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名叫林紅的女人,在整理一個名叫李漢林的男人的抽屜時,發現一個陳舊的信封疊得十分整齊,她就將信封打開,從裏面取出了另一個疊得同樣整齊的信封,她再次打開信封,又看到一個疊起來的信封,然後她看到了一把鑰匙。

這把鋁制的鑰匙毫無奇特之處,為什麽要用三個信封保護起來?林紅把鑰匙放在手上,她看到鑰匙微微有些發黑,顯然鑰匙已經使用了很多歲月。從鑰匙的體積上,她判斷出這把鑰匙不是為了打開門鎖的,它要打開的只是抽屜上的鎖或者是皮箱上的鎖。她站起來,走到寫字桌前,將鑰匙插進抽屜的鎖孔,她無法將抽屜打開;她又將鑰匙往皮箱的鎖孔裏插,她發現插不進去;接下去她尋找到家中所有的鎖,這把鑰匙都不能將那些鎖打開,也就是說這把鑰匙與他們這個家庭沒有關系,所以……

她意識到這把鑰匙是一個不速之客。

這天下午,這位三十五歲的女人陷入了懷疑、不安、害怕和猜想之中,她拿著這把鑰匙坐在陽臺上,陽光照在她身上,很長時間裏她都是一動不動,倒是陽光在她身上移動,她茫然不知所措。後來,電話響了,她才站起來,走過去拿起電話,是她丈夫打來的,此刻她的丈夫正在千裏之外的一家旅館裏,她的丈夫在電話裏說:“林紅,我是李漢林,我已經到了,已經住下了,我一切都很好,你還好嗎?”

你還好嗎?她不知道。她站在那裏,拿著電話,電話的另一端在叫她:“餵,餵,你聽到了嗎?”

她這時才說話:“我聽到了。”

電話的另一端說:“那我掛了。”

電話掛斷了,傳過來長長的盲音,她也將電話放下,然後走回到陽臺上,繼續看著那把鑰匙。剛才丈夫的電話是例行公事,只是為了告訴她,他還存在著。

他確實存在著,他換下的衣服還晾在陽臺上,他的微笑鑲在墻上的鏡框裏,他掐滅的香煙還躺在煙缸裏,他的幾個朋友還打來電話,他的朋友不知道他此刻正遠在千裏,他們在電話裏說:“什麽?他出差了?”

她看著手中的鑰匙。現在,她丈夫的存在全部都在這把鑰匙上了,這把有些發黑的鑰匙向她暗示了什麽?一個她非常熟悉的人,向她保留了某一段隱秘,就像是用三個信封將鑰匙保護起來那樣,這一段隱秘被時間掩藏了,被她認為是幸福的時間所掩藏。現在,她意識到了這一段隱秘正在來到,同時預感到它可能會對自己產生傷害。她聽到了一個人的腳步正在走上樓來,一級一級地接近她,來到她的屋門前時停了一下,然後繼續走上去。

第二天上午,林紅來到了李漢林工作的單位,她告訴李漢林的同事,她要在李漢林鎖著的抽屜裏拿走一些東西,李漢林的那位同事認識她,一位妻子要來拿走丈夫抽屜裏的東西,、顯然是理所當然的,他就指了指一張靠窗的桌子。

她將那把鑰匙插進了李漢林辦公桌的鎖孔,鎖被打開了。就這樣,她找到了丈夫的那一段隱秘,放在一個很大的信封裏,有兩張像片,是同一個女人,一張穿著泳裝站在海邊的沙灘上,另一張是黑白的頭像。這個女人看上去要比她年輕,但是並不比她漂亮。還有五封信件,信尾的署名都是青青,這個名字把她的眼睛都刺疼了,青青,這顯然是一個乳名,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女人把自己的乳名給了她的丈夫,她捏住信件的手發抖了。信件裏充滿了甜言蜜語,這個女人和李漢林經常見面,經常在電話裏偷情,就是這樣,他們的甜言蜜語仍然揮霍不盡,還要通過信件來蒸發。

其中有一封信裏,這個女人告訴李漢林,以後聯系的電話改成:4014548.

