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預言和恐懼——美國之行,雜感之二

據說,有一則發生在美國的故事。 

一家資本雄厚的牽引車公司,派出業務部經理,前往歐洲考察各國牽引車工廠的競爭能力。歸來之後,向董事會提出報告,從企業管理細則,到大小螺絲釘的緊度,一一比較,結論是歐洲各國每樣東西都有毛病,全沒有美國好。董事會看了這份厚達兩公分,密密麻麻的“美國好”,立即引起騷動。騷動不是舉杯慶祝,而是把該經理開除。在通知開除的董事會決議書上,不厭其煩地說明理由曰:“我們花了這麼多銀子,消耗了這麼多時間,目的不是要你發掘歐洲的缺點,更不是要你發掘我們自己的優點。他們當然有缺點,我們當然有優點,但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用不著辛苦尋找。你不尋找,它們照舊存在。我們派你去,是要你發掘他們的優點,即使一點點優點都行,使我們得以警惕改進。而你的報告,將對我們造成傷害,因為它會使我們自滿自傲,蒙住了眼睛,心甘情願地停滯在目前狀況,不再追求創意。” 
  嗚呼,該經理之所以倒了八輩子黴,是他碰上了有思考能力的董事會成員。而思考能力,正是美國所以強大的主要能源。該經理顯然生錯了地方,如果生到中國,恐怕花開兩朵,各展一枝。自封為博大精深的文化大國,一聽他報告:“在董事長及各位董事英明的領導之下”,包管馬上芳心蕩漾,杏臉含春,準把該經理加官進爵,用以表揚他忠心耿耿,辦事有方。 
  以柏楊先生之尊,自然知道這種奧妙。要想兇猛升遷,日入鬥金,只要有一張可以滴出蜜來的甜嘴,和借口愛國而努力表演熱血沸騰,就足夠啦。但我老人家卻變化多端,棋高一著,而是看人端菜碟的。遇到“英明領導者”,聞諛則喜人物,我拍馬屁的話就勢如山崩,他想不舒服,不可得也。遇到上述的那種董事會,我就口吐真言,看你能容納多少真言,我就吐多少真言。 
  中華民族有五千年傳統文化,當然有優秀的一面,介紹這一面的朋友太多,說的話寫的書,更排山倒海,用不著我再插嘴,即使再插嘴,也不能增加優秀的重量。但我們現在面對的,卻是五千年從沒有見過的巨變。一種嶄新的西洋文明,像削鐵如泥的利刃一樣,橫切面攔腰砍過來,如果拒絕接受消化,只有斷成兩截,血枯而死。美國一些印第安人保留地,和散布在各地印第安人的廢墟,每一處都使我們膽戰心驚。夫印第安人幾乎全部住在保留地,所謂保留地,用不著睜眼亂瞧,僅只掐指一處,就可算出那裏準是窮鄉僻壤,一片荒涼。雖不能說寸草不生,但保留地的農作物,往往難度一次荒年。最糟的是距城市太遠,也就是距交通線有學堂的地方太遠。其實太遠也沒啥,多走幾步路就行,問題在於,印第安人壓根兒拒絕接受現代化的西洋文明。 
  現在,他們還可以在保留地馬馬虎虎過日子,過的是兩三百年前美國西部武打片差不多的日子。可是,不知道酋長老爺想到沒有,一旦有一天(這一天不是不可能來臨),美國人口急劇增加到十億——別說十億啦,十億能嚇死人,假如美國人口急劇增加到三億四億吧,第一件事,你敢跟我打賭乎哉,恐怕就要把印第安同胞逐出保留地,趕到落基山區,在那裏,深雪沒脛,無盡荒山,他們在草原上的古老求生技能,排不上用場,最後只好全體餓死,蓋那些保留地的貧瘠不毛,在現代科學技術之下,開水利,廣施肥,都會變成良田。目前美國政府還不在乎,到那時候,可要非常在乎矣,美國政府絕不可能永遠允許印第安人占著毛坑不拉屎,糟蹋那些土地。這是遠慮,而遠慮基於近憂。前已言之,近憂是他們頑強地堅持他們那種故步自封的傳統文化。舉個例子說吧,直到今天,他們都不尊重法律,也不相信法律,仍繼續幾千年來的勇敢內鬥,部落與部落間經常仇深似海,不可開交。美國政府前去幹預,酋長老爺曰:“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好吧,悉聽尊便,只要不妨害白人安寧,你們即使把自己人殺了個精光,都沒關系,白人樂於看到天然淘汰的成果。 
