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憧憬

還是應當感激西海固,那個沙雪迷蒙的冬末。不知為什麽你甚至厭煩了記錄,
終日在一家家用樹葉牛糞燒熱的土炕上聽著,那些悲慘剛硬的故事如粗礪的風摩擦
著心。漸漸有麻木遲鈍的感覺,不僅不再筆錄也不再傾聽。那個冬末你只是讓心浸
泡在那粗糙的撫摸之中,一日日地享受著某種歷程。

改換的歷程,今天懂了。

必須在今天回憶5年前那個開始。 那一天你在一面陡陡土崖上,端詳凝視著沙
溝寺。這是在深知其味以後的、尊敬而且近乎崇拜的凝視。於是——激動在冰一樣
的冷靜中湧起來了,你並沒有覺悟到自己的凝視正穿透黃土層,你只是用蠟筆和油
畫棒,胡亂畫了下來。


※ ※ ※ ※ ※


在今天覺悟之後,我從這個完全新鮮的立場上又承認了神。確實有過神示。雖
然不是左右你的巨大力量,只是一種模糊含混的提醒。頭腦鈍得甚至沒有想想為什
麽要畫;手指卻使勁地把那些蠟一樣的彩色塗上去,再塗上去,一直磨得光滑黏膩,
再也掛不住新色。

使此刻的我驚奇的是,那以後好久我也沒有嘗試去感情一番。我一直對那個冬
日的舉動麻木不仁。有一段時間我把它嵌進鏡框掛在墻上,但不過是沒有找到更合
意的裝飾品;有一段時間我把它丟了;前些天我在哪一個夾子裏看見了它一眼,此
刻寫著我才感覺到嚴重,我要找到它——我的初作。

必須在覺悟之後就抓牢:應當抓住的確獲得的神示。那時你感受到的並不是一
種決定你左右你的思想,不是理念,而只是一種壓抑太久的天性。它使你潮汐中總
企圖不沈沒; 你主觀地把fashion當做一個貶義詞,對它——潮流——敵意十足。
記得你曾有過對表達的缺乏信心,更不用說你對理解的否定。你缺乏一種偉大徹底
的感受能力;知識毒害了你,使你永遠邁不出那種教徒的步伐。而悲劇在於不徹底
的感性又與你形影不離。因此你曾經錯誤地講究文字;企圖依仗對漢語的源義、組
合、暖昧、色彩和強弱的掌握來表達。於是你更使文體學家不解他們想看見一種新
技巧而並非是新的激動。這樣寫下去使你覺得絕望,但你很久跳不過你人生的這道
關坎。你還在寫;更濃稠地用一行字或幾個詞提出一個認識,更強烈地把小說完全
變成了詩——你無法下個決心,你總是宣布絕望又滿懷希望。

而且左右無法借鑒。你過於苛刻地看待一些大手筆的中庸哲學和阿世幽默。你
暗自知道滅頂而來的中國舊文化有多可怕,因此你便苛刻地看待甚至魯迅字裏行間
的華夏味兒。草原的過深的烙印、中亞的過美的誘惑、回教的過烈的刺激使你只想
向羌狄戎胡少數民族尋求導師,但是純樸的生活方式並不能解決殘酷的藝術矛盾。
對這些北方族胞你一直苦苦尋找,對那些知識階級你一直冷冷排斥——你把你自己
逐漸地逼進了一個脊棱上,獨自面對著人與藝術的原始質問。
而時光飛逝著。 求索未嘗敢有中斷但一事無成。 已經寫出的字算一算大約是
100萬;它不僅數量微小,而且並沒有實現目的。

繼續寫下去麽?


