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與刀:獨特文化傳統造就日本矛盾性格 (七)

因此,他很詳細地描繪了美國,認為只有在這裏,人們才真正得到了平等,可以平等地交談,可以進行和諧的社會交往。美國人從不拘泥於等級的細枝末節,他們常說,自己不接受施舍,且認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裏沒有古老貴族式或羅馬式的家族,也自然沒有舊世界占統治地位的等級制。他說,美國人什麼都可以不信,但不能不信奉平等,平等就是生命,為了平等,他們甚至會無意地忽視掉自由。
  通過外國人的眼睛,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多世紀前祖先的生活。如今的美國盡管發生了許多變化,但讀了這部著作,我們就知道1830年的美國,跟現在的美國大體上沒有改變。美國有過偏愛貴族式社會秩序的人,而且將來也還會有,比如傑斐遜時代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但即使如漢密爾頓之流也都承認,我們的生活方式絕對不是貴族式的。
  因此,我們在珍珠港事件前對日本所宣布的四項基本原則,既是美國關於太平洋區域的政策,也是我們最信奉的原則。我們確信,朝著我們所指的方向前進,肯定能逐步改善這個世界。而日本人信奉的"各就其位"的生活準則,也是根據他們自己的社會經驗而確立的。多少世紀以來,日本人已經習慣預計並且廣泛接受了不平等,等級制對他們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在日本,不管是統治者還是被統治者,行事習慣都與我們的傳統完全不同。不過,這不是一種簡單的西方權威主義。既然現在日本人承認了美國的至高無上,我們就更有必要詳細地了解他們的行為習慣。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清楚地知道他們在現時情況下,將會采取什麼樣的行動。
  盡管近年來日本逐漸西化了,但它依然是個貴族社會。人們每次寒暄和接觸,都必須依照著雙方的社會地位,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當一個日本人對另一個日本人說"吃"或"坐"時,都必須按雙方的親疏程度或輩分,使用不同的詞匯。"你"這個詞就有好幾個,不同的場合必須用不同的"你",相應的動詞也有好幾個不同的詞根。換句話說,日本人也像許多其他亞洲民族一樣有"敬語",用"敬語"時還要適當地鞠躬和跪拜。而且這些規矩和慣例也很詳細,要懂得向誰鞠躬,還必須懂得鞠躬的程度。也許對這位主人的鞠躬恰到好處,對另一位稍有不同的主人鞠同樣的躬,就可能是一種無禮。日本行禮的方式有很多,有跪在地上、雙手伏地、額觸手背的最高跪拜禮,也有動動肩、點點頭的簡單禮節,所以日本人從兒童時期起,就必須學習在哪種場合該行哪種禮。
  等級差別不僅經常表現在對禮儀的要求上,雖然這是極重要的,有時也要充分考慮性別、年齡、家庭關系、過去的交往等因素。甚至條件相當的兩個人,也要根據不同情況表示不同程度的尊敬。一個老百姓對自己的朋友是不需要鞠躬行禮的,但如果對方穿上軍服,他就必須向穿軍服的朋友鞠躬。遵守等級制要平衡多種因素,有些情況下各種因素可以相互抵消,有些時候則反而增強,真可謂是一種藝術。
  當然,日本也有不太拘泥禮節的人。但是在美國,在自己的家庭生活圈裏,人們會拋掉形式,不顧禮節,自由自在。在日本,在自己家裏卻恰恰要認真學習,仔細觀察各種禮節。嬰兒還躺在母親的懷抱,母親會用手按嬰兒的頭,教嬰兒懂禮節。幼兒搖搖晃晃會走時,學習的第一課就是尊敬父兄。日本家庭生活的核心,就是以性別、輩分以及長嗣繼承來區分個人的等級。妻子要給丈夫鞠躬,孩子要給父親鞠躬,弟弟要給哥哥鞠躬。女孩子不論年齡大小,都要向哥哥和弟弟鞠躬。鞠躬並不只是形式,它意味著:行禮的人原打算自己處理的事,現在允許他人幹預,而受禮的一方,也就有義務承擔自己應盡的責任。
  不可否認,孝道是日本和中國共同崇尚的道德準則。隨著中國的佛教、儒教倫理學以及世俗文化傳入日本,孝道在六、七世紀也進入日本文化。為了適應日本家庭的不同結構,孝道的性質不免發生了變化。自古至今,中國人必須忠於自己的家族。這個家族成員可能成千上萬,但他們都受家族的控制,而且也全心支持家族。雖然中國幅員遼闊,各地情況不同,但大部分地方都是一個村莊居民同屬一個家族。中國有四億五千萬人,卻只有100多個姓,同姓人多少都承認彼此是同宗。而住在同一地區的人,可能全部是同族,就算遠離家鄉、住在城市,也有可能是同宗。在廣東,人口密集地區的宗族成員常常會聯合起來,一起打理氏族宗祠的事務,而且會在祭祖的日子裏,一起祭拜他們數以千計的祖宗牌位。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財產、土地和寺院,還設立專項基金資助有前途的子弟學習。人們還不時地聯系散落各地的家族成員,認真負責地刊印編訂族譜,每隔十年左右就會增訂一次,公布有權分享本族權利的人員姓名。每個家族都有世代相傳的家規,如果家族與當局意見不一致,他們甚至可以拒絕把本族的犯人交出去。在封建帝制時期,這種半自治性質的大宗族,只是在名義上受國家政府派來的官員管理,但在他們的地盤上,政府官員只是個外人。

