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普羅哈爾欽先生 (3)

對謝苗·伊凡諾維奇。人越聚越多,那漢子不停地叫喊,嚇得普羅哈爾欽先生呆若木雞。謝苗·伊凡諾維奇突然想起來了。原來那漢子不是別人,而是受過他一次騙的馬車夫。那是整整五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普羅哈爾欽先生當時昧著良心,在該付車錢之前,閃進大門就乘勢溜走了。他一邊跑一邊把應付的幾個五戈比銅幣揣進自己的懷裏,好像他是光著腳丫子跑在一塊燒紅的鋼板上。普羅哈爾欽先生絕望已極,想說話,想喊叫,但嗓子就是喊不出聲來。他覺得,整個狂怒的人群,已經像一條花斑毒蛇把他纏住,愈纏愈緊,快要把他憋死了。他拚命掙紮,終於醒過來了。這時他發現已經起火,一切都在燃燒,包括他所租用的那個小角落,他的屏風以及整套房子都在燃燒,就是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以及她所有的房客,也統統都著了火。他的那張床,枕頭、被子、箱子,最後還有他的那床貴重的墊子,都在燃燒。謝苗·伊凡諾維奇跳起來,抓住墊子,拖起來就跑。但是大家在房東太太的房裏將他截住,捆了起來,又強行將他送到屏風後面。我們的英雄當時衣著不整,他是赤著腳,只穿一件襯衫,跑到房東太太房裏去的。其實那時候並不是什麽東西起火,而是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腦袋在發燒。於是大家把他塞進被窩裏,這很像破衣爛衫、須發蓬亂、面色嚴峻、背著手搖風琴的流浪藝人把自己的普裏契涅拉①強行塞進旅行箱一樣。因為那小子胡作非為,無法無天,把所有的人都打了,把靈魂賣給了魔鬼,最後與那個魔鬼、那幾個騙子、彼得魯什卡,浪蕩①系意大利語,是意大利民間假面喜劇中機伶的仆人,說話俏皮,愛取笑逗樂,往往被用作諷刺人物。

女人卡捷琳娜及其幸福的情夫大尉警察署長一起在同一個旅行箱裏結束了自己的活動,直到下一次新的演出開始為止。

不論老少,大家立即把謝苗·伊凡諾維奇包圍起來,整整齊齊地圍在他的床邊。一張張充滿期待的面孔,註視著這位病人。就在這個時候,他蘇醒過來了。但不知是出於不好意思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忽然用盡全力,拚命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大概想在被子底下,躲過同情者的註意吧。最後還是聰明人馬爾克·伊凡諾維奇首先打破沈默,非常親切地開始說,謝苗·伊凡諾維奇需要非常安靜地休息,生病不是好事,叫人害臊,只有小孩子才會這麽幹的。他首先需要恢覆健康,然後再去上班。馬爾克·伊凡諾維奇在結束談話時,開了個玩笑,說給病人發的薪水標準還沒有完全訂好,因為他很確切地知道,級別是會訂得很低的,所以照他的理解,至少病人這個頭銜或者地位,不會帶來重大的、實質性的好處。

總而言之,可以明顯地看出大家都對謝苗·伊凡諾維奇的命運十分關註,深表同情。但是他的粗暴態度還是令人無法理解。他繼續躺在床上,一言不發,而且頑固地繼續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把身子裹得越來越緊。但是,馬爾克·伊凡諾維奇並不認輸,他壓住心頭的怒火,又對謝苗·伊凡諾維奇說了許多甜言蜜語,因為他知道,對待病人就是應該這樣。但是謝苗·伊凡諾維奇還是不想聽。恰恰相反,他露出極不相信的神情,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以後,突然以令人極其厭惡的方式,兩只眼睛左右斜視一通,好像希望用自己的目光把所有的同情者燒成灰燼。這時再呆下去已經完全沒有必要了。