※ ※ ※ ※ ※


今天是20世紀的最後10年之始,馬年正月初一。樓房外中國的鞭炮聲震耳欲聾
喜慶遍地橫溢, 大西北哲合忍耶卻在為200年前的今天殉教的一位女人悼念。能夠
提筆寫這篇散文畢竟是因為踏出了一步:今天我已經不是軍隊文人,而且我也不是
國家職人。闊別22年之久的、只有在第一次踏入汗烏拉山麓大草原時才湧現過的醉
人的自由感,今天貴比千金地又出現了。職俸退盡,人如再生,新的人生大幕猛然
迎著生命揭開了。更重要的是我在藝術上也鬥膽邁出了一步——自去年夏天始,我
醉心於油畫,向著新的沈默而強烈的語言的旅途已經開始了。已經有20余幅初作。
也許已經應當不失時機地總結,為著打破自己缺乏徹底性的模糊感覺,為著越過大
夫,為著獲得生命那麽乞求過的語言。

因此說,應當在這種時刻認真地承認神示。我的下一部小說集將合題為《神示
的詩篇》。那時的不安感有多重要;哪怕有過一兩個友人看見過我那種不安——他
們的詫異與隔膜,說明他們對啟示的感應是多麽遲鈍呵。驚奇的當然依然是我自己;
當時那麽孤立卻不可遏止地抓起了油畫筆、曾有那麽多選擇的可能性卻死死認定了
語言——有什麽對語言的追求能勝過舍棄文字呢?把可讀的小說詩歌幹脆變成沈默
的色彩,難道不是一次徹底的背叛與皈依嗎?

今天我對那一天充滿感激。那一天的不安全、不信任、熱狂與活力是不可思議
的。我再次感激生我這一軀血肉的回族之家;沒有血的堅持,我是沒有能力堅持的。
只有極少數人才會有同感:這種堅持有多麽艱難。


※ ※ ※ ※ ※


《沙溝寺》 是用大小約8開的道林紙畫的,強紅重藍,蠟筆及油畫棒平塗。對
它的感受,或者說相同的一個畫面我曾在短篇小說《殘月》中嘗試描繪。這是所謂
處女作或初作, 它在我手中突然的出現, 就宛如1966年在黨支部領導下開始的、
“文化大革命” 初期批“三家村” 時,我在學生作業式的小字報結尾突然寫出了
《紅衛兵》3個字一樣。使用書名號的意思不言而喻:那3個字是我文學的處女作。

我已經說過,當時的堅持者或者說追求者並不是我,而是我體內的異族血液。
盲目的、 毫無思索相隨的、躁亂而快樂的塗抹一連持續了很長一個時期。最初的4
幅都是用五合板刷乳膠作底子,然後舉起了因奢侈感而顫抖的手,挑起油畫顏料畫
成的。4幅均為60×40cm:一幅是《沙溝寺》的復制;一幅為《Ak baytal》(哈薩
克語:小白騍馬);一幅為《聖山》——關於它寫過散文《聖山難色》,它是一幅
至今未完成的習作,我不知該怎樣把它畫完;一幅是《青磚小墓》,是對新疆焉耆
哲合忍耶拱北中劉四總爺墓的描繪,(基主被清政府淩遲於烏魯木齊)。

《Ak baytal》又畫了一幅,它們和《青磚小墓》均已贈友人。

如同以前我那麽自認緊要、不顧別人的哈欠、再三向漢語中國解釋阿爾泰語中
的“黑”怎樣在突厥系統中是kara在蒙古系統中卻是hara一樣,在油畫中我下意識
地解讀“白”。當時意識並不清楚。我只是對這兩個詞入魔。似乎久久以來,我總
頑固地企圖向人們宣布我在草地天山發現的這兩大寶藏。我曾對恩師翁獨健先生滔
滔不絕地講過,老頭似信非信。在寫作《黑駿馬》時我只有古怪的對“黑”的沖動,
而寫《黑山羊謠》時我已經提出了關於“黑”的理論。或者不是理論,只是感受已
經十萬火急,已經覺得不弄清高貴而殘忍、神秘而不祥、美麗而無限的黑色,人便
不是人。後來,讀到維吾爾詩人鐵依甫江的小詩《阿克》,我馬上如遇知音如逢定
理。我認為鐵依甫江因這一首詩便不愧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我認為不能在作品
中掌握這一認識的草原作家一律不及格。ak,白,這是事物的另一極。不是脫胎於
純遊牧民生涯的人,不可能理解“白”的絕對純潔、絕對理想、不可實現、聖、絕
美。baytal一詞如果譯出來美感也就丟了:指未生育的母馬,漢語可歪譯為“處女
馬”。它在蒙古語中的形式是geu,但蒙語中的geu的含義不及突厥,只是“騍馬”。
至於ak,及其蒙語形式chagan卻手挽著手,斬釘截鐵地指示著牧人關於“白”的深
刻認識。 習作《Ak baytal》對於我的意義,僅僅在於喚醒了對“白”的記憶。我
對於它的表現則要等待再一次——下文將會述及。

