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大家一提起日本人的“大東亞共榮圈”,都會生氣。日本人可以說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侵略者,認為僅靠開槍開炮,就可以“八弦宏宇”。不過,我們也得承認,日本人對亞洲國家的了解,遠超過各國對自己的了解。一九三零年,日本人對中國東北,比中國還清楚。對馬來西亞、新加坡,比英國還清楚。對印尼,比荷蘭還清楚。對菲律賓,比美國還清楚。以致日本佬憤憤不平,認為有權收歸己有。
日本人為了打鄰國的歪主意,而去苦下研究工夫,使人跺腳。如果拋開這一點,而僅就他們對鄰國研究的精神和了解深度,卻使我們脫帽,不但脫帽,並且汗流浹背,自顧形慚。蓋對別人打主意,固然需要了解,就是要跟別人做朋友,同樣也需要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美國參戰,大批美軍開到英國本土,美國小夥子和英國大姑娘,難免一見鍾情兼不可開交。習慣上,英國人接吻是左頰先上的,美國人接吻卻是右額先上。為了避免兩鼻相撞危機,美軍司令部下令他們的阿兵哥跟英國女孩子先禮後兵時,要入境隨俗,左頰先上。不過結果並不理想,當兩軍接觸,進行戰況之際,仍然發生兩鼻相撞節目。原來英國婦女團體為了敦睦國際友誼,也下令給老奶,要她們改為美國式的右頰先上。這跟男人世界右手握手一樣,一個人忽然伸出左手,恐怕是握不成。如果我們到了一個用左手握手的國家,就必須先行了解他們,才能一拍即合。
不了解別人,不但吻接不成,甚至連朋友也交不到。可是多少年來,中國人對外國一直處於朦朧狀態,對在外國的中華人,更朦朧得厲害。我們對唯一自以為最了解的國家美利堅,也不過皮毛。而對其他國家,像百年世仇的日本,抗戰打了八年,死了千萬,結果仍然“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對於唇齒相依的一些鄰邦,所知的更屬於瞎子摸象。柏楊先生到新加坡的第三天,《南洋商報》派了一部車子,要載我們賢夫婦去郊區長長見識。我一聽“郊區”,就忍不住要笑,這麼一個小島還有郊區呀。但我沒有笑出來,不是禮貌使我不便笑,而是被朋友鐵青的臉色嚇得把露出的大牙急忙用嘴唇包住,朋友問曰:“你們中國人以為新加坡只有兩條街,是吧?”我立刻說不是,他瞪眼曰:“好老頭,還不招認。”我只好招認好像似乎聽誰這麼說過。
嗚呼,這不能怪我,大多數中國人,尤其是鐘擺式人物——鐘擺式者,搖晃在自傲與自卑兩極端的人物也——整天蒙著被想仙女散花,不開眼兼不開竅,我老人家不過其中之一罷啦。然而接著就是回到臺北後的第三天(也是第三天),一位元老輩大亨,拍我的肩膀曰:“聽說到了新加坡就跟到了中國任何城市一樣,對吧?”當然不對。他不管我正要張口回答,又開腔曰:“聽說新加坡百分之九十是中國人,對吧?”當然更不對。他大概看我神氣有點邪門,急改口曰:“我的意思是,在新加坡,到處都是中國人。”我曰:“老爹容稟,我在新加坡所看見的,除了觀光客外,到處都是新加坡人,卻沒看到一個中國人。哎呀,倒是看到了兩個,一個是女明星,一個是女明星的媽,在那裏淘金哩。”這回輪到他閣下神氣有點邪門啦,大概認為我的回答不能符合他預定的答案,遂收回拍在我肩膀上的貴手,悻悻而去。本來以為這次開口借錢,準不落空,結果被我的老實話砸了鍋。這又怎麼能抱怨他哉,我老人家從前固也是這麼胡思亂想的呀。