  ——白人對歸化為美國人的落後民族,一向采取“厭而遠之”的態度。對印第安人如此,對中國人也是如此。就在華盛頓機場,曾上演一場鏡頭。吾友海倫女士,貌美如花,性烈如火,丈夫老爺麥卡菲先生,臺北文化界人士對他相當熟悉,不必細表的是某一天,海倫女士在等飛機,站得兩條玉腿發酸,再見一個空位,就走過去坐下。不久一個中國人從廁所回來,發現座位沒啦,一臉不高興,跟她身旁另一位中國人用廣東話罵起大街,措辭骯臟下流,寫出來準吃風化官司,姑且找一句最文明的介紹,曰:“這女人的屁股怎麼不丟在你大腿上呀,偏丟到我的位置上,騷到我身上來啦。”想不到海倫女士是言語奇才,啥話都懂,她正氣憤中國同胞亂占座位,更氣憤中國同胞難堪的粗野。於是,一跳而起,用廣東話向他們回報,教他們註意自己的教養。二位廣東老鄉不但不對自己的失禮道歉,反而回罵起來,候機室霎時吵成一團,華洋黑白,一齊圍上來觀看奇景。白臉警察聞聲趕來,在一旁歪著尊脖,仔細欣賞。麥卡菲先生聽到嬌妻大發神威,趕忙奔來救駕,白臉警察攔住他曰:“老哥,這是他們中國人內鬥,咱們千萬別管。”麥卡菲先生曰:“老爺容稟,我不管不行,因為吵架的是我太太。”這則小故事可看出白人對中國人(無論你是華裔、華人、華僑),就是如此這般,跟對印第安人一樣,看成化外之民。 
  印第安人為啥排斥現代化的西洋文明?有人說他們始終懷恨白人的罪惡,有人說他們的民族性天生僵固,沒有接受新觀念新事物的細胞。這兩種原因都有點怪,因懷恨而拒絕接受敵人的制勝法寶,可謂其蠢如豬。因天生缺少力求上進的細胞,可謂其情堪憐。但至少有一點致命傷是明顯的,可能因為生理上的緣故,印第安同胞之酗酒,似乎比臺灣山地同胞,還要兇猛百倍。富蘭克林先生在他的自傳上,曾喟然嘆曰:“酒毀滅了印第安人,但沒有酒,印第安人寧願死。”柏楊先生沒有資格作深入分析,只是說明,無論哈原因,結出的果實都是一樣的。我老人家在芒特柔瑪占堡,看到印第安廢墟,和他們用野草編織的果筐,六百年後今天的成品,跟六百年前昔日的成品,色彩圖案,一點沒有分別,不禁老淚縱橫,似乎看到,陰風四起,黑雲漸布,日幕途窮,蒼茫朦朧,一幕即將來臨的巨大悲劇,正在死寂的氣氛下進行。可能千年,也可能只幾百年,當他們被逐出保留地之日,也就是這個古老民族全族覆滅之時,連上帝都救不了他們,除非賜給他們吸收現代文化的靈性。而迄今為止,上帝仍沒有賜給,反而,卻像《聖經·約書亞書》上所說的,決心使他們:“沒有一個留下,將凡有氣息的,盡行殺滅。” 
  寫到這裏,讀者老爺一定大吃一驚曰:“老頭,你三天沒照梨花鏡,就自以為三頭六臂,當起預言家啦。”我可不是要當預言家,而只是聯想到中國同胞,不禁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中華與印第安人兩大民族,雖然有許多不相同之處,卻也有許多相同之處。最相同的一點是,大家都有濃厚的崇古崇祖的情緒,這情緒是浪漫的,多彩多姿,使人動容。可是卻因之使我們無法面對現實,對現代化深拒固閉,和對有些已經毛病百出的傳統文化,仍摟在懷裏,沾沾自喜。類似於這些相同之點。都是致命之點。 
  印第安朋友的傳統文明,少得可悲,如果他們肯吸收現代化西洋文明,可以說易如反掌,蓋房子裏空空如也,只要新式沙發搬進來就功德圓滿。中國人屋子裏卻塞滿了長板凳、短板凳、高板凳、低板凳、鐵板凳、木板凳、帶刺的板凳、滑不留丟的板凳,如果不動心忍性,把它們扔到化糞池裏,新式沙發就永遠進不了大門。 
  印第安人是活榜樣,這個可哀的紅臉民族,跟西藏岡底斯山的牦牛群一樣,低著頭,朦朧著眼,蹣蹣跚跚,有意無意,身不由主地,一步一步,走向絕種的死亡之谷。聽到他們蹣跚的腳步聲和世代的辛勞喘氣,心都裂成碎片,有人說,你別杞人憂天,中國人多呀。咦,在可怕的核子武器和更強大的生存競爭壓力下,人多可沒有用。印加帝國的人口可多,如今都到哪裏去啦?有人說,中國人聰明呀。聰明確實聰明,但把聰明用到拒抗改善自己品質,動不動就番天印和窩裏鬥,聰明反而會被聰明所誤。似乎只有自慚形穢,痛改前非地覺醒,才能躲過印第安朋友所遭的大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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