五六十年代,陸定一出任宣傳部長、李維漢出任統戰部長時,亡師翁先生曾戲
作對聯稱:“百家爭鳴陸定一,民族團結李維漢。”巧奪天工。我在這幾年之後,
喘息追憶,也有幾個字能作總結:“要求七彩,先識黑白。”

文縐縐地來一句是不必要的;但是黑白兩色由北方遊牧民族教我認識——這件
事實在是深有蘊味。就像以前一樣,當人們還在搜索枯腸尋章摘句的時候,我已經
向色彩——這全新的、充滿誘惑的語言進軍。這是奇跡,哲合忍耶回民認為:奇跡
是真主的意欲。我原作證,因為我切膚地覺察到了一種偉力,它正成全著我最初的
虔誠,讓我成為一名真正的藝術家。美術界以紅藍黃為三原色,這是他們的道路;
而我以黑白為—對原色,這種道路的詭異使我戰栗。


※ ※ ※ ※ ※


第二批習作用的是油畫紙。 同樣4張都裁成60×40cm那種習慣尺寸。 一張為
《雪樹》 ,一張為《雨的路》,一張為《風景》,一張為《夜草原》。4幀均已贈
友人。其中第四幅《夜草原》畫的是黑白調子為主的一幅雪夜氈房,燈火流出紅黃
色的溫暖,3道地平線3種暗色,草蓬刺出雪塊,畫得痛快極了。

這4幅畫——今天若還在我手裏大概就舍不得送人了——的境界, 後來我失去
了。當時總有一種“這些先不算”的短篇小說式的放松感,畫得非常隨意。當時我
僅僅在一點留心:別陷入凡·高的筆觸。由於我對凡·高傾心已久,我擔心自己只
是一個他的愛好者,愛好得臨摹——後來發現這種擔心是不必要的。

臨摹,無論對於他或對於我,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4幅畫的優點是幹凈、 果斷。目的實現得很徹底。用彩極重。今天我非常懷
念它們,我知道它們的擁有者未必像我一樣重視它們。以後我不會輕易送人油畫了。
也許是因為後來總不能完全地實現目的甚至只能達到三四成,我非常惋惜自己當時
沒有冷靜總結一下。 那4幀畫,尤其是畫一片桔色的山熱烈奔放地迎接暴雨的《風
景》,簡直有過隨心所欲的作畫感覺。有蒙古包燈光的《夜草原》,是一種一次畫
過便不應重復的題材,它不可缺少,但極易流行。我的這一幅完成於黑白原色的基
礎上,今天寫著關於黑白的認識,然而最能使人從各種色彩中感到黑與白的,至今
僅此一幅,將來也未必再有。

那是非常不自覺的階段。那也是天性流露最多的一個階段,我完全沒有料到。
那時我依然缺乏感性,我依然沒有看透自己是要尋求語言。那些畫是在完全不懂色
彩情況下進行的色彩訴說。改換語言——這意味著怎樣的困難,那時我毫無估計。


※ ※ ※ ※ ※


古代以色列人認為:不能為書寫文字者立碑。由此理由,古猶太金石文物幾乎
沒有傳世。也就是說,那些古時的作家真地腐為泥土永遠消逝了。他們的切膚感受,
他們可能寫到極致的華章美文,是和流水與風一樣的東西。

這樣的思路,可能會把人導向藝術手段。像米開朗琪羅選擇石雕,他相信石頭
永恒。然而這不是我的命題。我喜愛的是古猶太人那種能信仰一神教的宿命心情。
在請求允許我仗作家之勢妄談美術之前,我想,首先應當傳播一點宗教氣氛。我不
以成敗論英雄,也不以成敗論自己。我的畫可能永遠也得不到職業畫家那樣的承認,
但是我對表現的堅持,我對語言的憧憬是虔誠的,如同流水對下遊、如同風對方向
的投奔。

哲合忍耶回民中的大手筆選擇的方式,確實是我見過的最富啟發性的方式。從
阿蔔杜·尕底爾·關裏爺開始,哲合忍耶便以阿拉伯文寫作一種亦史亦文的作品。
他們排斥了中國的文字,這勾我魂迷我性的語言,所以他們獲得的東西我永遠不能
企及——如同信仰般的理解和欣賞。我作證:西海固閱讀《熱什哈爾》時的認真和
傾心,完全如同仔細研究油畫。

語言的改換——謎底果真如此麽?

