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泓《逝去的風韻》武庫和蘭锜

後漢王充在《論衡實知篇》中記述了一則關於秦惠王異母弟樗裏子的傳說:秦昭王十年(前297年),樗裏子卒,葬於渭南章臺之東,曰:後百年,當有天子宮挾我墓。至漢興,長樂宮在其東,未央宮在其西,武庫正值其墓,竟如其言。避開樗裏子先知之類的說法,這裏說西漢時武庫坐落在長樂、未央二宮之間,是符合事實的。現今西安市郊大劉寨村東面的高地上,保留著它的遺址。漢長安城的武庫,是高祖七年(前200年)由丞相蕭何主持修建的。據《漢書高帝紀》:二月,至長安。蕭何治未央官,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大倉。這座武庫,整個西漢時期一直用為儲藏禁兵的中央兵器庫,由中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執金吾)屬官武庫令掌管。經過1975年以來的田野考古發掘工作,這處規模宏大的兵器庫遺址,正在被揭露出土。西漢武庫總平面呈長方形,四周築有牢固的圍墻,現在北、西兩面已大部被破壞,僅東、南兩面保存較好,南墻長710米,東墻長322米,均厚1.5米。在圍墻以內,又有一堵南北向的隔墻,將全庫分隔成面積大致相近的東西兩區。已經發現的七座大型建築基址,四座在東區,即第1至4號遺址;另三座在西區,即第5至7號遺址。包括有庫房和一些駐兵的營房,其中的第1和第7兩座遺址經發掘後,證實都應是存放兵器的庫房。以第7遺址為例,平面呈長方形,殘長190米,寬45.7米,尚存的三壁夯土墻都厚達6.5米,可以想見建築的宏大堅固。除了京城長安的這座巨大的武庫以外,另一處重要的兵器儲藏庫是設在洛陽的武庫。當吳王濞舉兵叛亂時,吳少將桓將軍提出,吳軍應該疾西據洛陽武庫,食敖倉粟,阻山河之險以令諸侯,雖毋入關,天下固已定矣(《史記吳王濞列傳》)。但吳王沒有采納他的建議。而當景帝以中尉周亞夫為太尉東擊吳楚,行至霸上時,趙涉來向周亞夫建議應改變行進的路線以避吳王伏兵,並進一步指出:且兵事上神密,將軍何不從此右去,走藍田,出武關,抵洛陽,間不過差一二日,直入武庫,擊鳴鼓。諸侯聞之,以為將軍從天而下也。(《漢書周勃傳》)周亞夫接受了他的建議,先達洛陽,據有武庫,取得戰爭的主動權。由上述事例,可以想見西漢時期洛陽的武庫,是很重要的兵器補給中心。洛陽的武庫,很可能沿用到東漢時期。《後漢書堅鐔傳》,堅鐔與諸將於建武元年(25年)攻洛陽,他曾和朱祐一起與朱鮪大戰武庫下,殺傷甚眾,至旦食乃罷,朱鮪由是遂降。註引《洛陽記》曰:建始殿東有太倉,倉東有武庫,藏兵之所。講清了東漢時洛陽武庫的位置。東漢洛陽為都城,因此洛陽武庫成為中央兵器庫,儲藏的兵器數量眾多,僅元初四年(117年)發生的一次火災中,燒毀兵物的價值即直千萬以上(《後漢書五行誌》註引《東觀書》)。此外,在各州郡中,也各設有規模不等的地方性武庫,內儲庫兵。《史記外戚世家》註引《西征記》雲武牢城內有高祖殿,西南有武庫。在《漢書》的《成帝紀》和《平帝紀》中,記錄有不少盜庫兵的事件,如陽朔三年(前22年)夏六月,潁川鐵官徒申屠聖等百八十人殺長吏,盜庫兵,自稱將軍。鴻嘉三年(前18年)冬,廣漢男子鄭躬等六十余人攻官寺,篡囚徒,盜庫兵,自稱山君。永始三年(前14年)十二月山陽鐵官徒蘇令等二百二十八人攻殺長吏,盜庫兵,自稱將軍。元始三年(3年),陽陵任橫等自稱將軍,盜庫兵,攻官寺,出囚徒。在上述事件中,涉及的地區就有潁川、廣漢、山陽和陽陵等地。

