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任叔(1901~1972),筆名巴人,浙江省奉化縣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監獄》,長篇小說《死線上》,散文集《鄰人們》,雜文集《竊門集》等。

近來常在小菜之間,偶然撥到幾片筍,為了價昂,娘姨不能多買,也就在小菜裏略略摻和幾片,以示點綴。但這使我於舉箸之時,油然的想到了故鄉,不免有點“懷鄉病”了。

我之愛筍,倒不是為的它那“挺然翹然”的姿勢。日本學者之侮蔑中國,真可說是“無微不至”。魯迅先生的《馬上支日記》,有這樣的一節話:

“安岡氏又自己說——

筍和支那人的關系,也與蝦正相同,彼國人的嗜筍,可謂在日本人之上。雖然是可笑的話,也許是那挺然翹然的姿勢,引起想像來的罷。”

“會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寶貴的,所以曾有‘會稽竹箭’的話。然而寶貴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於戰鬥,並非因為它挺然翹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筍;因為多,那價錢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鄉,就吃了十多年筍,現在回想,自省無論如何,總絲毫也尋不出吃筍時,愛它‘挺然翹然’的思想的影子來。”

我是不很佩服我們東鄰的所謂“文化藝術”的。也許由於我的淺嘗,無法理解他們的偉大。但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沒有一個文學者,能及得上我們的魯迅先生。這也許和日本資本主義的發展始終脫不了封建勢力的束縛有點關系,在文化藝術的領域上,只看到他們風氣的流變:自自然主義而至理想主義,而至“左翼運動”,大半都停留在表面上,不可能有更深入的發掘。安岡秀夫的話,也許多少受到弗洛特(現譯“弗洛依德”,其學說認為人之一切欲望都來自性本能)學說的影響,然而以此作為侮蔑中國民族性的刻劃,確實是可觀了。

因為愛吃筍,就想到鄉間掘筍的故事,真可謂“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我家老屋後門,就有一大塊竹山。中國人固然有以竹為箭,用於戰鬥;但最古時候,還有用蒲的。《左傳》所謂“董澤之蒲,可勝既乎”。那說來,真是“草木皆兵”了。這可見中國民族是最堅韌善鬥的。不過世界上殺人武器,既已通行槍炮,以竹為箭,成了我們孩子時代的玩藝。古風杳渺,鄉之人也早沒有見竹而思戰鬥的積習了。他們喜歡培竹,一則為圖出息,二則為圖口舌,三則如迂我輩文人雅士,聊供消暑納涼,吟詩入畫罷了。

我沒有“賦得修竹”的才能,更沒有寫松竹梅歲寒三友圖的本領。但卻時常跟著長工去掘過筍。筍而必然掘,那已可見並不是一定“挺然翹然”的了。大概城市裏人,想像特別豐富,雖然在植物學書上,也看到過“塊根”“塊莖”之說,但一入鄉間,也不免有劉姥姥進大觀園之慨。五四時候,一般青年激於義憤,以大寫壹字的資格——因為有別於尋常戲子,他們以大寫壹字自居,而將尋常戲子比之為小寫一字,——入鄉演劇宣傳,一看滿地的“田田荷戲”,均皆驚奇不置。一經詢問之下,始知為常吃的芋艿,不免大失所望。他們全以為芋艿該如桔子李子,是結在樹上的。人之智愚不肖,不能以書本為標本,於此已可概見了。入冬之時,竹山裏的筍,其未“挺然翹然”,怕也出於安岡秀夫自己的想像之外吧。

掘筍功事,非專家不辦。大抵冬霜既降,而綠竹尚“秀色可餐”——這說來,自然是好吃的民族了——土地堅實異常;冬筍則必裂地而出。據說是人間春意,先發於地。竹根得春氣之先,便茁新芽,是即為筍。筍伏處土中,日趨茁壯。鄉人於此之時,即從事采掘,如發寶藏,雖並不容易,但鄉人類能“善觀氣色”,“格竹”致知。從竹的年齡與枝葉的方位,知道它盤根所在。循根發掘,每每能獲得“小黃貓”似的筍。我不大了解他們掘得筍時的喜悅心情,在我則是掘得新筍一株,賽獲黃金萬兩。吃筍固然快樂,掘筍則更覺趣味無窮。

這也許由於我“得之也難,則愛之也深”。希望成於戰士,地下的“小黃貓”,是人間的大希望。我於此而體念到人生的意味。大抵我的掘筍方法,專看地上裂縫。因筍有成竹而為箭的使命,所以特別頑強,不論土地如何結實,甚至有巨石高壓,它必欲“挺身而出”,故初則裂地為縫,終則奪縫怒長。即有巨石,亦必被掀到一旁,大抵冬筍是它尚未出於地面之稱,並非與毛縫筍為不同種類。一為毛筍,只須塌地斬斷,不勞你東搜西尋了。所以一作羹湯,也就覺得鮮味稍殺。

