏爬動著。鱉指甲劃著鍋,嚓啦——嚓啦——嚓啦啦——

父親把煮好的鱉舀到一只瓦盆裏,逼著娘吃。

娘抄起筷子,戳戳鱉蓋,鱉蓋像小鼓一樣嘭嘭響。

娘只吃了一口鱉,就捏著脖子嘔吐起來。

父親嚴厲地說:“忍著點,吃下去!”

娘滿眼是淚,用筷子夾著一塊顫顫巍巍的鱉裙子,放到唇邊,又送回盆裏。

我伸手抓過那塊鱉裙,迅速地掩進嘴裏。

從口腔到胃這一段,都是腥的、熱的。

我的腸子在肚子裏為我的行動歡呼。

父親用筷子敲擊著我的光頭,我的光頭也像小鼓一樣嘭嘭響。

那天早晨,孫二老爺家那峰駱駝跑了。孫二老爺說他清晨起來餵駱駝時,槽頭柱子上只剩下半截韁繩。這匹怪物的逃跑在村子裏激起了很大的風波,就像三年前二老爺把它從口外拉回來時一樣。駱駝耕地不如牛,拉車不如騾子,但二老爺一直餵養著它。

駱駝跑了!一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裏就湧起一陣按捺不住的狂喜,我知道這一定要有什麼事情發生了。究竟要發生什麼事情我也說不清楚。

吃午飯時,街上響起一陣鑼聲。我扔下筷子就往外走,即將生產的娘在後邊嘮叨了一句什麼,我連頭也沒回。我從草垛後摸出我的寶貝——那扇磨得溜滑的鱉甲、一塊豆綠色的鵝卵石(鵝卵石的形狀像個心臟,尖上缺了一塊),我用鵝卵石敲擊著鱉甲,往響鑼的地方跑去。

在家裏時,聽到鑼聲在街上響;走到街上,又聽到鑼聲在生產隊的打谷場上響。

我遠遠地就看到了一匹單峰駱駝,沒看到駱駝的形影之前我先嗅到了駱駝的氣味。我興奮得快要昏過去了。

看到單峰駱駝我才明白,多少年了,我一直在盼望著它們。

場上已經圍了一群人。人圈裏,一個似曾相識又十分陌生的老頭子敲著鑼轉圈。他很蒼老,說不清七十歲還是八十歲,嘴裏沒有一顆牙齒,嘴唇嘬進去,好像個松弛的肛門。他的胳膊上掛著一個皮扣子,皮扣子連著鐵鎖鏈,鐵鎖鏈連系著一個一尺多高的綠毛瘦猴子。猴子跟著老頭繞場轉圈,時而走時而爬,樣子古怪滑稽。

老頭念經般地哼哼著:“你快快地走來你慢慢地行……給你的叔叔大爺先鞠一個躬……要你的叔叔大爺為咱把場捧……掙幾個銅板咱去換燒餅……”

猴子並不給人鞠躬,但不停地齜牙咧嘴扮鬼臉。

有一輛木軲轆大車停在場子邊上,駱駝拴在車轅桿上。車上裝著一個木箱子,箱子蓋掀開了,露出了一些花花綠綠的道具。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扶著車欄桿站著,她穿著一條紅綢褲子,褲腳肥大;穿一件綠綢子褂子,一排蝴蝶樣黑扣子從脖頸排到腰際。她腦後垂著一條粗辮子,臉盤如滿月,眉毛很黑,睫毛很長,牙齒很白,神情很悒郁。

車上還有兩個孩子,年齡與我相仿佛,一個男孩,一個女孩c兩人都又瘦又白,倦倦地坐在地上。

沒有狗熊,沒有遍身硬刺的豪豬,沒有三條腿的公雞,沒有生尾巴的男人。

不是我思念著的雜耍班子。

人愈來愈多。兩個孩子同時站起來,緊緊腰帶,走進場子,一個追著一個翻起斤鬥來。女孩和男孩把他們的身體彎曲成拱橋形狀時,往往露出繃緊的肚皮。

穿紅褲子的大姑娘耍了一路劍,耍到緊密處,看不清她的模樣,只看到一團紅光在下,一團綠光在上,好像兩團火。

我看到展現在我面前的人生道路。

道路彎彎曲曲,穿過低窪的沼澤,翻上舒緩的丘陵。我追趕著木軲轆大車在膠泥地上壓出來的深刻轍印,我踩著單峰駱駝的蹄印走。鱉甲和心狀鵝卵石裝在兜裏,它們是我的護身符。

窪地裏野生著高大的蘆葦,風滾過去,蘆葦前推後擁,像煞翠綠色的海浪。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駱駝!駱駝!孫二老爺家丟失的雙峰駱駝從蘆葦叢裏慢吞吞地走出來,站在狹窄的泥濘道路上。我好像從來沒對這匹駱駝有過畏懼之心,我好像一直親愛著這匹駱駝,我與它的關系好像放牛娃與牛的關系。如同他鄉遇故交,如同久別重逢的情人,我撲上去,跳一下,抱住了它高揚著的、彎曲著的、粗壯結實的脖子。

我的眼睛裏湧出了灼熱的液體,不是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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