在這些武庫中,所儲藏的兵器很可能是分類存放的,在漢長安城武庫遺址的發掘中,從第1遺址中出土的兵器,數量最多的是鐵鎧甲;而在第7遺址中,除少量鐵、銅兵器外,主要是箭鏃,有一千余枚鐵鏃和一百余枚銅鏃。從上述情況觀察,當時武庫的不同庫房中是按兵器的不同品種分別集中存放的,以便於保養和管理。至於所儲兵器的具體放置方法,發掘長安武庫庫房時獲得了值得註意的線索。在庫房內除了殘存的兵器外,還發現大量木灰和許多相距1.82米的柱礎石,推測它們是固定的木質兵器架的遺跡。

西漢時期的墓葬裏,有的也安設兵器架以存放隨葬兵器,遺跡也有發現。在河北滿城中山靖王劉勝墓中,於棺室的主室東南角出土了幾件安裝在兵器柄端的銅鐓和銅,與之相配而裝於柄首的戟、矛、等都發現在主室的中部,位置互相對應,雖然器柄均已朽毀無存,但還可以量出這些兵器的全長都在米之間,圖1

看來它們原是豎立在靠近南壁東側處,由於室頂塌陷而被壓倒的(圖1)。這組鋼鐵兵器共五件,自西向東排列的次序是,一為戟、二為矛、三為戟、四為、五為,各件之間距離勻稱,倒下後著地的角度又全一致,說明原來應是插放在靠墻的木兵器架上的。它們東西分布的寬度約1.2米左右,這大約也就是兵器架的寬度。

長安武庫和滿城劉勝墓這兩處發現雖然重要,但可惜木質的兵器架均已朽毀無存,僅能依據遺跡進行推測。至於西漢時期完整的木質兵器架,圖2近年來在考古發掘中至少獲得過三件標本,雖然都是形制較小的,但也彌足珍貴了。第一個例子發現於長沙馬王堆轪侯家族墓群的第3號墓中,全高87.5厘米,下部是帶方座的八角形木柱,上承方形木板,在板面上分三層設有五個托鉤,面上有紅黃綠三色彩繪的雲氣紋。其中的兩個托鉤上,橫托著一柄明器角劍,劍長79.1厘米,還套有漆鞘(圖2)。第二個例子是江蘇揚州邗江縣胡場5號墓的出土品。這具兵器架作長方形框狀,四條邊框各寬4厘米,厚1.5厘米,組成兵器架的面積為57.246厘米,上面也有彩繪的雲紋圖案。在上框和下框各安一對托鉤,圖3並在兩側框等高處各安一托鉤(圖3)。出土時架下發現弓和箭囊,大約是原來陳放在架上後來跌落下去的。第三個例子出土於揚州東風磚瓦廠9號墓,形制和胡場5號墓出土的兵器架相同,也是木質的長方形框架,已殘,邊框上墨繪雲氣紋,四框上各安有兩個托鉤。

上述諸例說明西漢時期一般將兵器陳放在木制的架上。這種木架的名稱,應為蘭锜。張平子《西京賦》描述都內甲第:木衣綈錦,土被朱紫。武庫禁兵,設在蘭锜。《文選》李善註:锜,架也。武庫,天子主兵器之官也。善曰:劉逵《魏都賦》註曰,受他兵曰蘭,受弩曰锜,音蟻。又《史記汲黯列傳》記武帝嘗坐武帳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黯,避帳中,使人可其奏。武帳,《集解》引孟康曰:今禦武帳,置兵蘭五兵於帳中。由此可見,當時兵器架子可概稱為蘭锜。若細分則可區別為弩锜和兵蘭,則前述西漢墓中出土的兵器架都屬蘭類。蘭锜的設置和使用,在兩漢魏晉時是很普遍的,西晉左思在著名的《三都賦》中,兩次提到蘭锜:《吳都賦》中有陳兵而歸,蘭锜內設;《魏都賦》中有附以蘭锜,宿以禁兵之句。至於有蘭锜的圖像材料,在東漢墓葬中時有發現,主要是畫像石、石棺畫像和壁畫,其中比較重要的資料有以下諸例:

圖41953年發現的山東沂南畫像石墓中,在前室南壁正中一幅畫像的上部刻畫兩具兵器架,前面一具由兩立柱架一橫梁,柱下部又聯一橫枋,在二柱上各掛一面大盾牌,橫梁居中懸掛一領鎧甲,在兵器架左右兩側各有一下帶方座的立柱,柱頭各置一頂兜鍪。後面一具在兩側立柱間上下聯二橫枋,上面橫枋上勻稱地開有五個插放兵器的孔洞,架上豎立插放五件長柄兵器,左側是兩張戟,右側是三支長矛,在戟和矛頭上都套有上飾花紋並垂有流蘇的囊套。在偏左側二戟間和偏右側二矛間,又各懸一張弩(圖4)。另在兵器架右側上端,亦懸有一張弩。這三張弩都是弩弓在上,機括在下。在後室靠南壁的承過梁的隔墻的西面,有另一幅兵器架的畫像,刻畫三具兵器架。前排兩具,左側是一架,上豎插兩件帶套的戟;右側是一具橫置兵器的架子,在兩支柱上端托一橫梁,下部聯一橫枋,在兩側柱上等高處分置五組托鉤,圖5

橫托著四件長柄兵器,自上而下是兩支矛和兩張戟,在架前倚放著兩個大盾牌。後排的一具也是橫置兵器的架子,但較窄,用以橫置短柄兵器,五組托鉤上分別橫置著刀、劍和手戟(圖5)。

1955年山東安丘發現的畫像石上,刻畫一人憑幾坐在床上,床後置屏風,屏風上左側設兵蘭,上面橫陳著四件刀劍。這具兵蘭呈方框狀,上框有鉤掛於屏上,兩側框相應的位置上有托鉤,用以承托兵器,形制與揚州邗江漢墓出土的相似。

1965年發現的江蘇徐州青山泉白集畫像石墓中,在中室西壁北部下層,刻畫兵蘭一具,豎直插放五件長柄兵器,兩側各有一戟,中間是三支長矛,形制與沂南畫像石墓前室南壁畫像中後面一具兵蘭相同。

1967年春,山東諸城縣前涼臺村西發現一座畫像石墓,墓中舞樂、拷打等畫像石側面,有放在架上的兵器,其中有橫置架上的長柄矛、戟等器,也有掛在方架上的弩。

1971年秋發現的河南唐河針織廠畫像石墓中,在前室墓門內壁兩側都刻兵蘭圖像。看來是在壁面上安有橫枋,上安托鉤,盾牌掛於托鉤上,長柄的矛、戟則斜倚在托鉤上。此外壁上還懸著弩,地上又倚立著大盾牌和弩。圖像刻畫得較簡單,形象不及前幾例明確。

1971年秋發現的內蒙古和林格爾壁畫墓中,在墓門甬道南北兩壁、前室通中室的甬道北壁等處,都繪有兵器架。以前室通中室的甬道北壁為例,畫的是寧城南門外的情況,中設一建鼓,兩側夾侍披甲武士,陳設弩锜與兵蘭。弩锜在前,系兩立柱間聯二橫枋,在上層木枋上垂懸著一排弩,弩弓在上,機括在下。由於這些陳於城門外的弩锜有儀仗的性質,所以锜上還飾有紅色的流蘇。兵蘭在後,上面豎直插放著一排飾有流蘇的棨戟(圖7)。圖7在遼陽一帶發現的漢魏壁畫墓中,也有繪兵器架圖像的,但較簡略,如北園2號墓前室右耳室左壁繪有兵器架,在一紅色橫枋上,由左而右掛有環首刀、盾牌、兩張戟和鎧甲等物。

1972年冬四川郫縣發現一具石棺,棺側的宴樂雜技圖中,有四阿式頂的建築一座,室內設有兵蘭,其上橫置長柄的矛和戟(圖8)。1973年春,郫縣又發現五具石棺,其中石棺三和石棺四的棺側,居中刻門,門前有作迎接狀的門吏,右側有車馬,左側有內置兵蘭的庫房。石棺三圖像有缺損,但橫置蘭上的矛、戟還保留著;石棺四圖像保留完整,除兵蘭上橫置矛、戟等長柄兵器外,房柱上還懸掛著大型的盾牌,房前還有兩頭狗。但上述兵蘭和武庫在原報告中均誤為他物。