表現的孿生概念,果真是沈默麽?

如果藝術也是一種宗教,也許它首先應該拒絕那些骯臟而不信神的異教徒。應
當忍受一種扭曲,應當堅定地轉彎,應當以拒絕為外殼,應當經過形式。必須強調
中介、解讀和翻譯,必須變形帶上一層硬殼。要相信神秘的感受會奇異地升起,如
果對方腔子裏長著濕潤的人心。要信仰藝術的本質。

文學是最容易丟了藝術本質的一種藝術。

文學是最粗糙的藝術。

我畢竟急劇地成熟著。我也許沒有相應的作品來當這種認識的後盾,但我確實
獨自找到了這金子般的認識。

以前每當經歷了一次什麽事情,或者懂得一點什麽道理,而且都為時過晚——
我總感慨:沒有人曾經告訴過我。上過那麽多學,但是我受的教育中並沒有過什麽
認識(除了小學課程)。

後來從事文學,10年裏從大小作家學者討論會上也從未獲得過什麽認識。很少
有人曾經與文學的本質碰撞。有時哪裏碰撞了——如這些年不止一次出現過的文學
政治化現象——討論會也從未看破它。魯迅先生一生被這個矛盾折磨孤獨負重,但
他的“小說作法”不單是信口戲作,他畢生沒有找到自己的語言。

渺小者、卑賤者、失敗者卻可能多少揭破真理。也許真理從來是由失敗者提出、
再由勝利者證明的。像一個蒙古草原的白發額吉最初把我引上一條神秘道路一樣;
一個黃土高原的哲合忍耶如同嚴父,把我猛地推到了這道路的終點。


※ ※ ※ ※ ※


第一次使用高貴的畫布時,我滿心的喜悅在漾動。像終於把馬倌白音塔拉的竿
子馬切普德勒弄到手、備上我的鞍子把左腳踏入馬鐙一樣;像終於完美地送走齋月、
簇擁著一大群白帽滿拉走進爾德節的花園一樣——我的激情是那樣膨脹,心裏是那
樣快活。用這樣繃平的舊畫布,在厚實的底子上,當然只用調色刀。當然要用我最
喜愛的藍白色和焦急筆觸,畫《黃泥小屋》。

也許是一種病,也許是一種神示,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那樣渴望描寫黑
夜裏一方桔紅色的燈火。我不知為什麽總有無家可歸的那種不祥預感,不知自己為
什麽在小說中把一間泥屋定為種種人生方式的解救。同題小說顯然沒有在中國獲得
同感,但這並不影響我更著迷地用色彩描寫它。也許2l世紀或23世紀中國人每人抱
塊泡沫塑料在太平洋裏亂漂時,他們會想起來借本我的《黃泥小屋》來讀吧。也許
我不單不是什麽預言家,而且只是一個在盔甲廠和三裏屯的貧民窟裏住出病來的討
厭鬼;但是所謂黃泥小屋是我在80年代後半期最執著的主題和意象,我不畫了它心
不甘。

這幅畫有白漆外框,46×38cm,主題外露,整幅用調色刀一抹而成。畫得非常
快;後來畫幹透以後,那些我自己無法遏止的筆觸使我不忍修改。如果有真主襄助,
它將是我下一部集子——《神示的詩篇》的封面。

我這個肉軀中舊有的色彩感——對藍色的喜歡,在這幅畫中表現無遺。我這個
思想中迷戀的古典感一一我認為人類遭遇的一切大問題在古典時代(前20世紀)都
曾徹底展開並獲得解答——在這幅畫中顯示為一種寫實畫法。

