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名儒馬融,才高博洽,但卻很豁達任性,不拘守儒者的小節。他講課授經時,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後漢書馬融傳》)。在女樂演奏聲中講授經學,別人是不敢如此的,至於坐在帳中,則是當時一般風習,只不過絳色紗帳顯得過於漂亮了而已。這個故事極其有名,由此設帳就變成了教授生徒的別稱,古人設床,多要施帳。在我國大約當脫離了遠古完全席地坐臥的階段以後,從殷周歷經秦漢魏晉乃至隋唐,低矮的床一直是人們坐臥寢處都離不開的多功能家具,同時也是室內陳放的最主要的家具。一些別的家具,多是圍繞著床而陳設的,例如屏扆安放在床的側後,書寫或進食的幾案放置床前,可供伏倚的憑幾擺在床上,承塵懸掛在床頂上方,等等。這些器物中和床關聯最緊密的,則是張設在床上的帳。

《釋名》:帳,張也,張施於床上也。《急就篇》顏註也說:自上而下覆謂之帳,帳者,張也。它具有保暖、避蟲、擋風、防塵等多種用途。同時,在用各種色澤鮮明的絲織品精工制造的帳上,還可以加施華美的紋飾,懸垂香囊流蘇,起著豐富室內裝飾的作用。古詩《焦仲卿妻》中的紅羅復鬥帳,四角垂香囊,描述的是當時一般家庭中少婦使用的帳,色澤和裝飾已很講究。至於皇室的禦用品,更是垂珠懸玉,奢華異常。漢武帝時興造的甲乙之帳,絡以珠玉,雜錯天下珍寶(《漢書西域傳贊》),正如後來沈約《詠帳詩》所詠:甲帳垂和璧,螭雲張桂宮。隨珠既吐曜,翠被復含風。當時又有武帳,在帳內安設有放置五兵的闌架(《漢書汲黯傳》)。西晉以後雖然戰亂頻繁,經濟雕敝,但最高統治集團使用的帳卻倍加奢華。如後趙統治者石虎,禦床上所張的帳真是窮極奢侈。據《鄴中記》,他用的帳四時不同:冬月施熟錦流蘇鬥帳,四角安純金龍頭,銜五色流蘇。或青綈光錦,或用緋綈登高文錦,或紫綈大小錦。絮以房子綿百二十斤,白縑裏,名曰復帳。帳四角安純金銀鑿鏤香爐,以石墨燒集和名香。帳頂上安金蓮花,花中懸金箔織成囊,囊受三升,以盛香。帳之四面上十二香囊,彩色亦同。春秋但錦帳,裏以五色縑為夾帳。夏用紗羅,或綦文丹羅,或紫文縠為帳。偏安江左的東晉最高統治階層,也是同樣奢華,據《晉書桓玄傳》,桓玄曾小會於西堂,設伎樂,殿上施絳綾帳,鏤黃金為顏,四角作金龍,頭銜五色羽葆旒蘇。由以上資料看來,帳一直是那時室內的主要陳設。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王朝的傾覆,那些奢美的華帳早已無跡可尋,要想復原那時室內陳設的原貌,就只有靠考古發掘出來的文物資料了。

有關帳的文物資料大致有兩類,一類是圖像,主要是描繪當時人們生活起居的墓室壁畫、畫像石或畫像磚。以南北朝時的資料為例,當時墓葬的主室象征著墓內死者生前的居室,面對墓門的正壁上就繪出表現這位墓主人端坐於廳堂的畫像,常常是居中放一張床,墓主人憑幾正坐床上,床的側後安設屏扆,床上張帳。視墓內死者身份不同,畫出的帳也不同。河北磁縣東槐樹村北齊武平七年(575年)下葬的高潤墓,死者生前是馮翊王,墓內正壁繪有寬約6米的大幅壁畫,居中就是一具寬敞的平頂方帳,帳頂周緣飾有山華蕉葉花飾,墓主人端坐在帳內床上,帳兩側侍立著手執扇、蓋等的儀衛侍從。在同一時期的石窟中,也常可以看到有關帳的雕刻或繪畫,有些佛龕也雕成裝飾華麗的帳形,頂設山華蕉葉,角飾龍首銜垂流蘇。

