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人家草木》野鴨·鵪鶉·斑鳩·

過去我們那裏野鴨子很多。水鄉,野鴨子自然多。秋冬之際,天上有時“過”野鴨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聽到它們鼓翅的聲音,呼呼的,好像刮大風。野鴨子是槍打的(野鴨肉裏常常有很細的鐵砂子,吃時要小心),但打野鴨子的人自己不進城來賣。賣野鴨子有專門的攤子。有時賣魚的也賣野鴨子,把一個養活魚的木盆翻過來,野鴨一對一對地擺在盆底,賣野鴨子是不用秤約的,都是一對一對地賣。野鴨子是有一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稱,如“對鴨”、“八鴨”。哪一種有多大分量,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賣野鴨子都是帶毛的。賣野鴨子的可以代客當場去毛,拔野鴨毛是不能用開水燙的。野鴨子皮薄,一燙,皮就破了。幹拔,賣野鴨子的把一只鴨子放入一個麻袋裏,一手提鴨,一手拔毛,一會就拔凈了。——放在麻袋裏拔,是防止鴨毛飛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費,賣野鴨子的只要那一點鴨毛。——野雞毛是值錢的。

野鴨的吃法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吧,我沒有吃過。野鴨子肉的特點是:細、酥,不像家鴨每每肉老。野鴨燒鹹菜是我們那裏的家常菜。裏面的鹹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現在我們那裏的野鴨子很少了。前幾年我回鄉一次,偶有,賣得很貴。原因據說是因為縣裏對各鄉水利作了全面綜合治理,過去的水蕩子、荒灘少了,野鴨子無處棲息。而且,野鴨子過去是吃收割後遺撒在田裏的谷粒的,現在收割得很幹凈,顆粒歸倉,野鴨子沒有什麼可吃的,不來了。

鵪鶉是網捕的。我們那裏吃鵪鶉的人家少,因為這東西只有由鄉下的親戚送來,市面上沒有賣的。鵪鶉大都是用五香鹵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鵪鶉能鬥,但我們那裏無鬥鵪鶉的風氣。

我看見過獵人打斑鳩。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午飯後,我到學校後面的野地裏去玩。野地裏有小河,有野薔薇,有金黃色的茼蒿花,有蒼耳(蒼耳子有小鉤刺,能掛在衣褲上,我們管它叫“萬把鉤”),有才抽穗的蘆荻。在一片樹林裏,我發現一個獵人。我們那裏獵人很少,我從來沒有見過獵人,但是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是一個獵人。這個獵人給我一個非常猛厲的印象。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卻纏了鮮紅的綁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著槍。他在幹什麼?樹林上面飛過一只斑鳩。他在追逐這只斑鳩。斑鳩分明已經發現獵人了。它想逃脫。斑鳩飛到北面,在樹上落一落,獵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鳩連忙往南面飛,獵人揚頭看了一眼,斑鳩落定了,獵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靜。這是一場無聲的,然而非常緊張的、堅持的較量。斑鳩來回飛,獵人來回走。我很奇怪,為什麼斑鳩不往樹林外面飛。這樣幾個來回,斑鳩慌了神了,它飛得不穩了,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原來均勻的節奏。忽然,砰,——槍聲一響,斑鳩應聲而落。獵人走過去,拾起斑鳩,看了看,裝在獵袋裏。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小說《異秉》裏提到王二的熏燒攤子上,春天,賣一種叫做“”的野味,這種東西我在別處沒看見過。“”這個字很多人也不認得。多數字典裏不收。《辭海》裏倒有這個字,標音為(duo又讀zhuɑ)。zhuɑ與我鄉讀音較近,但我們那裏是讀入聲的,這只有用國際音標才標得出來。即使用國際音標標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讀不出來的。《辭海》“”字條下註雲:“見鳩”,似以為“”即“鳩”。而在“鳩”條下註雲:“鳥名。雉屬。即‘沙雞’。”這就不對了。沙雞我是見過的,吃過的。內蒙、張家口多出沙雞。《爾雅·釋鳥》郭璞註:“出北方沙漠地”,不錯。北京冬季偶爾也有賣的。沙雞嘴短而紅,腿也短。我們那裏的卻是水鳥,嘴長,腿也長。的滋味和沙雞有天淵之別。沙雞肉較粗,略帶酸味;肉極細,非常香。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比更香的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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