在這個時期的我,模糊地覺得應當在自己的油畫中堅持一種“信”和一種“情”。
我希望蛻變成色彩的我的語言仍然有說服力;我也希望這些沈默的色彩更豐富地傳
達我的感受。 當這一幅疾疾地在一天內畫完的過程中, 我的腦海中不斷地閃掠著
“信”與“情”兩個字。對於個人來說,我認為自己成功了——我把《黃泥小屋》
看作自己的第一幅作品。

只要這種古怪別扭的感受繼續強烈地襲來,那麽我大概還會繼續畫這個主題。
我估計我的筆觸、色調、構圖將會迅速變化,但每個時期都會有一幅這個主題。立
功有一天, 那一天我覺得黃泥小屋的夢——這是真正的被壓抑到極限的中國夢
(Chinese dream) ——已經被無情粉碎,那時也許我會掘出我當考古隊員的舊家
底,再畫它一道廢墟。

從這時起,我對於新語言的妄想正式形成了。完全不同於古之士子琴棋書畫的
中國式傳統,完全不同於流行的書法熱、國畫熱、硬筆、木筆、屁股畫荷葉;我妄
圖梅開二度再撈一場青春,新語言如同新鮮的愛情一樣,令我癡醉發狂。油畫不同
於小說,打哈欠評頭品足的讀者根本就看不見它,這使我有某種報復的快感。

我用不著再幻想他們讀懂中國方塊字了,他們是絕對不通色彩語言的。投入藝
術的險流以來,我破天荒地有了安全和自立的感覺。

——這一切大約是1988年秋天的事情。那時我從民族研究所轉職到海軍已經一
年,藝術之外的思想鬥爭也同步地激烈接近頂點。我頑固地、精神病患者般地、總
想和人討論大是大非、討論大問題。而所謂朋友群無一人有半絲感性與我呼應。我
覺得如此思想下去是可怖的,曾在一篇散文中透露過我要走後門混一張精神病患者
證明。我只有一次次深入西海固窮鄉僻壤的黃土山地;但每一次歸來都覺病入膏肓
又深一分。 於是,在《收獲》第4期我發表了詩小說《海騷》,把我的心事和逼近
我的預感盡數傾瀉。

《海騷》是我鄭重地獻給中國海軍的禮物,它的意義會有一天被揭示。我寫出
了自由與人民兩大主角,字字飽蘸著我的心血和我們回民的鮮血。它的強大的宗教
預感已被驗證——聽說有什麽人在哪裏文長字短地和它練花活;我要說,那些先天
不足的小文痞子是不配和我談論《海騷》的。《海騷》是Keramati[1] ,是神藉我
的詩降喻的警告和啟示!

到了冬天,我的這種思想更加狂烈,由於出現了舉辦慶賀海軍誕生40周年畫展
的機會,我決心用油畫再次表現。

大幅油畫《〈海騷〉插圖》畫成於1989年3月,120×72cm, 1989年4月19-30
日在中國美術館參加了題為《海的詩》的海軍畫展。畫展由張愛萍上將題字,海軍
的專業和業余畫家幾乎全部拿出了作品。我不厭其煩列舉上述資料,是由於這些資
料對於我的這幅作品都將是一種證明——包括日期,一切都將證明我的預言,我退
一步說是預感。

我使用了我的兩原色之一:白。

白色,前文已述在蒙古語中是chagan,在哈薩克語中是ak;但遊牧世界中並沒
有用這兩個詞形容的馬。也就是說,“白馬”只有在理論上才存在。在蒙古牧民中,
現實中的所謂白馬都被稱為“亞幹”(粉)、“落日勒”(灰)、“烏蘭”(微紅)、
“撒樂勒”(有黑鬃線的白馬)、“阿勒克”(有某處花斑的白馬)……等等。我
沒有見過一匹在草地上被稱為“chagan(查幹)”的白馬。現實中的一切白馬都不
是純白;能用蒙語——哈語稱呼一匹馬為“白”——那是美麗的理想。它太純潔,
它太漂亮,它那血統太不可思議的高貴,它是大陸的、比維納斯高級多少倍的活美
神。[2]