林紅拿起電話,撥出如下七位數字:4014548.電話鳴叫了一會,一個女人拿起了電話:“餵”

林紅說:“我要找青青。”

電話那邊說:“我就是,你是哪位?”

林紅聽到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林紅拿住電話的手發抖了,她說:“我是李漢林的妻子……”

那邊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但是林紅聽到了她呼吸的聲音,她的呼吸長短不一,林紅說:“你無恥,你卑鄙,你下流,你……”

接下去林紅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她只是感到自己全身發抖,這時對方說話了,對方說:“這話你應該去對李漢林說。”

“你無恥!”林紅在電話裏喊叫起來:“你破壞了我們的家庭,你真是無恥……”

“我沒有破壞你們的家庭,”那邊說:“你可以放心,我不會破壞你們的家庭,我和李漢林不會進一步往下走,我們只是到此為止,我並不想嫁給他,並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一樣……”

然後,那邊將電話掛斷了。林紅渾身發抖地站在那裏,她的眼淚因為氣憤湧出了眼眶,電話的盲音在她耳邊嘟嘟地響著。過了很長時間,林紅才放下電話,但她依然站在那裏,站了一會後,她又拿起了電話,撥出這樣七位號碼:5867346.電話那一端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餵,餵,是誰?怎麽沒有聲音……”

她說:“我是林紅……”

“噢,是林紅……”那邊說:“李漢林回來了嗎?”

“沒有。”她說。

那邊說:“他為什麽還不回來?他走了有很多天了吧?對了,沒有那麽久,我三天前還見過他。他這次去幹什麽?是不是去推銷他們的凈水器?其實他們的凈水器完全是騙人的,他送給了我一個,我試驗過,我把從凈水器裏面流出來的水放在一個玻璃杯裏,把直接從水管子裏流出來的水放在另一個玻璃杯裏,我看不出那一杯水更清,我又喝了一口,也嘗不出那一杯水更幹凈……”

林紅打斷他的話:“你認識青青嗎?”

“青青?”他說。

然後那邊沒有聲音了,林紅拿著電話等了一會,那邊才說:“不認識。”

林紅說,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李漢林有外遇了,他背著我在外面找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叫青青,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他們經常約會,打電話,還寫信,我拿到了那個女人寫給李漢林的信,他們的關系已經有一年多了……”

電話那邊這時打斷了她的話,那邊說:“李漢林的事我都知道,我就是不知道這個叫青青的女人,你會不會是誤會他們了,他們可能只是一般的朋友……對不起,有人在敲門,你等一下……”

那邊的人放下電話,過了一會,她聽到兩個男人說著話走近了電話,電話重新被拿起來,那邊說:“餵”

然後沒有聲音了,她知道他是在等待著她說下去,但是她不想說了,她說:“你來客人了,我就不說了。”

那邊說:“那我們以後再說。”

電話掛斷了,林紅繼續拿著電話,她從電話本上看到了李漢林另一個朋友的電話,號碼是:8801946.她把這個號碼撥了出來,她聽到對方拿起了電話:“餵”

她說:“我是林紅。”

那邊說:“是林紅,你好嗎?李漢林呢?他在幹什麽?”

她沈默了一會後說:“你認識青青嗎?”

那邊很長時間裏沒有聲音,她只好繼續說:“李漢林背著我在外面找了一個女人……”

“不會吧。”那邊這時說話了,那邊說:“李漢林不會有這種事,我了解他,你是不是……你可能是多心了……”

“我有證據,”林紅說:“我拿到了那個女人寫給他的信,還有送給他的像片,我剛才還給她打了電話……”

