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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的家在香港九龍城(見圖)的一幢舊樓裏。我們從二房東處分租了一間房,婆孫三人合住著。那是一幢所謂的“唐樓”,有好幾夥人家合住,廚房相對顯得細小,所以小孩子是禁止進入廚房的,也因此廚房對於我反而有種神秘的吸引力。熊熊的火焰可以燒成美味的食物。從小我就很想做個小廚師,但只能在日常遊戲中實現;有些時候,也喜歡在廚房外偷看外婆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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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雖然是北方人,但燒的多是廣東菜。平日她一大早到菜市場買菜,每天三頓從不假手他人。我當然沒有機會燒菜。直到有一次,她患了重病,實在爬不起來給我和哥哥做飯,這倒成就了我當廚師的夢想。那天我跟哥哥在廚房弄了半天,燒出兩樣小菜,其中一樣是酸甜肉又名咕嚕肉,是海外唐人街必備的菜式。這味菜煮來頗費工夫。豬肉最好選上好五花腩肉,炸後肉質甘香。先把腩肉炸至金黃色,炸肉時極需小心控制油的溫度和時間。哥哥和我都是生手,把肉炸得焦黃,酸甜芡汁又太酸太甜了,最後加上的菠蘿及青椒都沾上油鍋中一粒粒黑色的小焦點,既不美觀又不可口。事後外婆還教訓了我們一頓。都怪我們把火燒得太猛了,既燒乾了油又炸焦了肉,白白浪費了一大斤生油。」
經過這次失敗,我才覺得燒菜並不是樁易事,要燒得味道好更難。往後的幾年,外婆年紀逐漸老大,我進廚房的機會也多了起來。但我對於燒菜的興趣卻相對淡了下來。由於每次進廚房都是因為外婆病了,令我這個本來一無掛慮的少女,從此多了一重心事。我時常向天祈求,保佑外婆無病無痛,萬壽無疆。無奈事與願違,她七十三歲那年就永遠離我們而去,那年我才十六歲。
外婆逝世那年,我高中畢業,暑假找到一份當小學教員的工作。九月下旬拿到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賺來的薪金,我特別邀請外婆和哥哥出外晚飯。我們婆孫三人穿著整齊,跑到家附近的香香餐廳。雖然我們都不大愛吃西餐,但為了隆重其事,還是選擇了西餐。外婆邊吃邊嘮叨地說:“鬼佬(洋人)真是不曾開化,吃飯用刀叉,又不是要跟人家打架,哪及得我們中國人用筷子來得文明。”她使勁地切著牛排,放到嘴裏,用她的兩排假牙跟牛排廝磨著,花了大半個鐘頭才把它們吃完。最後,她悻悻然地說:“賺到錢,請我吃幾顆花生也很開心,下次阿哥賺到錢請我上茶樓好了。”哥哥卻沒我這般幸運,外婆吃了這頓飯不到一個月即與世長辭了,我們再沒有回到這餐廳來。二十多年之後,我回到九龍城尋找這家餐廳,卻已是面目全非了。我站在街邊良久,企圖尋回我腦海中的九龍城面貌,只剩下零零碎碎的回憶。
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我們家住在九龍城,雖然搬過好幾次,卻還是在同一區域。那時候香港的經濟還未起飛,人們生活較清苦,往往一幢樓房裏住上好幾戶人家,通常由二房東把房間分租給三房客,廁所、廚房公用,地狹人多,摩擦自然容易發生,時常為了爭用洗手間及廚房而爭吵;但也有鄰居和睦相處、時常守望相助的,我們的鄰居就是如此。有時外婆病了,鄰居為我們煮飯,也會扶她看醫生。曾經有個二房東夫婦待我們如子侄,他們家的孩子和我及哥哥一起玩,房東的女兒比我們年長幾歲,我稱她雲姊姊。雲姊姊每次看電影都邀我做伴,我們共同度過了許多愉快的時光;有時我被外婆責打,她又替我求情。後來她嫁到美國去了,這段友情一直維持至今,雖然我們各散東西,但每次到紐約都會拜訪他們,如果我有女兒,說不定願跟她的兒子結成秦晉之好哩。