另一類有關帳的文物資料,就是金屬的帳,通常也叫帳構。原來張帳必須有帳架,支撐帳架的主柱安置在床的四角,然後貼地和沿柱頂聯以橫枋,形成主要的方形框架,上面再安設支撐帳頂的枋架。為了使帳架牢固,並且增加美觀,在枋柱結合的地方常常要加上金屬的構件,時代較早的用青銅制品,以後出現了鐵制的,這就是帳構。木質的帳架和絲織的帳都很容易朽毀,而金屬的帳構則較容易保存下來,從而使我們可以結合圖像較準確地復原古帳的原貌。青銅的帳構至少在東周時期已經使用了,據《西京雜記》說西漢時期廣川王去疾好盜發前代冢墓,在發魏哀王冢時,在一室內得石床方七尺,石屏風。銅帳一具或在床上或在地下,似是帳糜朽而銅墮落。床上石枕一枚,塵埃朏朏甚高,似是衣服。這可以算是發現東周銅帳構最早的例子。近年來在河北、山東等地的大型戰國墓裏,確實獲得過成組合的青銅帳構。例如從河北平山縣中山王陵區第6號墓的西庫裏,就發現有髹黑漆的木帳桿和銅構,帳桿多成朽灰,而銅帳構保存完好。

發掘出土的銅帳構中,比較完整而又可以復原的兩套,是在河北滿城發現的西漢銅構,都是在中山靖王劉勝墓的前堂中獲得的。設置在前堂中部的一套,有鍍金銅構零件102件,可以裝配成14類構件,經復原是一具四阿頂的長方形帳(圖1)。復原後帳的橫長大約有2.5米左右,進深在1.5米左右,其下正好容一張大床。雖然完整的漢代大床還沒有發現過,但從信陽楚墓中獲得過相當完整的戰國時代木床,它橫長2.18米,寬1.39米,面積超過3平方米。西漢王室所用的木床,不會比信陽楚墓的床小,或許還會稍大些,那就大致和劉勝墓的帳架尺寸相符了。在前堂南部的另一套銅帳構,比前一套粗壯,在許多構件上刻有甲、乙、丙、丁、子、醜、寅、卯、一、二、三、四等字樣,大約是為了便於裝配組合而刻的記號。經復原以後,知道它是一具四角攢尖頂的方帳。這種華美的大型帳,是當時皇室貴族享用的奢侈品,張設起來像一間小型的帷屋,它主要是用來陳設在寬闊的廳堂裏,但也可以在宮苑的庭院中露天張設。這類大型帳的圖像,在河南密縣打虎亭2號漢墓的壁畫裏可以看到,它被繪在一幅表現豪華的宴飲百戲畫面的主要位置上。有關帷帳的記述,也見於漢墓出土簡牘中,如廣西貴縣羅泊灣1號墓所出《從器誌》中記有張帷柱及丁一囊。這種大型的帳,後來在魏晉南北朝時仍然沿用,也多是王室勛貴的用品。前面講過的北齊馮翊王高潤墓壁畫,畫的就是這類大帳,只是頂部結構不同,帳頂緣飾也已采用南北朝流行的山華蕉葉了。

一般官員或平民使用的帳規模較小,也就是鬥帳,形似覆鬥,常作盝頂或四角攢尖頂。這種類型的帳構,在洛陽澗河西岸的一座大型磚室墓裏獲得過一組鐵質實物。全組共9件,其中一件刻有正始八年八月銘文,說明這是曹魏時的制品。這組帳構系由垂直或斜交的圓鐵柱構成,每節鐵柱各長16厘米,直徑4厘米,柱端都有可供帳桿插入的圓銎,這和前述的剖面方形的戰國或西漢的銅構有較大的區別。其中四件是由互相垂直的三柱構成,它們是用於帳底四角的。另四件除了三向垂直的三柱外,圖2