那邊說:“這些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邊的聲音很冷淡,林紅知道他不願意再說些什麽了,她就把電話放下,然後走到陽臺上坐下來,她的身體坐下後,眼淚也流了下來。李漢林還有幾個朋友,但是她不想再給他們打電話了,他們不會同情她,他們只會為李漢林說話,因為他們是李漢林的朋友。在很久以前,她也有自己的朋友,她們的名字是:趙萍、張麗妮、沈寧。她和李漢林結婚以後,她就和她們疏遠了,她把李漢林的朋友作為自己的朋友,她和他們談笑風生,和他們的妻子一起上街購物。他們結婚以後,他們的妻子替代了趙萍、張麗妮、沈寧。現在,她才發現自己一個朋友都沒有了。

她不知道趙萍和張麗妮的一點消息,她只有沈寧的電話,沈寧的電話是一年多前告訴她的,她們在街上偶爾相遇,沈寧告訴了她這個電話,她把沈寧的電話記在了本子上,然後就忘記了她的電話,現在她想起來了,她要第一次使用這個電話了。

接電話的是沈寧的丈夫,他讓林紅等一會,然後沈寧拿起了電話,沈寧說:“餵,你是誰?”

林紅說:“是我,林紅。”

那邊發出了歡快的叫聲,沈寧在電話裏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聽到你的聲音我太高興了,我給你打過電話,你們的電話沒人接,你還好嗎?

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面了,有一年多了嗎?我怎麽覺得有很多年沒見面了,你有趙萍和張麗妮的消息嗎?我和她們也有很多年沒見面了,你還好嗎?“

“我不好。”林紅說。

沈寧沒有了聲音,過了一會她才說:“你剛才說什麽?”

林紅這時淚水湧了出來,她對沈寧說:“我丈夫背叛了我,他在外面找了一個女人……”

林紅嗚咽著說不下去了,沈寧在電話裏問她:“是怎麽回事?”

“昨天,”林紅說,“昨天我在整理他的抽屜時,發現一個疊起來的信封,我打開一看,裏面還有兩個信封,他用三個信封包住一把鑰匙,我就懷疑了,我去開家裏所有的鎖,都打不開,我就想可能是開他辦公桌抽屜的鑰匙,今天上午我去了他的辦公室,我在那裏找到了那個女人給他的信,還有兩張像片……”

“卑鄙!”沈寧在電話裏罵道。

林紅覺得自己終於獲得了支持,她充滿了內心的委屈、悲傷和氣憤可以釋放出來了,她說:“我把一切都給了他,我從來不想自己應該怎麽樣,我每時每刻都在替他著想,想著做什麽給他吃,想著他應該穿什麽衣服。和他結婚以後,我就忘記了還有自己,只有他,我心裏只有他,可是他在外面幹出了那種事……”

林紅說到這裏,哭聲代替了語言,這時沈寧問她:“你打算怎麽辦?”

林紅哭泣著說:“我不知道。”

“我告訴你,”沈寧說:“這時候你不能軟弱,也不能善良,你要懲罰他,從現在開始你不要再哭了,尤其不能當著他流淚,你要鐵青著臉,不要再理睬他,也別給他做飯,別給他洗衣服,什麽都別給他做,你別讓他再睡在床上了,你讓他睡到沙發上,起碼讓他在沙發裏睡上一年時間,他會求你,他甚至會下跪,他還會打自己的耳光,你都不要心軟,他會一次次地發誓,男人最喜歡發誓,他們的誓言和狗叫沒有什麽兩樣,你不要相信。總之你要讓他明白在外面風流帶來的代價,要讓他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要讓他覺得不想活了,覺得生不如死……”

幾天以後,李漢林回到了家中,他看到林紅坐在陽臺上,對他回來無動於衷,他將提包放在沙發上,走到林紅面前,把她看了一會,他看到林紅果若木雞,他就說:“出了什麽事?”

林紅的眼睛看著地毯,李漢林在她身邊等了一會,她始終沒有說話,李漢林就走回到沙發旁,將提包打開,把裏面的臟衣服取出來扔在沙發上,然後轉過臉去看了看林紅,林紅仍然低著頭,他有些不高興了,他說:“你這是在幹什麽?”

林紅的身體動了一下,她的臉轉向了陽臺外側,李漢林繼續整理提包,他把裏面的東西全都取出來,放在沙發上,接著他發火了,他轉身向林紅走去,他喊叫起來:“你他媽的這是在幹什麽?我剛回家你就鐵青著臉,我什麽地方又得罪你了?