我也曾住過一幢房子,房東是個潮州人,他們一家人多勢眾,遇上房客得罪了他的家人,就會全家同仇敵愾起來,拿刀喊打喊殺,好不怕人。雖然他們待我們不錯,但外婆也免不了提心吊膽,怕有得罪他們的一天,被他們拿刀斬殺。她曾經頗為認真地跟我說:“你長大了,什麽人都可以嫁,就是不要和潮州人結婚。”若干年之後,有個潮州友人向我展開追求,我總是無法喜歡他,可能是外婆的一段話影響了我。
九龍城是個小地區,總共只有十多條街道,邊陲被城寨包圍起來,與其說城寨包圍著九龍城,不如說城寨的圍墻孤立了城寨。城寨是個神秘的地方,陽光似乎照不到那兒,走到裏面,街道都是短小而狹窄,九曲十三彎的,很容易迷路。如果你不住在裏面,一旦進去了,就很難找到出來的路。這兒是三不管地帶,港英政府管不著,中國政府更理不到,所以就成了三不管。裏面藏汙納垢,吸毒、賭檔、妓寨、走私巢穴、拐帶人口,應有盡有。外婆是禁止我們進去的,但年幼而好奇心強的我,有些時候還是會瞞著外婆到裏面觀光。當時我有位很要好的初中同學住在城寨裏,有時放學後,她領著我到她家玩耍,我總是帶著探險的心情在那兒瀏覽,同學成了當然的向導。她告訴我很多裏面的故事:哪個鄰居是販毒頭子,誰的女兒又是妓女,她的親人中也有吸毒的。這些事聽來叫我咋舌,她卻是司空見慣,沒什麽稀奇。她領著我在橫街小巷中穿插往來,很多次在小巷暗處看見三兩個男人蹲坐著,口中含著一條用錫紙卷成的長筒,旁邊有一盞小燈燃燒著小火頭。我同學說:“他們是吸毒者,也叫道友,他們正在追龍(吸毒)。”我看見煙霧從他們口中吐出,而表情近乎欲仙欲死,大概他們很享受這種感覺吧。難怪有人不惜傾家蕩產買毒品,甚至不顧及日後可能會橫屍街頭的下場。
那時我家有位鄰居,模樣斯文。他單獨租住一間小房間,長得英俊瀟灑,穿著整齊,一副紳士氣派。有一天我經過他的房門外,看見他含著一支香煙在吞雲吐霧,更不時把一些白色粉末放在香煙中燒著。我看得發呆,卻不懂他在做什麽。後來聽外婆說他是個癮君子——也是個吸白粉的人。若干年之後我們回到舊居探訪,才曉得他因為中毒過深而病死在醫院中,死時才只有四十歲。
鄰居中有一個男孩子跟哥哥最合得來,外婆也很喜歡他,他父母就讓他拜外婆為誼母,到外婆去世時,他還執子侄之禮甚恭。那時他家庭環境頗為豐裕,後來才知道,他的爸爸在城寨裏是個販賣毒品的頭目。到七十年代,城寨被遷拆了,他們才改邪歸正,但外婆卻不及見到就去世了。
城寨裏有條小村名東頭村,既有東頭村,自然就有西頭村。相比之下,東頭村較出名又別具特色,整條村開設了不下數十家牙科診所及牙科用品商店。那些牙科醫生大多來自內地,都沒有拿到專業執照。由於他們取價廉宜,倒有不少病者光顧,外婆的一口義齒就是求助於他們的。可能是那時的技術仍未發展得很好,義齒戴上後,往往很難咀嚼硬物,故我們家的菜式都煮得很軟,以便於咀嚼,例如豆腐煮魚、蒸水蛋、涼瓜炆魚等都是外婆的拿手菜。她的早餐是白粥、腸粉加牛脷酥(類似油條,只是略帶甜味)。我小學和中學時期都念下午班,所以偶爾也跟外婆到菜市場去。她通常都選定同樣幾個檔口買菜,菜販、肉販都認得她,親切地跟她打招呼,都稱她矮婆婆——她也真是長得矮小,大概五英尺還不到吧!她短小的身軀在人堆裏穿插,不消十五分鐘,該買的東西都齊備了。
記得有一次,外婆病了,我獨自往市場買菜,跑到菜檔去詢問價錢,因嫌太貴而沒有買成,結果招來一頓臭罵,我飛快跑離市場,從此買菜再也不敢先問價錢。日後當了主婦,也還是糊裏糊塗,對於食物價格,從來是十問九不知,更遑論當個精打細算的主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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