再向上斜伸一柱,與相對的垂柱形成109度角,它們是用於帳頂四角的。最後一件由下斜的四柱聚成尖頂,頂下中央鑲一鐵餅,用在全帳頂端。經復原以後,可以看出是一具四角攢尖的鬥帳構(圖2)。同樣類型的銅帳構,在河南鞏縣曹魏窖穴內、南京通濟門外的南朝墓中和遼寧朝陽袁臺子東晉壁畫墓中發現過。鞏縣窖穴中的銅帳構,只存4件,與洛陽出土的鐵帳構相同。南京通濟門外發現的也只有5件,銅柱的直徑4.3厘米,其中4件是用於帳頂四角的,另一件是用於頂端的。值得註意的是所有5件銅柱交角向帳內的裏側,全飾有造型優美的圓形蓮花圖案鏤雕裝飾。袁臺子東晉墓出土的一組鎏金銅帳構,原安裝在一頂平頂小帳的上端四角,它張設於墓內前室之中,帳內放有滿置食器的漆案,因此與前述的四角攢尖頂的鬥帳有所不同。而四角攢尖頂的鬥帳在魏晉南北朝時相當流行,墓室壁畫中常可以看到它的形象。圖3

例如東晉永和十三年(即升平元年,357年)下葬的冬壽墓裏,有冬壽夫婦二人分別坐在帳中的畫像,都是方形攢尖頂的獨坐鬥帳。帳門中開,掀起的帳分向左右兩側縛在帳柱上,用朱絳系結。在帳頂端飾有大朵仰蓮,四角也都安有蓮花並垂飾羽葆流蘇(圖3)。兩帳不同處,僅是冬壽坐帳角上飾含苞未放的蓮蕾,而冬壽夫人的坐帳角上飾已開放的蓮花,同時她的坐帳外表在素白的地子上滿繪朱紅紋飾,纖巧美觀,可能模擬著漂亮的錦綺等絲織品。遼陽上王家村晉墓右壁也有墓中主人坐在帳中,旁有侍立小吏的畫像,所坐的帳也是攢尖頂的鬥帳,帳色朱紅,其坐床後側的屏也是朱紅色的。綜觀全帳,其形制和冬壽墓壁畫接近,頂端亦飾大蓮花,帳角置金龍,龍口銜著下垂的流蘇(圖4)。這些例子,與前引文獻所講石虎、桓玄所用帳相符,同時也說明魏晉南北朝時期,帳上流行的裝飾,是蓮花、金龍和流蘇。至於一般人使用的帳,規模更小,是簡樸的鬥帳,鄧縣彩色畫像磚墓中有一磚上是老萊子娛親圖,兩位老人就坐在張有鬥帳的床上(圖5)。

綜合以上所述,可以大致看出古代的帳有以下特點:首先,帳是從屬於床(或榻)的,由於床(榻)的平面形狀一般是長方形的,用時又多橫陳於室中,這就決定了帳的平面一般也是長方形的,帳門開在床前側橫長邊方位,可以從中間分挑向兩邊,然後縛系在兩側的帳柱上。有的床(或榻)平面是方形的,所張的帳自然也是方帳。其次,帳需用帳架支張,通常是用木架,有的在木架交接處加施金屬帳構,帳架主要靠床四角豎起的四根支柱支撐。至於各種帳形制方面的區別,除了規模大小不同外,主要表現在頂部的結構方面,較大的帳多作四阿頂、盝頂或平頂,較小的帳一般是四角攢尖頂,也有的是盝頂。最後,在階級社會中,帳和其他用具一樣,體現出森嚴的等級制度,華麗的錦帳不是一般人可以自由張用的,晉朝即明令規定錦帳為禁物(《太平覽禦》卷699引《晉令》),六朝時仍如此,據《宋書禮誌》,錦帳與織成衣帽、純金銀器等皆為禁物,連諸在官品令第二品以上的官員,都不得使用。六品以下官員,連絳帳也不得張設。至於騎士卒百工人,因身份低賤,因而不得施帳。對於王公官員使用的帳構,也有限制,劉宋孝建元年(454年)就曾規定諸王子所用帳不得作五花及豎筍形。在那時期,官員們也很註意,唯恐在器用方面僭越而受罰,例如曹操當時就恐嫁娶之僭上,公主適人不過帛帳,從婢十人而已(《藝文類聚》卷69引《傅子》)。

隋唐以後,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建築技術的進步,中外文化的交流等等,室內陳設有了新的變化,開始出現桌、椅等新式家具,床逐漸失掉了原來的多種功能,降為只是供人寢臥的家具。從屬於它的帳,也同樣從殿堂衙署等處消失,退而變為只是臥室內的用具了。直到現代新式臥床普遍使用之前,明清的舊式木床上還是懸掛帳子的。小說《紅樓夢》中賈母看到薛寶釵房中的陳設後,讓鴛鴦給她更換帳子的故事,正是當時官僚家庭中床上懸帳的寫照。

