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崇洋,但不媚外——美國之行,雜感之一

《封神榜》是中國的《伊利亞特》,神仙如雲,嬌怪似雨,雖然最後都歸結於邪不勝正,但雙方打鬥過程,仍花樣百出,轟轟烈烈,《封神榜》神怪中最厲害的角色之一是殷郊先生,他閣下的番天印,乃天下第一等蓋世奇寶,只要口中念念有詞,喝一聲“疾”,該蓋世奇寶就被祭升空,砸將下來,不要說人的血肉之軀,就是喜馬拉雅山,都能一劈兩半。這還不算叫座,叫座的是連把法術傳授給他的師父廣城子先生,都無法拒抗,一見殷郊先生翻臉無情,祭起那玩意,立刻魂飛天外,落荒而逃。 

  柏楊先生這些時吉星高照,忽然間也遇到這種蓋世奇寶,不過時代不同。現代化的“番天印”不叫“番天印”,改名換姓,另行修煉,而叫“崇洋媚外”。只要“崇洋媚外”這句話被現代殷郊先生隆隆祭出,比三千年前的“番天印”,還要雷霆萬鈞。洛杉磯一次聚會上,我正頭頂石臼,努力演唱,一位聽眾老爺忽然傳來一張字條,上面寫曰:“老頭,想不到你竟崇洋媚外,認為美國一切完美,而美國絕不像你想象中那麼完美。”稍後,洛杉磯《南華日報》刊出鐸民先生一文,其中一段曰:“崇洋媚外觀念,應該猛批。柏楊老頭也像許多剛踏上美國本土的老中一樣,迷失在這個社會表象的美好之中,先是自慚形穢,接著是妄自菲薄。假如他能夠待上三個五載,相信觀感必會大不一樣。” 
  “崇洋媚外”這個蓋世奇寶,大概是十九世紀四○年代鴉片戰爭之後,才修煉成正果,為害人間的。這奇寶的內容,可用一個老漢朋友的怒吼作為代表:“你們這些崇洋媚外的家夥(這還算客氣的,有時候簡直成了“漢奸”、“洋奴”、“賣國賊”),千言萬語一句話,無論是啥,都是美國的好。要說美國科學好,我還服,要說連美國的文化比我們好,我就不服。難道我們連為人處世,也要學美國乎?” 
  ——怒吼的不僅這麼一位老漢,而是很多老漢,事實上很多小漢也同樣怒吼,就使我老人家的血壓大增。 
  這裏涉及到一個重要課題,有些人竟能對截然不同的兩事,和並沒有因果關系的兩種行為,不經大腦,就能用唾沫粘在一起,實在是高級技術人員。“崇洋”與“媚外”相距十萬八千裏,風馬牛互不相及,經過如此這般的硬生生地粘在一起,動不動就掏將出來“猛批”,災難遂無遠弗屆矣。不過受傷害的並不是被詈為“崇洋媚外”之輩,而是因怕“媚外”而不敢“崇洋”的大多數小民。柏老的意思不是說根本沒有人崇洋媚外,這種動物可多得要幾籮筐有幾籮筐。而只是說,更多如山如海的朋友,卻是“崇洋”而並不“媚外”的也。在洛杉磯會場上,我一時緊張,忘了自己客人身份,把臉一抹,露出本相,立即反問與會的紳士淑女,為啥不坐獨輪車而開汽車來瞧老頭?開汽車就是崇洋。為啥不梳辮子,不束發盤到頭頂,而弄成左分右分模樣?左分有分模樣就是崇洋。為啥女士們不纏三寸金蓮,走路一擰一擰,而天足穿高跟鞋?天足穿高跟鞋就是崇洋。為啥男人不穿長袍馬褂,或更古的京戲上寬衣大袖,而穿西服?穿西服就是崇洋。為啥不吸水煙旱煙,而吸紙煙雪茄?吸紙煙雪茄就是崇洋。為啥煮飯時不用煤球木柴麥稭,爬到竈頭吹火,而用電爐瓦斯?用電爐瓦斯就是崇洋。為啥不睡土炕,而睡彈簧床水床?睡彈簧床水床就是崇洋。為啥見了頂頭上司不忽冬一聲跪下磕頭,而只握握手喊聲“嗨”?握手喊“嗨”就是崇洋。為啥不弄碗豆油燃亮,挑燈夜讀,而用電燈?用電燈就是崇洋。為啥寄信時不托朋友順便帶去,而弄郵票一貼,往一個密封筒子裏一投?貼郵票投郵筒就是崇洋。為啥不看皮影戲,而去看電影?看電影就是崇洋。為啥不拉著嗓門猛喊,而去撥電話?撥電話就是崇洋。然而,我可不相信各位士淑女媚外。 
