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了一(1900~1986),原名王力,廣西博白縣人,語言學家。著有《中國現代語法》、《中國音韻學》、《漢語史稿》、《古代漢語》、《龍蟲並雕齋瑣語》等。

在街上隨便走走,北平話叫做“蹓跶”。蹓跶和散步不同;散步常常是揀人少的地方走去,蹓跶卻常常是揀人多的地方走去。蹓跶又和鄉下人逛街不同;鄉下人逛街是一只耳朵當先,一只耳朵殿後,兩只眼睛帶著千般神秘,下死勁地盯著商店的玻璃櫥;城裏人蹓跶只是悠遊自得地信步而行,乘興而往,興盡則返。蹓跶雖然用腳,實際上為的是眼睛的享受。江浙人叫做“看野眼”,一個“野”字就夠表示眼睛的自由,和意念上毫無粘著的樣子。

蹓跶的第一個目的是看人。非但看熟人,而且看陌生的人;非但看異性,而且看同性。有一位太太對我說:“休說你們男子在街上喜歡看那些太太小姐們,我們女子比你們更甚!”真的,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比一件心愛的服裝,一雙時款的皮鞋,或一頭新興的發鬢,更能在街上引起一個女子的註意了。甚至曼妙的身段,如塑的圓腓,也沒有一樣不是現代女郎欣賞的對象。

中國舊小說裏,以評頭品足為市井無賴的邪僻行為,其實在阿波羅和藐子所啟示的純潔美感之下,頭不妨評,足不妨品,只要品評出於不語之語,或交換於知己朋友之間,我們看不出什麼越軌的地方來,小的時候聽見某先生發一個妙論,他說太陽該是陰性,因為她射出強烈的光來,令人不敢平視:月亮該是陽性,因為他任人註視,毫無掩飾。現在想起來,月亮仍該是陰性。因為美人正該如晴天明月,萬目同瞻;不該像空谷幽蘭,孤芳自賞。

蹓跶的第二個目的是看物。任憑你怎樣富有,終有買不盡的東西。對著自己所喜歡的東西瞻仰一番,也就可飽眼福。古人說:“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聊且快意”;現在我們說:“入商場而凝視,雖不得貨,聊且過癮。”關於這個,似乎是先生們的癮淺,太太小姐們的癮深。北平東安市場裏,常有大家閨秀的足跡。然而非但寶貴的東西不必多買,連便宜的東西也不必常買;有些東西只值得玩賞一會兒,如果整車的搬回家去,倒反膩了。話雖如此說,你得留神多帶幾個錢,提防一個“突擊”。我們不能說每一次蹓跶都只是蹓跶而已;偶然某一件衣料給你太太付一股靈感,或者某一件古玩給你本人送一個秋波,你就不能不讓你衣袋裏的鈔票搬家,並且在你的家庭賬簿上,登記一筆意外的賬目。

就我個人而論,蹓跶還有第三個目的,就是認路。我有一種很奇怪的脾氣,每到一個城市,恨不得在三天內就把全市的街道都走遍,而且把街名及地點都記住了。不幸得很,我的記性太壞了,走過了三遍的街道也未必記得住。但是我喜歡閑逛,就借這閑逛的時間來認路。我喜歡從一條熟的道路出去蹓跶,然後從一條生的道路兜個圈子回家。因此我常常走錯了路。然而我覺得走錯了不要緊;每走錯了一處,就多認識一個地方。我在某一個城市住了三個月之後,對於那城市的街道相當熟悉;住了三年之後,幾乎夠得上充當一個向導員。巴黎的五載居留,居然能使巴黎人承認我是一個“巴黎通”。天哪!他們那裏知道這是我五年努力蹓跶(按理,“努力”“蹓跶”這兩個詞兒是不該發生關系的)的結果呢?

蹓跶是一件樂事;最好是有另一件樂事和它相連,令人樂上加樂,更為完滿,這另一件樂事就是坐咖啡館或茶樓。經過了一二個鐘頭的“無事忙”之後,應該有三五十分鐘的小憩。在外國,街上蹓跶了一會兒,走進了一家咖啡館,坐在Terrasse上,喝一杯咖啡,吃兩個“新月”面包,聽一曲爵士音樂,其樂勝於羽化而登仙。Terrasse是咖啡館前面的臨街雅座,我們小憩的時候仍舊可以“看野眼”,一舉兩得。中國許多地方沒有這種咖啡館,不過坐坐小茶館也未嘗不“開心”。這樣消遣了一兩個小時之後,包管你晚上睡得心安夢穩。

蹓跶自然是有閑階級的玩意兒,然而像我們這些“無閑的人”,有時候也不妨忙裏偷閑蹓跶。因為我們不能讓我們的精神終日緊張得像一面鼓!

選自《生活導報》第28期,1943年6月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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