我用了至少5管鋅白和鈦白。我的構圖是一匹ak-chagan馬繃緊肌肉,面對著暴
風雨籠罩的大海。在一切細部——不是畫家的細部而是內陸亞洲牧民的細部;如腳
踝、蹄、鬃心、尾巴、唇,都用白油彩避免它變成亞幹、撒樂勒或阿勒克。這是畫
家可能不以為然但牧民將看出門道的白色駿馬。

我和我的哈薩克朋友們一說這個畫面,他們便激動得嘴唇顫抖。他們是中國最
懂得黑與白的人。白馬聳著耳繃著腿,站在礁岸上,面對著黑雲和黑海洋,那海上
一片暴雨。 海軍必須經過這樣的抉擇才能沖向大洋。 海軍必須具備這樣如同ak-
chagan的純潔,才能戰勝那黑雲如鐵砧、撕裂開的天暗紅如血、黑風暴嚴峻地擋住
前方的海洋。

在我杜撰的繪畫學術上,我認為這幅《〈海騷〉插圖》是我的黑白雙原色的一
次淋漓盡致的表現。為了“信”在其中,我堅決寫實——哪怕露“怯”出醜,讓人
家看破我這半路出家者的底牌。我命題的目的當然不待說:我要使那個中篇詩體小
說和這幅畫在一個標題下,共同傾訴我對錯愛於我的中國海軍的全部感情、思索、
建議和告別。

這幅畫我不復制。將來,會有一天它被再次展出,而我早已離別了海軍。但是,
我希望那一天海軍能因它而自豪;能為有過我這樣一名為海軍獻出過赤誠的戰士自
豪。


※ ※ ※ ※ ※


我決心離開這次駐牧的海軍,重新開始我天性喜愛的遊牧生活。這個決心是以
我的第三幅作品表達的。

這是一幅寫實油畫。尺寸是60×40cm。畫布質薄,好像有些化纖成分,陰天下
雨時畫布發潮變松。畫面是一個牧人騎一匹褐色瘦馬,拖著一根烏珠穆沁式長馬竿,
背影佝僂, 走向一片前途未蔔的黃昏。題為《太陽下山了》,作畫時間是1989年6
月下旬。

畫時我忘了自我。原來還想在鞍上掛根“阿拉木伽”(出遠門的絆馬繩),鞍
後捆條毯子,後來怕瑣碎舍棄了。總畫不好近景的枯草,惱得我恨不得拔些草用膠
粘上去——搖曳牧草,從來是草海送別的語言呵。畫時我聽著岡林信康的兩首歌,
《兩手空空》還有《和幻想的翅膀同逝》。調著油彩,悵然無依。聽著“和昨天已
經切斷, 如同一個孤兒。 把腳邁在哪一步呢,長夜才剛剛來臨”,畫幾筆;再聽
“不,我已經厭煩了,再不願看這個世界一眼”,又畫幾筆。這是我度日的唯一方
式:沈默,作畫,而且只想用最寫實的筆觸,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忍住。

油畫《太陽下山了》伴我度過了可怕的精神折磨,也使我比較認真地練習了一
遍油畫基本功。為了達到“信”,我暗暗希望在我放開閘門讓自己的風格沖出來以
前,一定要練練基本功。我這樣完全沒有經過油畫訓練的人,能夠畫得“像”,無
論如何是件要緊事。但是更重要的不在於此,《太陽下山了》裏那個背著人的牧人
身影勾我快走;20年前在內蒙古大草原的艱辛自由部隨筆——浮蕩著,等著我。

在這個6月以前的一個月,我住在西北民族學院招待所。有一天深夜有人敲門,
進來一個不認識的瘸腿青年。我剛要發問,他突然用蒙語開口了。蒙語於我是法律,
我馬上沏茶敬客。

他是一個西部蒙旗的青年,對我的作品精熟無遺。聊了一會兒高興了。他突然
問:“您為什麽進軍隊了呢!”我呆了:我戴著回民的白帽子,剛從寧夏農村度了
齋月出來。他那口吻裏有一種不滿,好像我背叛了一種他剛剛好不容易批準了的、
在他看來太貴重的騎手形象。

我畫著,心裏強烈地想念著他。我的親愛的蒙古小弟弟,謝謝你為我寄存我的
形象。我承認你比我深刻,請把你珍藏的還給我吧。哪怕窮愁潦倒,哪怕走投無路,
我永遠也不會再放棄一個走馬浪人的形象了。讀到這篇散文後請通過《收獲》來一
封信,我要寄一張《太陽下山了》的照片給你,願你的病腿康復。


