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失敗之書》卡夫卡的布拉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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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部委招待所就在老城廣場附近,一九九五年來布拉格時我就住在這兒。房間還算乾淨,設備陳舊結實,電話最遠只能打到樓下櫃臺,讓人想到「天鵝絨革命」前的社會主義歲月。看門的老頭顯然是打那時候過來的,昏昏欲睡,帶著過渡時期的笑容。 

我匆匆洗漱下樓,斯坦尼斯拉夫在門廳等我。我們交流有障礙,他比劃說要去哪兒哪兒,我點頭說是是。我們穿過老城廣場,他停住腳,悄悄說斯克沃瑞基(Josef Skvorecky)在那兒,一臉崇敬。我只知道他是捷克小說家,住在加拿大,星期四晚上和我一起朗誦。我被領到市政廳,出示請帖。一進門可傻了眼,人家全都衣冠楚楚——男的西服革履,女的長裙粉黛,只有我蓬頭垢面,皮夾克牛仔褲球鞋,還扛著個大書包,像個逃難的。沒處躲沒處藏,只好硬著頭皮跟著上了三樓,來到大廳。市政廳是布拉格一景,可上溯到十三世紀。七百年了,經歷了多少朝代多少生死。 

市長大人講話,一口流利的英文。他拿邁克的小個子開玩笑。邁克接過這個玩笑,和他剛出版的詩集《消失》(Disappearance)連在一起。消失,多好的主題,在這個呈現的時代,恐怕沒多少人懂得消失的含義。旁邊是他的女友、作家節副主席伏拉斯塔(Vlasta),四十來歲,熱情外向。邁克提到捷克詩人塞弗爾特(Jaroslav Seifert)。今晚有紀念他的專場朗誦會。邁克講話時昂著頭,閉上眼睛,好像在緬懷消失的詩歌和死者。

 

我喜歡在布拉格街頭閒逛。往返於招待所和劇場,必經老城廣場。正值復活節前夕,露天舞臺圍滿了遊客,攤販在推銷彩蛋、傳統的木制玩具和水晶器皿。我去服裝店,把自己打扮成正人君子,為對付每天晚上各個使館的招待會,免得再丟人現眼。和五年前相比,布拉格變了不少,越來越商業化,到處是跨國公司名牌產品的廣告。但看得出來,捷克人還是有一種自信,沒在商業化浪潮的衝擊下完全轉向。滿街都是漂亮的捷克姑娘,讓我眼花繚亂。她們有一種不諳世故的美,這在美國西歐早就見不到了。現代化首先消滅的是這種令人心醉的美。 

讓我吃驚的是,那麼多美國年輕人住在布拉格,甚至有自己的報刊。邁克跟我解釋說,這兒生活費便宜,他們可以逃避美國的生活壓力;再者布拉格像三十年代的巴黎,有人是來尋找藝術靈感的。「可怎麼就沒見著一個成氣候的?」邁克搖搖頭,說。 

他帶我去看看他的新家。我們離開旅遊區,街上人很少。邁克抱著一堆書,夢遊似的邊走邊說:「你看,這個世界上只有伏拉斯塔愛我……在布拉格我根本找不到能深入談話的人。在今天,誰還需要深入的談話?一切都是表面的,光滑的,假裝快樂的……捷克作家多半都是民族主義者,不喜歡一個老外當作家節頭頭。到哪兒我都是老外。英國人更可怕,勢利保守自以為是。要說紐約是我老家,可家沒了……」

 

每天上午在「地球」(Globe)書店召開作家節新聞記者會。這兒以英文書為主,附帶咖啡廳。幾臺電腦沿牆排開,專供顧客上網發電子郵件。沒有椅子,顧客只能像鳥一樣站著,免得賴在那兒不動。我抽空鑽過去,想跟上這新時代,卻不知道怎麼用。請教旁邊的小夥子,他麻利地用光標把我引進迷宮,一下卡住了,頓時一身冷汗。 

一個掛滿照相機的人跟我打招呼。他自我介紹他叫若薩諾(Rossano),是作家節的指定攝影師。他毛發蓬鬆,眼睛跟鏡頭一樣亮。他要給我照相,只能從命,跟他滿街跑。他照相的方式特別,要不讓我站在教堂前的石墩上像個受難者,要不把我關進電話亭像個囚犯。他來自佛羅倫薩,是個典型的義大利人,熱情爽朗。為什麼住布拉格?很簡單,他娶了個布拉格姑娘,剛生了孩子。說到這兒,若薩諾長嘆了口氣。 

新聞記者會快結束了。咖啡廳擠得滿滿的。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坐主席臺上,被記者的各種問題圍追堵截,從科索沃戰爭到全球化問題。她剛下飛機,看起來一點兒倦意都沒有,詞鋒犀利,得理不讓人。等邁克宣布散場,我過去跟蘇珊打招呼。好極了,她用手撥開滑到前額的一綹白髮說。你看明天晚上怎麼樣?就我們倆,吃飯聊天,沒有記者,沒有採訪,沒有照相機。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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