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小說和戲劇,寫才子佳人的戀愛往往是速成的。元稹《會真記》裏張生和鶯鶯的戀愛就是一例;不過張生雖然一見鶯鶯就顛倒“幾不自持”,鶯鶯的感情還略有曲折。兩人初次見面,鶯鶯在賭氣。張生和她攀談,她也沒答理。張生寄詩挑逗;她起初還拒絕,經過一番內心鬥爭才應允張生的要求。皇甫枚《三水小牘》寫步飛煙和趙象的戀愛,就連這點曲折都沒有:趙象在墻縫裏窺見飛煙,立刻“神氣俱喪,廢食忘寐”。他托人轉達衷情,飛煙聽了,“但含笑凝睇而不答”,原來她也曾窺見趙象,愛他才貌,所以已經心肯,據她後來說,她認為這是“前生姻緣”。戲劇拘於體裁,男女主角的戀愛不僅速成,竟是現成。王實甫《西廂記》裏張生和鶯鶯偶在僧寺相逢,張生一見鶯鶯就呆住了,仿佛撞著“五百年風流業冤”,“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半天”。鶯鶯並不抽身回避,卻“盡人調戲香肩,只將花笑拈”;她回身進內,又欲去不行,“眼角留情”,“腳蹤兒將心事傳”;還回頭相看,留下“臨去秋波那一轉”。當晚月下,兩人隔墻唱和,張生撞出來相見,雖然紅娘拉了小姐進去,兩人卻“眉眼傳情,口不言,心自省”,換句話說,已經目成心許。白仁甫《墻頭馬上》寫裴少俊和李千金的戀愛更是幹脆:兩人在墻頭一見,立刻傾心相愛。湯顯祖《牡丹亭》裏的杜麗娘,壓根兒還未碰見柳夢梅,只在夢裏見到,“素昧平生”,可是覺得“是那處曾見,相看儼然”,便苦苦相思,弄得神魂顛倒,死去活來。

這種速成或現成的戀愛,作者總解釋為“天緣”、“奇緣”、“夙緣”、或“五百年風流業冤”。這等情節,古希臘小說裏也早有描寫。在海留多拉斯(Heliodorus)的有名的《埃修匹加》(Aethiopica)裏,男女主角若不是奇緣,決不會相見。他們偶在神廟相逢,“兩人一見傾心,就在那一面之間,兩個靈魂已經互相投合,仿佛感覺到彼此是同類,彼此是親屬,因為品質相仿。當時兩下裏都一呆,仿佛楞住了……兩人深深的相視半晌,好像是認識的;或者似曾相識,各在搜索自已的記憶”。阿克琉斯•泰洽斯(AchillesTatius)的《琉席貝與克利多封》(LeucippeandChitophon)寫女主角到男主角家去避難,兩人才有機緣相見。事先男主角有個奇夢,預示他未來的命運。第二天兩人見面,據男主角自敘:“我一見她,我馬上就完了”,“各種感覺摻和在我胸中。我又是欽慕,又是癡呆,又怕,又羞,又是不識羞。她的相貌使我欽慕,她的美使我癡呆,我心跳可知是害怕,我不識羞的光著眼睛看她,可是給人瞧見時我又害羞。”這兩個例子都寫平時不得見面的男女青年,一見傾心,而這一見傾心是由於夙世或命定的姻緣。當然,一見傾心和似曾相識的心理狀態,並不由時代和社會背景造成。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裏,男女主角是在許多男女的舞會上相逢的,他們不也是一見傾心的嗎?不過在男女沒有社交的時代,作者要描寫戀愛,這就是最便利的方式。

《紅樓夢》裏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姻緣,據作者安排,也是前生註定的。所以黛玉一見寶玉,便大吃一驚,心中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裏見過的?何等眼熟”!寶玉把黛玉細認一番之後,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不過他們沒有立刻傾心相愛,以身相許。作者並不采用這個便利的方式。《紅樓夢》裏青埂峰下的頑石對空空道人議論“才子佳人等書”,“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第五十回賈母評才子佳人這類的書“編得連影也沒有”,既不合人物身份,也不符實際情況。她這番話和“石兄”的議論相同,顯然是作者本人的意見,可見他寫兒女之情,旨在別開生面,不落俗套。

作者筆下的林黛玉是“石兄”所謂有癡情、有小才的“異樣女子”。賈寶玉不是才子而是個“多情公子”,是公侯家的“不肖子”。他們倆的感情一點“不涉淫濫”。林黛玉葬花詞裏有“質本潔來還潔去”的話,她臨終說“我的身子是幹凈的”,都是刻意表明這一點。黛玉盡管把襲人呼作“好嫂子”,襲人和寶玉的關系她從來不屑過問。她和寶玉的愛情“不涉淫濫”,不由速成,而是小兒女心心相印、逐漸滋生的。