日本的情況就大不相同了,直到19世紀中葉,日本只有貴族和武士可以使用姓氏。在中國,姓氏對家族至關重要,沒有姓氏,就沒有宗族,更無從發展。在某些宗族中,族譜也相當於姓氏。但是在日本,只有上層階級才有族譜。就像1890年在華盛頓成立的"美國革命婦女會"那樣,日本的族譜是從活著的人向上追溯的,而不是由古至今列舉代代相傳的後裔。中日這兩種方法截然不同。而且,日本是封建國家,他們對封建領主盡忠,而領主卻不屬於大宗族領袖。封建領主和中國那種任期短暫的官員也不同,兩者相差很大,後者在任職的地區始終是外人,而日本人則與自己的藩主緊密聯系,很重視自己是屬於薩摩藩還是肥前藩。
  要想讓宗族制度化,另一種方法就是參拜神社或敬拜遠祖。在日本,沒有姓氏和族譜的"庶民"也能參與其中,但是,日本沒有群體祭祀遠祖的儀式。在"平民"參與祭祀的神社裏,所有的村民集中在一起,並不證明他們擁有共同的祖先。他們往往因為自己住在某位祭神的封地上,就被稱作是該祭神的"後代"。當然,和世界各地的其他村落一樣,不同村莊的祭拜者由於在一個地方世代定居而慢慢形成了親戚關系,並不是因為他們有同一個祖先。
  與神社祭拜不同,人們一般在家裏祭拜祖先,他們客廳裏的神龕都會擺著六七個去世的親屬的靈牌,這些靈牌就好像微型墓碑,人們會在祖先面前擺好貢品,每天祭拜。各個階層的日本人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祭祀過世的父母、祖父母以及其他近親的。所以,曾祖父、曾祖母的墓碑上的字,就算已經認不出來了,他們也不再重新刻,人們甚至會迅速忘記三代以前的墓地。日本的家族聯系很淡薄,接近於西方國家,在這一點上他們也許和法國最為相近。
  因此,日本的"孝道"只限於在緊密接觸的家庭內部,充其量只包括父親、祖父,以及伯父、伯祖父及其後代。也就是在這個範圍裏,每個人應該根據自己的輩分、性別、年齡來確定自己的地位。即使是大戶人家,也往往會分成幾個小家庭,然後次子以下的男子還要另立門戶。在這個小範圍的家庭內部,對"各就其位"有著詳細的規定,在長者正式隱退之前,其他人都必須服從命令。甚至今天,即便是一個人的兒子都已成年,只要他父親還在主持家務,那麼凡事都必須聽從年邁的父親。哪怕孩子已經三四十歲了,他們的婚姻也還是要聽父母的。父親作為一家的男主人,總是第一個用餐,第一個洗澡,全家人見了他都要鞠躬行禮,他只需點頭答應。在日本有一則謎語廣為流傳,翻譯過來就是:"為什麼兒子向父母提意見,就像和尚要求蓄發一樣?"(佛教僧侶必須受剃度)答案就是:"別妄想了,那是不可能的。"
  "各就其位"不僅包含輩分的差別,還包含年齡差別。日本人說自己極度困惑時,就常說"非兄非弟",這話類似我們說的"既非魚又非鳥"。在日本人看來,長兄作為繼承者,應該有個長兄的樣子,去過日本的遊人們也說:"日本的長子很小就有作為長子的責任感。"長子擁有的特權跟他的父親沒什麼差別。在過去,弟弟肯定會很早就依賴長兄。現在,特別是在農村,長兄一般按老規矩留在家中,他的弟弟們則可以出去闖蕩,接受更高的教育,賺更多的錢。可見,古老的等級制仍然根深蒂固。
  甚至在現今政壇關於大東亞政策的討論上,也避免不了這種遺留的長兄特權。1942年春天,陸軍省一個中佐發言人就共榮圈問題發言說:"要讓占領區的人們都看清楚,日本和他們之間是兄弟關系。不要對被征服者體諒過多,否則他們會過度地利用日本的仁慈,這會不利於日本的統治。"換句話說,哥哥在對弟弟的事情作決定時有絕對的權威,他決定強力推行的時候,不必"過多考慮"弟弟的意見。
  不論年齡大小,一個人在等級制中所處的位置還和他的性別有關。日本婦女要跟在她丈夫身後走路,社會地位也比丈夫低。即使在有些場合她們穿上西服,與丈夫並肩同行,進門時走在丈夫前面,但是一旦換上和服,就必須退到丈夫的身後。在日本家庭中,女孩子只能乖乖聽話,眼看著所有禮品、關懷和學費都給了兄弟。即使日本為青年女性開設了幾所高等學校,那裏也主要是教她們學習禮儀和舉止規範,而就嚴格的智力訓練而言,則根本沒法與男性學校相比。有一位女校的校長建議,要教中上流家庭出身的學生學一點外語,其理由是希望她們整理丈夫們的書籍時,不要擺錯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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