(1980)

附記:《帳和帳構》一文在《文物》1980年第4期發表後,周一良先生曾在《文物》1980年第8期發表了《關於帳構》一文,指出了許多《帳和帳構》一文中沒有述及的問題,原想補入文中,但因出自老師之作,學生不敢掠美,請讀者參看《文物》1980年第8期周先生的文章。

胡床

公元211年,曹操西征,大軍自潼關北渡,突遭馬超襲擊。據《三國誌魏書武帝紀》註引《曹瞞傳》所記當時的情況是:公將過河,前隊適渡,超等奄至,公猶坐胡床不起。張郃等見事急,共引公入船。可見曹操在指揮軍隊渡河時,是坐在胡床上的。

提到胡床,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史籍中,常常可以見到將帥在戰爭中使用這種家具的記載。有時主將坐在胡床上指揮作戰,如前涼張重華手下大將謝艾與敵將麻秋對陣時,艾乘軺車,冠白,鳴鼓而行。秋望而怒曰:艾年少書生,冠服如此,輕我也。命黑矟龍驤三千人馳擊之。艾左右大擾。左戰帥李偉勸艾乘馬,艾不從,乃下車踞胡床,指麾處分。賊以為伏兵發也,懼不敢進(《晉書張軌傳》附《張重華傳》)最後艾軍大勝。又如梁將韋放,在公元527年與魏將費穆遭遇,當時放軍營未立,麾下止有二百余人。放胄又三貫流矢。眾皆失色,請放突去。放厲聲叱之曰:今日唯有死耳。乃免胄下馬,據胡床處分。於是士皆殊死戰,莫不一當百(《梁書韋放傳》)。至於主將坐在胡床上觀察敵我軍隊情況的例子還有不少。公元477年沈攸之舉兵叛齊時,攸之乘輕軻從數百人,先大軍下住白螺洲,坐胡床以望其軍,有自驕色(《南齊書柳世隆傳》)。公元501年蕭衍軍攻至建業,其將楊公則自越城移屯領軍府壘北樓,與南掖門相對,嘗登樓望戰。城中遙見麾蓋,縱神鋒弩射之,矢貫胡床,左右皆失色。公則曰:幾中吾腳。談笑如初(《梁書楊公則傳》)。又如梁將王僧辯引軍攻長沙時,至城下,乃命築壘圍之,悉令諸軍廣建圍柵,僧辯出坐壟上而自臨視。賊望識僧辯,知不設備,賊黨吳藏、李賢明等乃率銳卒千人,開門掩出,蒙楯直進,徑趨僧辯。李賢明乘鎧馬,從者十騎,大呼沖突,僧辯尚據胡床,不為之動,於是指揮勇敢,遂獲賢明,因即斬之。賊乃退歸城內(《梁書王僧辯傳》)。甚至還有坐在胡床上與敵軍戰鬥的事例。蘇峻敗後,(張)健復與馬雄、韓晃等輕軍俱走,(李)閎率銳兵追之,及於巖山,攻之甚急。健等不敢下山,惟晃獨出,帶兩步靫箭,卻據胡床,彎弓射之,傷殺甚眾。箭盡,乃斬之(《晉書蘇峻傳》)。

由上面列舉的事例,可以看出胡床的兩個特點。第一,它是一種便於攜帶的輕便家具。第二,它是一種坐具,但坐的姿勢與中國古代傳統的坐法不同,不是席地或在床上那種雙足後屈的方式,而是據即踞,也就是下垂雙腿,雙足著地。至於它的名字前面冠以胡字,則因為這種家具是由西北域外傳來。後面的床字,常引起後人的誤解,把它和現代床的概念混淆起來,以為是一種專供睡眠的臥具。有些文學作品中,甚至讓匈奴的單於和閼氏一起到胡床上睡覺。之所以產生這樣的誤解,是由於對中國古代床的特點和用途不夠了解。其實在漢魏時期,床並不僅僅是用於躺下睡眠的臥具,而是室內適於坐、臥乃至辦公、授徒、會客、宴飲等多用途的家具。所以《釋名》中是這樣釋床的:人所坐、臥曰床。床,裝也,所以自裝載也。因此,對從域外傳來的新式坐具,自然也就稱之為床了。