※ ※ ※ ※ ※


那麽,對於我的殘生來說,回民的哲合忍耶,便是唯一輝煌燦爛的存在了。

徘徊的沈默,微甜的孤獨,也許是油畫導致寫實的原因。我畫那幅遠離而去的
騎手時,久久沈浸在一種茫然的漫想之中。沒有結論,沒有邊際。畫是為了想,而
想時便在畫。那種畫需要時間,那種色彩大概可以說是細致而柔和的。色彩也茫然
無依,聽天由命——騎手頭上的天空只潦草塗了一遍底子,便覺得恰到分寸,不敢
再改一筆。就色彩——我用油畫筆追求的新語言來說,那幅畫沒有對我有過任何建
樹。我只是透過它思索;或者說用完成它的過程來完成自己的抉擇。

無疑,對我本人來說——無論抉擇、結論、解救都只可能是哲合忍耶。

哲合忍耶,生我如此一腔血的中國回教最英勇最受難的教派!暴政的挑戰者,
奴隸傳統的破壞者,正統中庸的異端,底層民眾的義旗,伊斯蘭及一切真正信仰者
的光榮——想到它,我便沈入狂醉癡瘋之中。

像我這樣的人必須崇拜。我不是那種永遠有理而且好與人爭的人,我也不是自
信無度靠自我感覺度日的人。我有我透視自己的能力。我要有支撐——如果沒有人
願意,那我就在精神世界尋找。哲合忍耶迎我而來,使我如一條將要幹涸的河突然
跌入了大海。

時機降臨了。用回民的話來說,口喚到了。再也沒有留戀疑慮,再也沒有幻想,
再也沒有一點摻假和輕浮——我決心以全部殘生投入為哲合忍耶、為宗教、為人心
最起碼和最高尚的自由,為拯救我自身心終旅決戰。

這個決心應當有一張油畫來記錄。

油畫《光復洪樂府禮拜寺》作於1989年秋,58×52cm,是在板上打乳膠底子,
再用油畫筆和調色刀畫成的。畫時我怒不可遏,心中轟鳴著如雷的戰鼓聲,和密集
鼓點中激烈穿蕩的嘹亮聖樂,大塊抹上的橙紅晚霞上是湖藍塗成的天。天藍色的禮
拜寺(我曾在這裏度過半個齋月)如同聖殿。兩棵黑楊矗立成門旗(這是禮拜寺恢
復時留下來的護路樹;原來卑鄙地碾平了寺、碾平了人心的青銅峽——吳忠公路已
經在作孽10余年後改道,10余年裏長大的楊樹被回民買下了)——如復活的靈魂。

前景,畫到前景時我不能自己,只顧把一切激烈的濃色往上砌抹。這塊土地從
清同治年至今,浸過了多少遍哲合忍耶教徒的血啊——我把它畫成了洶湧的紅浪。

這幅面裝好鑲框,正掛在我的西墻上,與一位我崇敬的老阿訇寫下的阿拉伯文
“束海達依”(殉教之道)並列。讓世人因無信仰而生,我寧願有信仰而死。《光
復洪樂府禮拜寺》造成了我的禮拜場所,它使我陰暗過分的思想裏射進了五彩輝煌
的光芒。

這幅油畫也許將成為我重要的宗教畫。面對世紀末的我自己,我總覺得唯它能
解決我的矛盾。也許這幅油畫已經幫我跨過了人生的大關。從畫成它以後,我真正
獲得了堅定的意誌。從此我不怕失去廉價的友誼,不怕再忍受讀者的背叛。有人在
我的《金牧場》發表後說,張承誌走到了反面;我想說,從這幅油畫開始,我才剛
剛走上了人的正道。在洋鬼子那裏,宗教可能是一種傳統習慣;而在中國,敢於宣
布並守衛自己的宗教信仰是人性和人道的標誌,是心靈敢於自由的宣言。