你……“

李漢林突然沒有了聲音,他看到林紅手裏捏著一把鑰匙,他腦袋裏響起了蜜蜂嗡嗡的叫聲,他那麽站了一會,然後走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抽屜,裏面是一疊雜誌,他的手從雜誌下面摸過去,摸到右邊的角落時,沒有摸到那個疊得十分整齊的信封。

於是,他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困難起來。

李漢林在房間的窗前站了差不多有半個小時,然後他走出房間,腳步很輕地來到林紅身旁,他把頭低下去,身體也跟著彎了下去,他對林紅說:“你去過我的辦公室了?”

林紅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李漢林看了她一會後,又說:“你看到了青青給我的信?”

林紅的肩膀開始顫抖起來,李漢林猶豫了一會,就把自己的左手放到了林紅的肩上,林紅身體猛地一動,用肩膀甩開了他的手,他的手回到了原處,垂在那裏。

李漢林把這只手放進了褲子口袋,他說:“是這樣的,我和青青是在兩年前認識的,是在一個朋友的家裏,青青是那個朋友的表妹,我經常在朋友的家裏見到她,後來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再後來,我就和她經常見面了。她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和你住在一起,所以說我們沒有條件,我是說,我和她沒有發生肉體關系的條件,我和她見面的地方,都是在電影院和公園,還有就是在大街上走路,我和她只是,只是有過接吻……”

他看到林紅流出了眼淚,他插在褲袋裏的手就伸了出來,伸向林紅的肩膀,可是他看到林紅的肩膀一下子縮緊了,他只好把手收回來,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繼續說:“我和她全部的交往就是這些,就算你沒有發現,我和她也不會做進一步的事,我在心裏是很珍惜這個家庭的,我不會破壞你和我組成的這個家……”

林紅聽到這裏猛地站了起來,走進了臥室,然後又猛地將門關上。李漢林站在原處沒有動,過了大約五分鐘,他走到臥室的門前,伸手輕輕地敲了兩下,接著他說:“從今天起,我不會再和青青見面了。”

林紅心想:他沒有哀求我,沒有下跪,沒有打自己的耳光,沒有信誓旦旦,就是連對不起這樣的話,他也沒有說。

不過他睡在了沙發上,沈寧只是這一點說對了。他睡到沙發上之前,在她的床前站了很久,就像是一個斤斤計較的商人那樣,站在那裏權衡利弊得失,最後他選擇了沙發。

他選擇了沙發,也就是選擇了沈默不語,也就是選擇了與她分居的生活。他將自己的生活與她的生活分離開來,他不再和她談有關青青的話題,當然他也不再以丈夫自居了,他在這個家中謹慎小心,走動時盡量不發出聲響,也不去打開電視,他把自己活動的空間控制在沙發上,不是坐著就是躺著,他開始讀書了,這個從來不讀書的人開始手不釋卷了。

當她出現在他的眼前時,他會立刻放下手中的書,眼睛看著她,一方面他是在察顏觀色,另一方面他也表白了自,己,他並沒有沈浸在閱讀帶來的樂趣裏,他仍然在現實裏忐忑不安著。

他的沈默使她憤怒,他讓家中一點聲音都沒有,他是不是想因此而蒙混過關?

問題是她不能忍受,她不能讓他有平安的生活。他背叛了她,然後小心翼翼就行了?