在綠竹叢中黃草堆裏,要尋到所謂筍的“爆”,實在困難。我家“長工看牛”之類,又常和我取笑,當我轉過背去,就用鋤向地上一掘,做成個假的“爆”,並且做出種種暗示,叫我向那爆裂處走去。一待我發現這個,便用力的掘,弄得筋疲力竭,還是一無所得,而他們卻柱鋤站立一旁,淺淺微笑了。“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而我則不作如是想,大抵每一早晨,我非掘得一二株筍,是不願回家的。

然而,有時,於無意之間,與姊妹嬉頑於竹林深處,或采毛茛咀嚼,或築石為城,翻動亂石,忽見“小黃貓”出現眼前,那真大喜過望,莫不號跳回家,攜鋤入山。真有“長镵長镵白木柄,吾生托子以為命”之慨了。

不過鄉人之於竹,有“筍山”與“竹山”之分。我家就有一大竹山,一小筍山。竹山專用以培竹。筍山大都鄰近居處,便於采掘。竹山則專有管山人司值,禁止一切人等偷掘冬筍。竹山每年一度壅培,即用管山人所飼之牛的“牛糞”。壅培之時,大概在秋末冬初。這事在富農的我家,仿佛是個節日,我也曾跟長工雇工,參與這種盛會。目的不在去聞牛屎香味,而在管山人的一頓好小菜。壅山之日,主人與管山人同至山地數竹,將每一竹上用桐油寫上房記;我則跟隨在瘦長的父親的身後,看著他提著一竹筒黑油,用毛筆沾油作書的有趣情景。這在鄉間叫做“號竹”。父親號竹的本領,極其高妙,筆觸竹竿,如走龍蛇,頃刻即就。有時是“明房”兩字,有則為“王明房”。這打算自然不同於竹上題詩。竹既有號,則偷兒便無所用其技了。固然伐竹之時,可將它記號刮去。但被刮過的竹,背到村裏,人們也就側目而視。這大概就是張伯倫所謂“道德的效果”吧!

我是不大明白父親那種愛竹心理的。但每當秋夏之交,父親又率長工上山去了,將竹山上的老竹刪去一批,背到村前溪灘,喚筏工,鎖竹成筏,專等老天下雨,溪水高漲。大概秋雨一陣過後,父親就背上糇囊上城去了。同時,筏工也撐著竹筏,順水而下。有時,父親且與做長板生意的合作,讓竹筏上載著許多木頭刳成的長板,軸轤接尾的浩浩蕩蕩流著出去。鄉下孩子所見甚小,每遇此情此景,是覺頗為“壯觀”的。

背著糇囊上路的父親,不到一月左右,也就捎著“鳳仙袋”喜氣洋洋的回來了。母親自然是慰勞備至,首先為他招呼面水腳水。父親本不喝酒,但在這一次餐桌上,、母親總為他燙下幾兩黃酒,姑且小飲幾杯,說是趕趕寒氣。而我所欣喜的又是藉此也有一頓好小菜吃。

自掘筍以至壅竹賣竹,這情景在今天想來,宛然如畫。嘆童時之不可復回,慨“古風”之未必長存,我雖泄氣,卻還欣然。然而腳踏實地,父親時代鄉人們的艱苦奮鬥精神,那確實是如筍如竹,挺然翹然,不可一世的!

我們兄弟之間,已沒有人步父親後塵,過這艱苦奮鬥的生活了。

我在海外流浪,已十余年於茲,故鄉山色,是否一仍舊觀,亦無法想像。我本無所愛於故鄉,但身處孤島,每天總可碰到些失卻家鄉流浪街頭的難胞。他們惦念著祖宗的遺業,他們忘不了自己的土地。他們也許時時做著家園的夢,牛的夢,犁頭的夢,甚至聞著牛糞的氣息,然而他們的故鄉呢?這使我於悲憫他們的境遇之後,略覺驕矜,我的故鄉依然還是我們的!但不知有誰負起捍衛這鄉邦的責任?一九二七年,二兄在世,故鄉是曾經吼過來的。亡友董摯興的血,怕還未必幹了吧,但我的故鄉在今天是否也在吼呢?

父親在日,嘗告我曰:昔者尚書太公與崇禎皇帝閑談,皇帝詢及吾鄉情況,尚書太公以十四字作答:“乾柴白米巖骨水,嫩筍綠茶石板魚。”是這樣世外桃源的故鄉,怕已未必再見於今日了。我也不願我的故鄉,終成為桃源。能鬥爭,才能存在;能奮發,才能進步。舊的讓它死去,新的還須創造。失了鄉土的同胞,我亦正與之同運命,而挺拔自雄卻寒禦暑的筍竹的英姿,該是我們所應學取的吧!

吃筍之余,有感如右,非為懷舊,藉以自惕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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