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拉姆·多多《當你途經我的盛放》(3)

那年花開

白天坐車走在延安高架上,遊歷的是城市的上半身——風光、明媚、有理想。晚上我在長街短巷內遊蕩,窺視城市的下半身——誘惑、性感、流離失所。

有一段時間,每天泡在漢原書店,從下午看書看到晚上十一點,然後一個人在夜裏靜靜走一個多小時回家。


“漢原書店“雖說是叫書店,可其實是個咖啡廳,老板是個40多歲的畫家,常年旅居國外,後來就開了這麽一個驛站似的咖啡廳。說不上是中式的布置,也定不是西式的,是舊上海那種西式,很東情西韻的味道。咖啡廳裏一整面墻都是書架,上面很有一些是老板的私人珍藏,其余的是現今的暢銷書。除了書架,還有臺燈,老舊的掛墻式電話,燙金橫匾,二手真皮旅行箱,舊海報,新開的稭梗花,所有的布置一點不含糊的錯亂著你的知覺。


我是看了《上海咖啡之旅》而尋去的,選了一個下午,到了紹興路卻像是不知道它在那裏似的很是驚喜了一番。開始只是亂翻雜誌,後來看了佐拉的短篇小說集,又看了豐子愷的漫畫集,然後第二次去就看到了王安憶的《長恨歌》。


原來這樣的咖啡館裏的這樣一個午後是專門為了這樣的一本書而晴暖的,這樣的城市裏的這樣一個年代是專門為了這樣的一本書而華麗的,這樣的年紀裏的這樣的一個我也是為了這一本書而踏步尋來的。


“午後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來擾人的。醒著,擾你的耳目;睡著擾你的夢;做女工,擾你的針線;看書,擾的是書上的字句;要是有兩人坐在一處說話,便擾著你的言語。午後是一日裏正過到中途,是一日裏希望接近尾聲的等待,不耐和消沈相繼而來,希望也是掙紮的希望。它是閨閣裏的蒼涼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卻還沒開頭似的。想到這,心都要絞起來了,卻又不能與人說,說也說不明的。”我卻能明白,就了這梧桐的綠葉,喝下白花花的陽光,王琦瑤的心事昭然若揭,仿佛那整個2001都是為了1940做襯裏的。那一杯咖啡也是品到現在,才開始有了點滋味:是苦是甜都是這平庸的世界裏的一點浮凸。


那段日子,可以用上一句春上村樹的話:“在消磨城市時間方面,我正往專家水平逼近。”


從復興路到思南路,看見梧桐葉子漸漸暗淡的顏色;從衡山路到太倉路,聽見人潮漸漸喧嘩又漸漸褪去的聲音;長峰中心3205朝西的大落地窗前,每天上演著美麗的落日景象和延安高架堵車時的壯觀燈流;日子密密麻麻,細細碎碎地如同這個城市的註腳,無法排遣。當我一個人已經不足以消磨掉所有或者清醒或者如幻的時光,Alex來上海了。


Alex是在廣州總公司的同事,和我分屬兩個不同的部門,但常常全公司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需要加班。有一次在公司長期塵封的儲物櫃裏翻到了兩瓶好酒,一瓶Joanny Walker和一瓶芝華士十二年,於是每次加班就成了我們的歡樂派對。

在我到了上海後半年,Alex終於也被派來出差,於是我們開始沒心沒肺地暢遊,城市是我們的遊樂場,終年無休。


記得那一個夏日午後,雨下個不停,我堅持要帶Alex去那一家語焉不詳的法國餐廳,不知道地址,只知道有一個很美麗的櫥窗,在某一個街角。因為心疼新買的粉紅色小皮鞋,我光著腳、Alex打著傘我們走過了無數個街口。就像相信幸福一定會在路的下一個拐角處等著我們,我和Alex都相信在一場大雨之後,一定會有一個明媚的角落等我們落座。而最後竟也沒有找到那家餐廳,是不是我們明明路過了,卻沒有把它認出來?突然想起張國榮的一段口白:“我坐火車從布魯塞爾到阿姆斯特丹,沿途經過幾百個小鎮,飛過幾千裏土地,遇過幾千萬個人,我開始懷疑,我們唯一可以相遇的機會,會不會已經錯過了?“


那天晚上,我們去了“新天地”的Luna,那是當年最愛去的酒吧,因為有一個長得很像尼古拉斯凱奇的酒保。我和Alex一直坐到酒店打烊,離開的時候已經醉得不會說中文了,兩個人滿嘴爛透的英文就嘰嘰喳喳地出了門。半夜三點Alex非要去外灘走走,於是那夜的外灘多了兩個瘋子。黃浦江的江風吹過時,Alex酒已全醒,對我說:這一輩子,總算瘋過。


醉中呵壁自語

醒後一滂沱

不恨年華去也

只恐少年心事

強半為消磨

好了,一段年華以迷夢開始,以酒醉作結,其中的酸澀、狂喜,從略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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