此外,在四川成都曾家包發現的東漢墓中,也發現刻有兵器架的畫像石。在西後室後壁的畫像中,有一個兵器架,在兩立柱下端聯以寬厚的橫枋,而上端沒有安橫枋,架上橫置矛、戟和長刀。在這些橫置的兵器下方,右側柱上掛盾牌,左側柱上掛一張弩(圖9:1)。M2墓門東扇背後也刻有兵器架,系在兩立柱上、下各聯以橫枋,架上直插二戟一矛,左側柱上掛盾牌,右側柱上掛一張弩,弩弓在上,機括在下(圖9:2)。

綜合以上資料,我們可以對漢代放置兵器的蘭锜有個比較清楚的了解。它們雖然可分為弩锜和兵蘭兩類,但是基本結構是相近的,都是由兩側立柱和橫聯的梁枋構成,上面安裝成組的托鉤或開挖孔洞。就兵蘭來看,又有固定於庫房中的和可隨時搬動陳設的兩種。前者如漢長安武庫中的兵蘭,用礎石固定在庫房中。後者則是墓葬中放置的實物和有關畫像所揭示的,它們又可分為大、小兩型。大型的多陳放在門前或庫房內,如和林格爾壁畫與沂南畫像石墓畫像所描繪的,依兵器放置形式不同可分橫置和豎插兩式,長柄兵器使用的兵蘭兩式都有,短柄的刀、劍、手戟等則用橫置式的兵蘭,以便於陳放和取用。小型的兵蘭是在廳堂居室內用的,一般是放置隨身用的刀劍弓矢,也可分為立置與掛置兩式。立置的如馬王堆3號墓中的漆兵蘭,是放佩劍用的。掛置的則多呈框架式,可以掛在床後屏風上,文獻中所說設於武帳中的兵蘭,大約就是這種式樣的。這種可掛在屏風上的小型框架式兵蘭,典型的例子就是安丘畫像石刻畫的圖像。

在西漢時期,家中設有蘭锜陳設武庫禁兵,是極為尊貴和罕見的,是威儀和權勢的象征。張衡《西京賦》中說到匪石匪董,疇能宅此,指的是元帝時的寵臣石顯和哀帝時的寵臣董賢。《漢書董賢傳》說:下至賢家僮仆皆受上賜,及武庫禁兵,上方珍寶。當時也曾遭到大臣的非議,毌將隆曾奏言:武庫兵器,天下公用,國家武備,繕治造作,皆度大司農錢。漢家邊吏,職在距寇,亦賜武庫兵,皆任其事然後蒙之。建議仍收還武庫(《漢書毌將隆傳》)。到了東漢,隨著豪強大族勢力的膨脹,部曲私兵日增,私人武庫自然也多起來,這就是東漢畫像中經常出現蘭锜圖的原因,它們象征著豪強地主的武庫。同時直接描繪武庫庫房的圖像也是不乏實例的,四川郫縣石棺畫像就是很好的例子。在四川東漢墓中還發現武庫畫像磚和模擬武庫庫房的陶質建築模型。新都縣發現的武庫畫像磚上,庫房內安置著兵蘭,檐柱上掛著弩。新津牧馬山發現有陶質的武庫建築模型,建築的形制和結構與新都畫像磚上的畫像完全相同,在右側的檐柱上懸掛著巨大的盾牌,就正是這座建築物功能的標誌。到了三國時期,蘭锜內設的情況更為普遍,這也就是左思在賦中不止一次提到蘭锜的緣故。

最後還要說明一點。漢魏時期門前設的蘭锜,有顯示威儀和權勢的作用,那上面陳放的兵器卻是實用的。隨著歲月的推移,在門前擺設兵器架子的風習保留得相當久遠,例如遲到唐宋門前的門戟,當系秉承兩漢蘭锜的遺風,但那已是純粹的儀仗,完全不是為了陳放實戰兵器了。例如唐懿德太子墓內壁畫就有列戟圖兩組,飾有虎頭紋彩幡的長戟排列在兩側的木架上,每組均為二十四戟,表示著號墓為陵、比擬天子的排場。這裏,除去作為儀仗用的長戟外,戟架的形制倒還繼承著漢代兵蘭的傳統格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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