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論美貌》遺狂篇(2)

猶記那夜與伯律柯斯徒步而歸,身後跟隨著不少酒鬼,一個勁兒大著舌頭嘮叨,竟是辱罵詛咒了,我們不聲不響不徐不疾地走到邸府,伯律柯斯吩咐侍從道:“打起燈籠,好生照他們回家,別讓摔壞啊。”

據侍從回來告訴我說:“酒鬼們似乎忽然醒了,哭了,發誓以後不再罵人,不再酗酒了。”

當然,酒還是要酗的,人還是要罵的,現代的希臘人便是這些祖宗的後代——伯律柯斯沒有後代。

希臘的沒落,其他古國的沒落,奇怪在於都就是不見振復了,但願有哪個古國,刨一例外,借以駁倒斯賓格勒的“文化形態學”論點。

說得正高興,斯賓格勒挽著弟子福里德爾緩緩行來:“好啊,今天天氣好啊!”

霪雨霏靠,連月不開,我們的脾氣暴躁極了,走吧,否則要打架了。

那時我在羅馬,培德路尼阿斯府第。

唉,尼祿真不是東西!

我同意培德路尼阿斯的外甥的苦勸,及早逃亡吧,已經遲了,非走不可了。

“到哪里去呢?”他的俊目一貫含有清瑩的倦意。

離開羅馬,是沒有地方足以安頓這位唯美唯到了頂巔的大師。

“與那些轎夫馬弁為伍,不如死。”培德路尼阿斯的出世之心早已圓熟。

翌曰大擺筵席,管弦悠揚,鮮卉如陣,美姬似織,以優雅豐盛而論,這番飲宴在羅馬史上是空前的,皇家的豪舉不過是暴殄天物濫事誇飾而已。

眾賓客面前,各陳一套精美絕倫的餐具,人人目眩,心顫,唯恐失措。

酒過三巡,菜更十四,遒菜便是行詩。

主人舉杯:

“幸榮光臨,不勝感德,散席後,區區杯盞,請攜回作個紀念——今天是我的亡期。”

誰都驚絕了,然而誰也不露驚絕之色。

德路尼阿斯示意醫士近來,切斷腕上的脈管,浸在雕琢玲瓏的水盆里。

羅馬宰相談笑自若,嘉賓應對如流,侍官穿梭斟酒,樂師俯仰競奏。

精煉於“生”者必精煉於“死”。

誰都悲慟摧割,然而誰也沒有泄漏摧割的悲慟。

又示意醫士近去:

“我有點倦,想睡一忽兒,請將脈管紮住。”

音樂輕叉輕,庭中噴泉,清晰可聞,大師成寐如儀,眾賓客端坐無聲息。

他醒來了,神氣清爽,莞然一瞥。

隨著倉皇的馬蹄聲而猝至的是暴君尼祿賜死宰相的密旨。

培德路尼阿斯閑閑笑道:

“他遲了一步——快去回復皇上,說,培德路尼阿斯最後的一句話:尼祿是世界上最蹩腳的詩人!”

尼祿中此一箭,活著也等於死了——因為他從來自信是世界上最偉人的詩人。

脈管又放開,盆中淡絳的液體徐徐轉為深紅。

靈魂遠去,剩下白如雲石的絕代韶美的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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