胡床傳入中國,大約是在東漢末年。《後漢書五行誌》說: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說明至少在東漢靈帝在位時(168189年),胡床已出現在當時的宮廷中。前引曹操坐胡床的例子,是在建安十六年(211年),也說明靈帝以後到曹魏時期,這種家具已日漸流行了。

胡床除用於行軍作戰時外,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其使用範圍相當廣泛,幾乎在社會生活的各種場合都可以尋到它的蹤影,現依據有關史籍,擇要舉例於下:

用於宮廷。東漢靈帝時已如此,見前引《後漢書五行誌》。到南北朝時期,北方宮廷中更常用胡床,如公元534年,東魏孝靜帝使舍人溫子升草敕致高歡,子升逡巡未敢作。帝據胡床,拔劍作色。子升乃為敕曰(《北齊書神武紀》)。南方宮廷中使用胡床,還有一則比較特殊的事例:侯景篡梁以後,在宮中床上常設胡床及筌蹄,著靴垂腳坐(《梁書侯景傳》)。

用於家居。因胡床便於移動安設,常常用作庭院中隨意安放的坐具。如《北堂書鈔》引《郭子》:謝萬嘗詣王恬,既至,坐少時,恬便入內,沐頭散發而出,既不復坐,乃踞坐於胡床,在於中庭曬頭,神色傲上了無慚怍相對,於是而還。《南齊書張岱傳》記岱兄鏡曾與顏延之為鄰,(延之)於籬邊聞其與客語,取胡床坐聽,辭義清玄,延之心服,謂賓客曰:彼有人焉。

胡床又可用於室內或樓上。如《晉書庾亮傳》記亮在武昌,諸佐吏殷浩之徒,乘秋夜往共登南樓,俄而不覺亮至,諸人將起避之。亮徐曰:諸君少住,老子於此處興復不淺。便據胡床與浩等談詠竟坐。又據《語林》,謝鎮西著紫羅襦,據胡床,在大市佛圖門樓上,彈琵琶作大道曲(《藝文類聚》卷44,中華書局1965年)。

用於行路。途中可隨意陳放坐息,或步行攜帶,或置車、船中。步行攜胡床見《南齊書劉傳》,姿狀纖小,儒學冠於當時,遊詣故人,唯一門生持胡床隨後,主人未通,便坐問答。船上攜胡床,見《南齊書荀伯玉傳》,(張)景真白服乘畫舴艋,坐胡床,觀者鹹疑是太子。隨車攜胡床,見《世說新語任誕篇》,王徽之路遇桓伊,請其吹笛,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

用於狩獵、競射等活動中。狩獵活動中用胡床的例子,見《三國誌魏書蘇則傳》,魏文帝行獵時槎桎拔,失鹿,帝大怒,踞胡床拔刀,悉收督吏,將斬之。競射活動中用胡床的例子,突出的是王濟與王愷較射賭八百裏的故事。見《世說新語汰侈》:王君夫有牛,名八百裏,常瑩其蹄角。王武子語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賭卿牛,以千萬對之。君夫既恃手快,且謂駿物無有殺理,便相然可,令武子先射。武子一起便破的,卻據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來。須臾炙至,一臠便去。

上述的例子,都講的是男子使用胡床的事例,下面再引兩則婦女使用胡床的事例。《隋書爾朱敞傳》記他出逃後,遂入一村,見長孫氏媼踞胡床而坐,敞再拜求哀,長孫氏湣之,藏於復壁。同書《鄭善果母傳》:母性賢明,有節操,博涉書史,通曉治方。每善果出聽事,母恒坐胡床,於鄣後察之。

由以上列舉諸例,一方面可以看到當時胡床這種輕便的家具,日常使用得相當普遍,男女均用;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它僅是一種臨時隨便陳設的坐具,它不同於床是當時正式的坐具,也不能代替床的功能。

這種輕便的坐具,不用時還可以隨手掛在屋壁或柱子上。如曹魏時裴潛為兗州時,嘗作一胡床,及其去也,留以掛柱(《三國誌魏書裴潛傳》註引《魏略》)。又如北齊武成皇後胡氏自武成崩後,數出詣佛寺,又與沙門曇獻通。布金錢於獻席下,又掛寶裝胡床於獻屋壁,武成平生之所禦也(《北史後妃傳》)。