但封建社會男女有別,禮防森嚴,未婚男女很少相近的機會。《紅樓夢》作者辟出一個大觀園,讓寶玉、黛玉和一群姊妹、丫環同在園內起居,比西歐十八、九世紀青年男女在茶會、宴會和舞會上相聚更覺自然家常。這就突破時代的限制。寶玉和黛玉不僅小時候一床睡、一桌吃,直到寶玉十七八歲,他們還可以朝夕相處。他們可以由親密的伴侶、相契的知己而互相愛戀。

但大觀園究竟不能脫離當時的社會而自成世界。大觀園只容許一群小兒女親密的一起生活,並不容許他們戀愛。即使戴金鎖的是林黛玉,她和寶玉也只可以在結婚之後,享“閨房之樂”。戀愛在當時說來是“私情”,是“心病,甚至是下流癡病”。“別的事”盡管沒有,“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女孩子大了,懂得人事,如果“心裏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麽人了呢”!在這種氛裏,寶玉和黛玉斷斷不能戀愛。作者要“談情”,而又不像過去的小說或戲劇裏用私情幽會的方式來反抗禮教的壓力,他就得別出心裁,另覓途徑。正因此,《紅樓夢》裏寫的戀愛,和我國過去的小說戲劇裏不同,也是西洋小說裏所沒有的。

假如寶玉和黛玉能像傳奇裏的才子佳人那樣幽期密約、私訂終身,假如他們能像西洋小說或電影裏的男女主角,問答一聲:“你愛我不?”“我愛你”;那麽,“大旨談情”的《紅樓夢》,就把“情”幹幹脆脆的一下子談完了。但是寶玉和黛玉的戀愛始終只好是暗流,非但不敢明說,對自己都不敢承認。寶玉只在失神落魄的時候才大膽向黛玉說出“心病”。黛玉也只在迷失本性的時候才把心裏的問題直截痛快地問出來。他們的情感平時都埋在心裏,只在微瑣的小事上流露,彼此只好暗暗領會,心上總覺得懸懸不定;寶玉惟恐黛玉不知他的心,要表白而不能。黛玉還愁寶玉的心未必盡屬於她,卻又不能問。她既然心中意中只纏綿著一個寶玉,不免時時要問,處處要問;寶玉心中意中也只有一個她嗎?沒別的姊妹嗎?跟她的交情究竟與眾不同嗎?還是差不多?也許他跟別人更要好些?人家有“金”來配他的“玉”,寶玉對“金玉”之說果真不理會嗎?還是哄她呢?這許多問題黛玉既不能用嘴來問,只好用她的心隨時隨地去摸索。我們只看見她心眼兒細、疑心重,好像她生性就是如此,其實委屈了黛玉,那不過是她“心病”的表現罷了。

試看她和寶玉歷次的吵架或是偶然奚落嘲笑,無非是為了以上那些計較。例如第八回,黛玉奚落寶玉聽從寶釵的話,比聖旨還快;第十九回,她取笑寶玉是否有“暖香”來配人家的“冷香”;第二十回,史湘雲來了,黛玉譏笑寶玉若不是被寶釵絆住,早就飛來;第二十二回,黛玉聽見寶玉背後向湘雲說她多心,因而氣惱,和寶玉吵嘴;第二十六回,黛玉因晴雯不開門而生誤會;第二十八回,黛玉說寶玉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第二十九回,二人自清虛觀回來砸玉大吵。這類的例子還多,看來都只是不足道的細事,可是黛玉卻在從中摸索寶玉的心,同時也情不自禁的流露了自己的“心病”。

寶玉何嘗不知黛玉的心意,所以時時向她表白。有時表白得恰到好處,二人可以心照。例如第二十回,他表示自己和寶釵的親不及和黛玉親,說是“親不間疏,後不僭先”。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你遠他?我成了什麽人呢?我為的是我的心。”

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黛玉聽了低頭不語。

又如寶玉和黛玉吵架後上門賠罪,說:若等旁人來勸,“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黛玉就知他們究竟比旁人親近。有時寶玉表白得太露骨,如引《西廂記》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又說,“‘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鴛帳’……”這就未免輕薄之嫌,難怪黛玉嗔怒。有時他又表白得太造次,如說:“你死了,我做和尚”,未免唐突,使黛玉臉上下不去。反正他們兩人吵架一番,就是問答一番,也許就是寶玉的謁語裏所謂“你證我證,心證意證”。到第三十二回寶玉向黛玉說“你放心”那一段話,竟是直指她的“心病”,他自己也掏出心來。第三十四回,寶玉贈舊帕,黛玉在帕題詩,二人心上的話雖未出口,彼此都心領神會,“心證意證”,已無可再證。