她開始挑釁他,她看到他坐在沙發上,兩只腳伸在地上,她就向陽臺走去,走到他的腳前時,對準他的腳使勁一踢,仿佛他的腳擋住了她的路。她走到陽臺上,等待著他的反應,可是他什麽反應都沒有,疼痛都不能使他發出聲音。她站了一會,只好轉身走回到自己的臥室,這一次她看到他的兩只腳縮在沙發上了。

她繼續挑釁,在傍晚來到的時候,她走到沙發前,將他的被子,他的衣服,他的書全部扔到地上,然後自己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了起來。

這一切發生時,他就坐在沙發上,電視打開後,他才站起來走到陽臺上,坐在陽臺的地上繼續看他的書,他這樣做是為了向她表明他的謙虛,他認為自己不配與她坐在一起,不配與她一起看著電視。他一直坐在陽臺堅硬的地上,中間有幾次站起來活動一會,活動完了以後,坐下來繼續讀書。直到她起身離開,她回到臥室躺下後,他才回到沙發上,將被她扔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然後躺在沙發上睡覺了。

他的沈默無邊無際,反而使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所有的挑釁都像是石沈大海一樣,得不到回應。到後來,她讓出了自己的床,她在沙發上躺下來看電視,她看著電視在沙發上睡著了,而且一覺睡到天亮,雖然這裏面包含了她的陰謀,然而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她占據了他睡覺的地方,同時讓出了自己的床,她讓那張松軟的床引誘他,讓他粗心大意地睡上去,然後她就獲得了與他鬥爭的機會。可是天亮以後,當她在沙發上醒來時,看到他坐在椅子上,頭枕著餐桌而睡。

他在家中夾著尾巴做人,看上去他似乎已經在懲罰自己了,問題是這樣的懲罰連累了她,她有淚不能流,有話不能喊,她怒火滿腔,可是只能在胸中燃燒。她已經不指望他會哀求,他會下跪,她的朋友沈寧所說的一切,她都不指望出現了。她現在渴望的是大吵大鬧,哪怕是揮拳鬥毆,也比這樣要好。

可是他拒絕給她這樣的機會,也就是說他拒絕了她所選擇的懲罰,他自己判決了自己,而且一絲不茍地服從這樣的判決,到頭來讓她覺得他習慣了這種糟糕的生活,他似乎變得心安理得了,每天早晨,他總是在她前面走出家門,傍晚時又在她後面回到家中,這也無可指責,他工作的單位比她的遠得多,以前也是這樣,他總是早出晚歸。他在單位吃了午飯,晚飯在什麽地方吃的,她就不知道了,她是不再給他準備晚飯了。他回來時沒有走進廚房,甚至都沒向廚房看上一眼,她就知道他已經吃飽了。他坐在沙發上,拿起了一本書。他手中的書一本一本地在更換,她就知道他把那些書都看進去了,他攪亂了她的生活,讓她的心理也隨之失常,可是他把自己的一切都調節得很好。於是她怒火中燒,她咬牙切齒,然而她不知道如何發泄。

這一天傍晚的時候,她站在陽臺上,突然看到他從樓下的一家飯店裏走出來,她開始知道他的晚飯是在什麽地方吃了。她氣得渾身發抖,她在度日如年,他卻是在飯店裏進進出出,過著不切實際的奢侈生活。她立刻走下樓去,雖然她已經吃過晚飯了,她還要再去飽吃一頓,她在樓梯上與他擦肩而過,她沒有看他一眼,她迅速地走到了樓下,走進了他剛剛出來的那家飯店,她要了幾個菜,還要了酒,可是她吃了兩口以後,就吃不下去了。

她在飯店裏吃了三頓以後,她心疼那些錢了,她動用了他們在銀行的存款,他們的錢本來就不多,他們還有很多必備的東西沒有買。這樣的想法讓她拉住了自己的腳,她的腳跨不進了飯店的大門。她重新站在家中廚房的爐竈前,給自己做起了最為簡單的晚餐。

然而,當她在家中的陽臺上繼續看到他從下面的飯店裏出來後,憤怒使她繼續走進了樓下的那家飯店,直到有一次,她與他在飯店裏相遇為止。那一次她走進去時,看到他正在吃著一碗面條,她在遠離他的一張桌子旁坐下,看著他周圍的人都在奢侈地吃著,而他則是寒酸地吃著一碗面條,她心裏突然難受起來。