一個人只有敢作這樣的宣言才能打通藝術之路。我痛恨中庸之道,我否認孔孟
中庸的人生形式和藝術。

會有一天,我的油畫《光復洪樂府禮拜寺》將掛上蘭州東川拱北或是銀川東寺
的墻壁;和遍及10省的哲合忍耶獻上的錦旗並列,和衣衫襤褸但為中國提供了脊骨
的西海固回民獻上的賀帳為伴。無論是我或是我的這幅畫,在那一天在那面墻上,
都將只有溫暖永不孤單。

那才是夠味的一步,那才是我對輕浮的崇拜者和惡毒的批評者的回擊。幾十萬
誓死的哲合忍耶回民將是我的最棒的欣賞者。他們在舍命守衛那些清真寺的同時,
也將守衛我的藝術。 對於我10年前童言無忌喊出的“為人民”3個字來說,那將是
一個多麽響亮的回音啊,是我使藝術真正和底層人民的心貼在了一起——這一點任
何人都望塵莫及。

畫《光復洪樂府禮拜寺》的時間,使我若觸若失地感覺過一種快感——我猜它
就是一個畫家或藝術家捕捉到、遭遇到自己的語言時的感覺。我剛要品味一下,它
又悄然消失了。

色彩?筆法?新語言?或者是終止符?

我明白必須下決心了。這是我的極限。從油畫《黃泥小屋》開始,我聽憑生命
去進行的追求已全部結束。如果還要畫,那末,新語言的問題尖銳地、如同再強求
活一次一般地等著我。


※ ※ ※ ※ ※


我問自己:你真的想當一名畫家嗎?

不應該輕率回答。

我是那樣地深愛著大自然。我有十足的資格說我是蒙古草原的義子、黃土高原
的兒子。我是美麗新疆至死不渝的戀人。我心中盛滿它們的景象———我不用寫生
就是屬於它們的風景畫家。那麽——我要畫嗎?

我是一名從未向潮流投降的作家。我是一名至多兩年就超越一次自己的作家。
我是一名無法克制自己渴求創造的血性的作家。我用10年功夫磨煉了自己的文字語
言。我已經棄職無業。我今後必須把養活自己的女兒當成首要目標。在這種時刻—
—改用油畫色彩如同一個巨大的零,它不僅神秘莫測而且暗藏危險。真的要畫嗎?

我沒有決定。

我面臨的不是一種任性之舉;如同蘇非主義的宗教,它是一種唯有主知道的機
密。


※ ※ ※ ※ ※


在決定之前,我要盡量地畫。也正因此我寫這篇長散文。我的胸中沖騰擠撞著
無數景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把它們抽象成構圖。我要為我最喜愛的黃巢詠
菊詩畫,我要為我的最高學府——沙溝莊子畫。我要畫《東鄉,三十年後》,我要
畫《紅石頭山和如線的新月》。我要畫《外蒙古的白湖:牧人對海的思考》,我要
畫《彌漫蘋果花香的伊犁5月》 ——我盼著這些繪畫行為變成一種宗教禮儀,為我
求未來屬於我自己的繪畫語言。但我並沒有說:我的祈求能夠應驗。

我是一個平凡的、出身貧寒的窮人兒子,但我走過了深具意味的道路。我絲毫
不想歸功於自己,我只感激前定。伊斯蘭和一切一種教都強調前定。我已經否定了
一部分孔孟之道尤其是它的中庸之道,盡管我濺起的浪花渺小。將來會有人繼續濺
起浪花,直至埋葬這種人類已經不需要它的東西。未來的人只需要純潔的心靈追求,
以及相應的真正藝術。

年輕時闖入的烏珠穆沁縱深的汗烏拉,成年後闖入的西海固縱深的沙溝,都是
一些藝術世界。20歲時成為我親人的蒙族牧民阿洛華一家,36歲時成為我親人的回
族農民馬誌文一家,都是一些美好的人。我只是他們培育的一個精靈,有時顯現為
詩,有時顯現為畫。

覺悟這一切實在太難,覺悟的剎那便想感嘆為時太晚。我真想來世原樣不改地
再活一遍,那時我將獲得——勝利。

1990·2·6·以浪人身份寫畢

[1] keramati,奇跡及超常的感應。
[2] 參見本書《歷史與心史》中講馬的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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