可是黛玉的心依然放不下來。寶玉固然是她的知己,他們的交情又經得幾久呢?彼此年歲漸漸長大,防嫌也漸漸的多起來,不能常像小時候那樣不拘形跡;將來寶玉娶了親,就不能再住在大觀園裏和姐妹作伴。賈母、王夫人等又不像有意要把她配給寶玉。在寶玉“逢五鬼”前後,據鳳姐口氣,好像賈府屬意的是黛玉。第二十五回,鳳姐取笑黛玉說,“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麽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兒?”還指著寶玉說:“你瞧瞧,人物兒配不上?門第兒配不上?根基家私兒配不上?……”所以寶玉病愈黛玉念了一聲佛,寶釵的笑裏是很有含意的。可是從此以後,黛玉這點希望日趨渺茫。第二十八回,元妃賞節禮,只有寶釵的和寶玉的一樣。第三十五回,寶玉勾引賈母稱贊黛玉,賈母稱贊的卻是寶釵。寶釵在賈府愈來愈得人心,黛玉的前途也愈來愈灰暗。黛玉盡管領會寶玉的心,只怕命運不由他們作主。所以她自嘆:“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持;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為這個緣故,黛玉時常傷感。第五十七回,紫鵑哄寶玉說黛玉要回南,寶玉聽了幾乎瘋傻。紫鵑在怡紅院侍疾回來,對黛玉說寶玉“心實”,勸黛玉“作定大事要緊”,黛玉口中責罵,心上卻不免感傷,哭了一夜。第六十四回,寶玉勸黛玉保重身體,說了半句咽住,黛玉又“心有所感”,二人無言對泣。第七十九回,寶玉把《芙蓉女兒誄》裏的句子改成“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黛玉陡然變色,因為正合了時刻在她心念中的傷感和疑慮。

《紅樓夢》後四十回描寫寶玉和黛玉的戀愛,還一貫以前的筆法。黛玉一顆心既懸懸不定,第八十九回誤傳寶玉定親,她就蛇影杯弓,至於絕粒;第九十六回聽說寶玉將娶寶釵;她不僅覺得“將身撂在大海裏一般”,竟把從前領會的種種,都不復作準。她覺得自己是錯了,寶玉何嘗是她的知己,他只是個見異思遷、薄幸負心的人。所以她心中恨恨,燒毀了自己平日的詩稿和題詩的舊帕,斷絕癡情。晴雯雖然負屈而死,臨終卻和寶玉談過衷心的話,還交換過紀念的東西,她死而無憾。黛玉卻連這點兒安慰都沒有。她的一片癡心竟是空拋了,只好譬說是前生賴他甘露灌溉,今生拿眼淚來償還。寶玉一次次向黛玉表明心跡,竟不能證實,更無法自明。他在黛玉身上那番苦心,只留得一點回憶,賺得幾分智慧,好比青埂峰下頑石,在紅塵世界經歷一番,“磨出光明,修成圓覺”石上鐫刻了一篇記載。他們中間那段不敢說明的癡情,末了還是用誤解來結束。他們苦苦的互相探索,結果還是互相錯失了。

俗語“好事多磨”,在藝術的創作裏,往往“多磨”才能“好”。因為深刻而真摯的思想情感,原來不易表達。現成的方式,不能把作者獨自經驗到的生活感受表達得盡致,表達得妥帖。創作過程中遇到阻礙和約束,正可以逼使作者去搜索、去建造一個適合於自己的方式;而在搜索、建造的同時,他也錘煉了所要表達的內容,使合乎他自建的形式。這樣他就把自己最深刻、最真摯的思想情感很完美地表達出來,成為偉大的藝術品。好比千般流水,遇到石頭攔阻,又有堤岸約來往,得另覓途徑,卻又不能逃避阻礙,只好從石縫中進出,於是就激蕩出波瀾,沖濺出浪花來。《紅樓夢》作者描寫戀愛時筆下的重重障礙,逼得他只好去開拓新的境地,同時早把他羈絆在範圍以內,不容逃避困難。於是一部《紅樓夢》一方面突破了時代的限制,一方面仍然帶著濃郁的時代色彩。這就造成作品獨特的風格,異樣的情味。在這個意義上,可以應用十六世紀意大利批評家卡斯特維特羅(Gastelvetro)的名言:“欣賞藝術,就是欣賞困難的克服。”

【點評】

楊絳(1911—),錢鐘書夫人,本名楊季康,著名的作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祖籍江蘇無錫,生於北京。1932年畢業於蘇州東吳大學。1935—1938年留學英法,回國後曾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清華大學任教。1949年後,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主要作品有劇本《稱心如意》、《弄假成真》,長篇小說《洗澡》,散文《幹校六記》,隨筆集《將飲茶》,譯作《堂吉訶德》、《吉爾•布拉斯》、《小癩子》、《斐多》等。

《藝術與克服困難》:作者在閱讀古典文學作品時的一些發現,引起了作者的思考。首先,以中國古典言情文學為例,這些作品多是以男女一見鐘情為開端,這也就為那個沒有社交的年代的男女愛情的產生找到了解決的途徑。再以《紅樓夢》為例,為人物活動提供了一個特殊的場景,人物的交流合情合理,跳出了傳統的模式和格局。愛情的產生和發展都蘊於日常的生活之中,使故事的發展自然而流暢,可以說是戴著枷鎖的前進。這些藝術手法的運用其實就是在特定環境條件下一種妥協、調和、迂回的解決問題的方式。藝術在克服困難的過程中得以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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