就這樣,後來她在給自己準備晚餐時,也給他做了一份。她把一只空碗放在桌子最顯眼的地方,又將一雙筷子放在碗上,將飯菜放在一旁,她希望他一進來就能註意到這些,他在這點上沒有讓她失望,他看到為自己準備的晚餐時,眼睛一下子閃閃發亮了,然後他試探地看了看她,確認這是為他準備的,盡管他已經吃過面條了,他還是坐到了桌前,把她做的晚餐全部吃了下去。

他吃完時,她已經回到了臥室,並且關上了臥室的門。她躺在床上,聽著他打開門,走到床前,他在床前站了一會後,在床沿上坐下來,他對她說:“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她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繼續說:“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她還是不說話,可是她希望他能夠滔滔不絕地說著,她認為他應該指責自己了,他哪怕不是痛哭流涕,也應該捶胸頓足,他應該像沈寧所說的跪下來,應該信誓旦旦,應該把所有該說的話都說出來,雖然她一樣不會理睬他,可是這些他必須做到,然而他只會說: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他在她的床前坐了很久,看到她始終沒有說話,就站起來走了出去,她聽到他很輕地將門關上,她的淚水立刻湧了出來,他就這樣不負責任地走開了。他回到沙發前,他躺下來以後,剛剛出現的進展消失了,一切又都回到了開始的時候。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二十六天,李漢林終於不能忍受了,他告訴林紅:他身上所有的關節都在發出疼痛,他的脖子都不能自如地轉動了,還有他的胃,因為生活沒有規律也一陣陣地疼了,所以……他說:“這樣的生活應該結束了。”

他這時候聲音宏亮了,他不再小心翼翼,不再躡手躡腳,他站在林紅的面前揮動著手臂,他顯得理直氣壯,他說:“我已經懲罰了自己,可是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如果我們繼續這樣下去,不僅是我,你也是一樣無法忍受,這樣的日子我實在是受夠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們只能……”

他停頓了一下:“我們只能離婚了。”

他說話的時候,林紅一直背對著他,當她聽到他說出的最後那句話時,猛地轉過臉去,她說:“你別想和我離婚!你傷害了我,你還沒有付出代價,你就想逃跑了,你就想跑到青青那裏去,我不會同意的,我要拖住你,我要把你拖到老,拖到死……”

她看到李漢林臉上出現了微笑,她突然明白過來,實際上他並不反對自己被拖住,哪怕是把他拖到頭發花白,拖到死去,他也不會提出絲毫異議。於是她不再往下說了,她站在那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辦,她感到淚水流出來了,隨著淚水的流出,她感受到了屈辱。那麽多受苦的日子過去之後,換來的卻是他的微笑;她一直在等待著他的懺悔,他對自己的指責,最起碼他也應該有一次的痛哭流涕,有一次讓她感到他真正悔恨的行為,可是他什麽都沒有做,反而站到她面前,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只能離婚了。”

她擡起手,將眼淚擦幹凈,然後她說:“算了,我們還是離婚吧。”

說完這話,她看到微笑在他臉上轉瞬即逝。她轉身走入臥室,把門鎖上,然後躺到床上和衣而睡了。

他們走在了街上,他們要去的地方是街道辦事處,他們的婚姻就是在那裏建立的,現在第二次去那裏是為了廢除婚姻。他們沿著街邊的圍墻往前走去,李漢林走在前面,林紅走在後面,李漢林走上一會,就會站住腳,等林紅走上來以後,再繼續往前走去。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李漢林始終是低著頭,皺著眉,一付心事沈重的樣子。而林紅則是仰著臉,讓秋風把自己的頭發吹起來,她沒有表情的臉上有時會出現一絲微笑,她的微笑就像飄落的樹葉那樣,有著衰敗時的淒涼。

他們走過了很多熟悉的商店,每一個商店他們都共同走進去過幾次,他們又走過了很多公交車的車站,他們曾經一起站在這些站牌下等待著……就這樣,他們在回憶的道路上走過去,時間也仿佛往回流了,他們來到了一個名叫黃昏的咖啡館,李漢林站住了腳,等林紅走上來以後,他沒有繼續往前走去,因為他想起來了,幾年前他們結婚的時候,也就是他們剛從那個街道辦事處登記了他們的婚姻以後,曾經來到這裏,坐在臨街的窗前,他喝了一杯咖啡,她喝了一杯雪碧。所以他就叫住了她,對她說:“我們是不是進去喝一杯?”