關於胡床的具體形象,在古代文獻中也有記錄。梁庾肩吾有《詠胡床應教》詩:傳名乃外域,入用信中京。足欹形已正,文斜體自平。臨堂對遠客,命旅誓初征。何如淄館下,淹留奉盛明。其中足欹形已正,文斜體自平二句,正道出了胡床的形體特點,說明它與一般四足直立的床不同,胡床的足必須交叉斜置時床體才能平穩。這種交叉的斜足,構成胡床形體的主要特點。也正是根據這一點,胡床在隋代以後改名為交床。貞觀四年(630年),唐太宗曾講過:隋煬帝性好猜防,去信邪道,大忌胡人,乃至謂胡床為交床,胡瓜為黃瓜。(《貞觀政要》卷6)宋程大昌在《演繁露》中也說到今之交床,制本自虜來,始名胡床。隋以讖有胡,改名交床。對此,胡三省進行了較詳盡的註釋:交床以木交午為足,足前後皆施橫木,平其底,使錯之地而安。圖1足之上端,其前後亦施橫木而平其上,橫木列竅以穿繩絳,使之而坐。足交午處復為圓穿,貫之以鐵。斂之可挾,放之可坐;以其足交,故曰交床。(《資治通鑒》卷242胡三省註)如果胡三省的說法可靠,就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出,古代的胡床實際就是今天還使用的輕便折疊凳,也就是北京俗稱的馬紮兒。由於缺乏古代的物證,上述論斷是否正確尚難判定,以致長期以來人們對胡床的具體形象仍不夠清楚。

近年來的考古新發現中,雖然還沒有找到胡床的實物標本,但是已獲得了一些有關它的形象資料,從而使人們得以窺知它的廬山真貌。

1973年在陜西三原縣發掘了唐淮安靖王李壽(神通)的墓葬,墓內石槨表裏均雕有精美的圖像。石槨內壁均為線雕,內容為樂舞和侍從,其中有一幅刻上中下三列共十八名穿長裙的女侍,手中各捧席、案、憑幾及扇、麈尾等用具,在第三列左側第二名女侍手上,捧著一張胡床(圖1)。畫面上正好刻畫出胡床側面的正視圖,可以看清床面和其下交叉的床足,還可看清足端前後施橫木的頂端,以及床面向下微垂的繩絳,兩端還裝飾短短的流蘇。在另一幅女侍的線雕圖中,也有一個捧胡床的形象,胡床的形制是相同的。

李壽墓的發現,啟發我們辨認清楚了一件時代較李壽墓更早的考古資料。1974年河北磁縣東陳村發掘過東魏的趙胡仁墓,其下葬年代是武定五年(547年)。墓中出土的女侍俑中,有九件手持各種什物,其中一件原報告稱右臂挾一幾案類物。現在據李壽墓的線雕的側視胡床仔細觀察,能夠認出那原來是一張斂折起來的胡床,床面向前,交關的足折平,挾在臂下時一組在上面,一組在下側,足端的橫木露在臂後(圖2)。這件標本,正體現了胡床斂之可挾的方便之處。

除以上兩例外,在敦煌莫高窟第420窟的隋代商人遇盜壁畫中,還可以看到使用胡床的更生動的圖像。這幅畫繪在窟頂南部,畫面左側叢山中,坐有一個身擐甲胄、手按長刀的武士。

其後環衛著另一些披甲的武士,坐者似為首領,他所坐的正是一張胡床,斜向交叉的床足和上撐的床面,都畫得很清楚(圖3)。從這一圖像,可以看到古人踞(據)坐於胡床,即垂腿雙足著地坐法的真實情景;也自然會聯想起前面引述過的在戰場上使用胡床的事例來。

上面引述的三例文物,把斂之可挾放之可坐的古代胡床,形象地展現在我們面前;結合有關的文獻資料,總該能清除多年來對它的誤解了。

最後還應簡單提一下,胡床這種坐具,大約是首先在西亞北非的古代文明中出現的,在古代埃及和羅馬,這類家具已很流行。例如美國紐約大都會美術館所藏埃及第十二至十八王朝的家具中,就有這類折疊凳(穆斯塔法埃爾埃米爾《埃及考古學》,科學出版社1959)。後來經由著名的絲綢之路傳來我國。至於它源出於何處,又如何傳來中國,還有待治中西交通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專家來回答。(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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