  回到國內,心裏更沈重像個秤錘,覺得事情必須弄個一清二楚,才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國慶日閱兵大典剛過,各位讀者老爺的記憶猶新,夫洋槍洋炮、洋鼓洋號、洋指揮刀、洋軍樂隊,哪一樣不是崇洋產物,可是,卻又哪一樣媚了外?地面分列式空中分列式,更是崇洋產物,又跟媚外怎麼攀上內親?深入家庭社會上瞧,簡直更成了驚弓之鳥。寫稿也好,寫文也好,寫黑信告柏楊先生挑撥“人民”與“政府”間感情也好,都只用原子筆鋼筆而不用毛筆,原子筆鋼筆(加上打字復印)固努力崇洋者也,與媚外又有何幹?客廳裏也好,辦公室也好,公共場所也好,只坐軟綿綿的沙發,而不坐硬梆梆的長板凳,軟綿綿沙發固努力崇洋者也,跟媚外又何幹?上星期去一位朋友家串門,他當面吆喝我“崇洋媚外”,把我吆喝得發起酒瘋,找了個榔頭,要把他家的抽水馬桶砸個稀爛,教他使用中國傳統的土造毛坑。他太太苦苦哀求,我也不理,誓言跟崇洋媚外的抽水馬桶不共戴天,等砸了抽水馬桶後,我還要砸電視機、砸收音機、砸電冰箱、砸瓦斯爐、砸電話、砸電燈……最後還是他家姑娘,大學堂畢業生,深中“崇洋”之毒,竟訴之於法,召來警察,把我轟出大門,才算結束這場鬧劇。否則,一榔頭下去,他們可是住在十二樓的,全家屁股立刻就沒地方放。不過,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該姑娘有啥地方媚了外。 
  嗚呼,真不敢想象,如果上帝老爺一旦大發神威,把中國人“崇洋”所得到的東西,全部抽掉,不知道我們還剩下了些啥?番天印朋友鼻孔冒煙曰:“難道我們連為人處世也要學洋人乎?”咦,真是一個漿糊罐,這還要問,我們在為人處世上,當然更要崇洋,更要學習洋人的優點,但這跟媚外又有啥瓜葛?中國在政治制度上,崇洋已崇得過了頭。首先就把五千年帝王世襲傳統一筆勾銷,猛學洋大人的投票選舉。接著把封建專制一腳踢,猛學洋大人的民主政治。在經濟制度上,拋棄五千年的重農輕商,猛學洋大人的工商第一。更拋棄五千年做官為唯一途徑的人生觀,猛學洋大人多層面結構。在文化上,整個大眾傳播工具,包括報紙、電視,整個藝術創作,包括小說、詩、話劇、繪畫、音樂,又有哪一樣不是崇洋崇得暈頭轉向?可是,豈全國上下都死心塌地地媚了外乎哉? 
  情緒化的番天印“崇洋媚外”,是語意學上的差誤,經不起思考,經不起分析。鐸民先生曰:“假如在美國住上三年五載,相信觀念必會大不一樣。”這是可能的,但也不見得。我們盼望中國的武器更精密,要求崇洋學習。我們盼望中國的工商管理更有效率,要求崇洋學習。我們盼望中國人一團祥和,要求崇洋學習說“對不起”、“謝謝你”。我們盼望中國人排隊,要求崇洋學習一條龍。我們盼望中國人尊重斑馬線,要求崇洋學習嚴守交通規則。我們盼望中國人過彈簧門緩緩松手,以免後面的人腦震蕩,要求崇洋學習佇立以待。我們盼望中國人都有開闊的俠情,要求崇洋學習笑容滿面,樂於助人。我們盼望中國人身體健壯如牛,要求崇洋學習把時間花在運動上,不花在窩裏鬥上。——這一切,怎麼拉上他媽的媚外?面對彬彬有禮的洋大人,我們難道不自慚形穢,反應該“不忘本”到底,橫眉豎目到底乎哉?古書曰:“知恥近乎勇。”死不認錯以為只要情緒沖動,捶胸打跌,就可功德圓滿。而知道啥是羞恥,不但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 
  ——鐸民先生在“自慚形穢”下,緊接著“妄自菲薄”,這兩句話同樣沒有因果的必然關系。自慚形穢固然可能妄自菲薄,但也可能霍然醒悟、發奮圖強。日本老爺的明治維新,就是這麼搞起來的也。情緒激動的夾纏,屬於風火輪戰術,實不敢當。 
  美國一位教授寫了一本《日本第一》,沒有一個美國人怒詈他崇洋媚外,柏楊先生只不過寫了幾篇僅涉及到皮毛印象,便番天印亂飛。嗚呼,你就是掐著我的脖子,我還是要嚷:“絕對崇洋,但不媚外!”還請讀者老爺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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