林紅這時候已經走過去了,她轉過身來,擡頭看了看,_看到了建在屋檐上的霓虹燈,燈管拼湊出了“黃昏咖啡館”這樣五個字,於是她就接受了他的建議,他們一起走進了咖啡館。此刻是下午,咖啡館裏沒有多少人。他們選擇了臨街的窗前坐下,他還是要了一杯咖啡,她還是叫了一杯雪碧,然後他們都回憶起來了,幾年前為了慶祝他們的結婚,他們在這裏各自喝的是什麽。

李漢林首先微笑了,林紅也微笑起來,可是他們馬上收起了笑容,將自己的臉轉向別處,李漢林看著窗外,林紅去看咖啡館裏其他的人,她註意到一個年輕的女子穿著鮮艷的紅顏色,獨自坐在他們的右側,正看著他們,林紅感到她的臉上有著古怪的神色,接著林紅知道她是誰了,一個名字在林紅的腦中閃現了,這個名字是青青。

林紅立刻去看李漢林,李漢林也看到了青青,顯然他沒有料到會在這裏遇上她,所以他的臉上充滿了吃驚。當他將臉轉回來時,看到林紅正看著自己,從林紅的目光裏,他知道她已經明白了,他對林紅苦笑了一下。

林紅說:“是你通知她的。”

李漢林說:“你說什麽?”

林紅說:“你告訴她我們要離婚了,所以她就來了。”

李漢林說:“不!”

林紅內心湧上了悲傷,她說:“其實你不用這麽焦急……”

“不。”李漢林又說:“她什麽都不知道。”

林紅使勁地看著李漢林,她看到李漢林臉上的神色十分堅決,她開始有點相信他的話了。她又去看那個年輕的女子,這個叫青青的正看著他們,當林紅看到她時,她立刻將目光移開了,林紅對李漢林說:“她一直在看著你,你還是過去和她說幾句吧。”

“不。”李漢林說。

林紅繼續說:“我們馬上就要離婚了,你還怕什麽?”

“不,”李漢林還是這樣說。

林紅看著李漢林,他堅定不移的態度使她突然感到了溫暖。她又去看青青,這一次青青沒有看著他們,她正端起杯子喝著飲料,她的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她的動作看上去缺少了應有的自如。林紅再去看李漢林,李漢林正看著窗外的街道,他緊鎖雙眉,表情凝重,林紅看了他一會後,對他說:“你吻我一下。”

李漢林轉過臉來,吃驚地看著林紅,林紅繼續說:“你吻我一下,以後你不會再吻我了,所以我要你吻我一下。”

李漢林點點頭,將身體探過來,林紅說:“我要你坐在我身邊吻我。”

於是李漢林立刻起身坐到了林紅身邊,他將嘴唇貼到了林紅的臉頰上,這時林紅又說:“你抱住我。”

李漢林就抱住了她,然後他感到她的嘴唇從他臉上擦過來,接住了他的嘴,她的舌頭伸進了他的嘴中,她的手也抱住了他。這時候李漢林感受到了如同夜晚一樣漫長的接吻,她用手控制了他的身體,用舌頭控制了他的嘴,她的熱烈通過他的嘴進入他體內,然後無邊無際地擴散開來了。

林紅的眼睛始終看著那個叫青青的女子,看著她如何不時地向他們這裏張望,如何不安地將那個杯子在桌子上移動,最後又看著她如何站起來,腳步匆匆地走出了這個名叫黃昏的咖啡館,當她紅色的身影在他們身旁閃過去,並且再不會出現以後,林紅內心湧上歡樂,她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勝利了。經過了二十六個日子的悲傷和憤怒,失眠和空虛之後,她不戰而勝了。

她的手從李漢林身上松開,她的嘴也從李漢林嘴上移開,然後她微笑地對李漢林說:“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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