我們必須弄清楚,中國人和中華人不同,就跟美國人跟盎格魯撒克遜人不同一樣。再迷糊的英國人,都不會把美利堅人認為是英國人。裏根總統先生一旦去倫敦訪問,艦隊街的報紙,如果報道曰:“英僑裏根回國觀光,對祖國各項進步,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回到僑居地後,當仍一本熱愛祖國的初衷,繼續為僑社服務。”恐怕紐約市的帝國大廈,都會冤沈海底,以示奇聞。然而,中國人心裏卻一直奇癢難熬,只要是中華民族的苗裔,管你是哪國人,統統裝到自己口袋裏,仍把他硬當成中國人。於是,大家一股腦成了“華僑”——在外國僑居的中國人。這種夢裏相思,一直到一九六零年代,美國參議員鄺友良先生抵達臺北訪問的前夕,大衙門才忽然間從夢中驚醒,手忙腳亂地通知臺北各電臺各報館曰:“他可是美國人呀,只能說他是華裔,可不能說他是華僑呀。”於是,“中國人”跟“中華人”,“華僑”跟“華裔”,在中國公文書上,才第一次被承認他們的分界。不過,等到這件大事過去之後,大家又恢復一廂情願狀態,繼續認為凡是在海外的中華人,都是“華僑”,只鄺友良先生跟一二大人物除外。
嗚呼,中國人是法律的,中華人血緣的。稱為中國人,必須具備中國的國籍,不管你是中華人,或是突厥人。而具備其他國家國籍的中華人,絕對不再是中國人矣,只能稱他們為“中華裔”、“中華人”。仿佛是這樣的,已不能說華語的,是“中華裔”;還說華話,而且向中華文化認同的,是“中華人”。
——為了和“中國人”、“馬來人”、“印度人”對稱,又為顧我老人家不喜歡單音節發音的緣故,擅自把“華人”改為“中華人”,敬請參考。
——中國人,中華人,這種稱號在英文裏就不發生問題,管你是中國人也好,中華人也好,一律Chinese。柏楊先生這次訪問了兩個國家,華文報紙有誌一同,稱我是“臺灣作家”,避免用“中國作家”,外交形勢使然,他們有他們的立場。只有英文《海峽時報》稱我是“Chinese作家”,我才興高采烈地慶幸恢復了本來面目。蓋Chinese固可當中華人解,亦可當中國人解也。
柏楊先生到新加坡,稍後再到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華人朋友(註意,可不是中國人,而是中華人),全部用標準的華語(再請注意,可不是用“國語”,新加坡共和國和馬來西亞聯邦的國語是馬來語),對我熱情如火之余,往往曰:“歡迎老頭來我國訪問。”其中還有一段插曲,吉隆坡一家畜牧雜誌老板葉順泉先生,在向我“歡迎老頭來我國訪問”之後,忽然拍大腿曰:“前年我去曼谷,那邊華人一句話一句‘我國’,他媽的真別扭,可是今天我卻向貴老頭脫口而出。因為事實上,這是我的國家呀。”嗚呼,這種認同是天經地義的,一個美國籍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向英國人說我們美國如何如何,不是天經地義是啥。
他們的國家是他們效忠的新加坡共和國和馬來西亞聯邦,他們的國土是他們世代定居的新加坡島和馬來亞半島。只有精神恍惚的中國人一口咬定他們是“華僑”,再一口咬定新加坡共和國和馬來西亞聯邦是他們的“僑居地”,而這正是中華人最厭惡和最恐懼的。他們幾代下來,刻苦耐勞,兢兢業業,好容易在那可愛的國度裏生根,遠在千萬裏外的中國人,卻情不自禁地把他們拔出來放到地面上,套句流行的黑話:不知道“是何用心”也。
有人說,臺灣用的屬人主義的國籍法呀。好啦,擡出“法”就好辦。問題是,遇到了鄺友良先生一二大人物,屬人主義的國籍地跑他媽的哪裏去啦?時代不同,屬人主義的國籍法應該修改,至少應該增加它的彈性,不能對大的不敢碰,專找小的捏。除了自己閉起門下筆時舒服舒服外,恐怕還遺害無窮。鬧到最後,別人對中華人曰:“原來你們都是華僑呀,啥時候離開俺這個僑居地,回你們的祖國去呀?”這比“英僑”里根先生,以及“德僑”基辛格先生面對這種場面時,可糟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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