馬爾克·伊凡諾維奇看到普羅哈爾欽先生簡直已經賭咒發誓,硬要頑抗下去,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於是便忍不住大動肝火,不再甜言蜜語地軟哄,而是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該起來了,再躺在床上已經沒有必要,老是白天黑夜地叫嚷什麽起火啦、大姑子啦、酒鬼、鐵鎖、箱子以及只有天知道的什麽東西啦,是荒唐愚蠢的行為,是不禮貌而且是侮辱人格的行為。既然您謝苗·伊凡諾維奇不想睡覺,那就不要妨礙別人,不要讓別人記恨在心!這一番話倒是起了作用。謝苗·伊凡諾維奇馬上轉過臉來,對著說話的馬爾克·伊凡諾維奇,聲音雖然還相當虛弱而且嘶啞,但口氣卻很強硬地說道:“你小子給我閉嘴!你這個盡說廢話、下流話的家夥!你給我聽著,你是個專舔鞋後跟不中用的東西!你是公爵不是?你懂得什麽?”聽完這番臟話,馬爾克·伊凡諾維奇真的火了,但轉念一想,他是在與一個病人打交道,於是寬宏大量地停止生氣,采取另一種不同的方法,試著去羞羞謝苗·伊凡諾維奇,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謝苗·伊凡諾維奇馬上表示不允許別人同他開玩笑,所以馬爾克·伊凡諾維奇想好的詩句,完全是白費,派不上用場。接下去是兩分鐘之久的沈默。馬爾克·伊凡諾維奇終於從震驚之中猛醒過來了。他直率地、明確地、非常雄辯地(雖然不無堅決的語氣)宣布,謝苗·伊凡諾維奇應該知道自己是在高尚的君子之間生活,所以“先生,您應該懂得如何對待正人君子”。馬爾克·伊凡諾維奇善於抓住機會顯露自己雄辯的才華,並且喜歡給聽眾施加影響。至於謝苗·伊凡諾維奇說話做事都是慢吞吞的,語言斷斷續續,上句不接下句,這肯定是因為長期慣於沈默所致。除此之外,比如有時候,他想使用長句,深入一看他覺得每一個詞都可能產生另一個詞,另一個詞又馬上產生第三個詞,第三個又產生出第四個,這樣發展下去,於是嘴裏塞滿了一大堆的詞語,弄得說不出話來,只好幹咳。最後,這些塞進嘴裏的詞語便稀裏胡塗、亂七八糟地從嘴裏飛了出來。

這就是為什麽謝苗·伊凡諾維奇雖然人很聰明,但說的話卻往往是一派胡言。現在他對馬爾克·伊凡諾維奇的回答是:“你這小子在胡說八道,你是個浪蕩小子!你背上要飯的背囊就去沿街乞討吧!你還是個離經叛道的自由主義分子,你是個下流坯子,還說是個什麽詩人呢,去你的吧!”

“怎麽,您這不是還在胡說八道嗎,謝苗·伊凡諾維奇?”

“你給我聽著,”謝苗·伊凡諾維奇回答道:“傻瓜說胡話,酒鬼說胡話,哈巴狗說胡話,可聰明人總是為思想健全的人服務的。你聽我說,你什麽也不懂,你是個荒唐的家夥,你有學問,可是讀的是死書!說不定你會著火的,不小心腦袋燒起來了都不知道呢!你沒聽說過失火的故事吧?!”

“什麽?腦袋起火……豈有此理!您怎麽能說腦袋起火呢,謝苗·伊凡諾維奇?!”

馬爾克·伊凡諾維奇沒有把話說完,因為大家都已清楚看到謝苗·伊凡諾維奇還沒有清醒過來,還在說著胡話。但房東太太卻忍不住了,她馬上指出:彎曲胡同的一幢房屋幾天以前起火,就是由一個禿頭姑娘造成的。那裏有這樣的一個禿頭姑娘,她點燃一支蠟燭,不小心把一間堆雜物的小屋燒著了。不過,她這裏決不會出這種事,各個角落都會安全無恙的。

“可是您,謝苗·伊凡諾維奇!”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拚命叫了起來,打斷房東太太的話。“謝苗·伊凡諾維奇,你本是個純樸的老實人,可現在您是不是在開玩笑?您也以為大家談您大姑或者跳舞、考試的事,都是在和您開玩笑嗎?

是不是這樣呀?您到底是不是這樣想的呢?”

“好吧。你現在給我聽著,”我們的主人公從被子裏稍稍擡起身子,鼓起最後一點力氣,終於對同情者生氣了,他說,“誰是開玩笑的醜角?你是愛開玩笑的醜角,狗是醜角,是愛開玩笑的家夥,而按照你的命令開玩笑,我是不會幹的,先生。你聽著,先生,我不是你的奴才!”

這時,謝苗·伊凡諾維奇還想講點什麽,但因無力而倒在被子上。同情的人感到疑惑不解,大家都張著大口,因為現在他們才明白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腿到底往哪裏邁,但是又不知道拿他怎麽辦。突然,廚房門嗄吱一聲響了一下,便打開了,接著是酒鬼朋友也就是齊莫維金先生羞怯地探出頭來,同時照往日的習慣,把周圍的一切小心翼翼地嗅了又嗅。

大家好像正在等他,一下子都開始朝他揮手,叫他快點進來。

齊莫維金非常高興,大衣沒脫,就趕緊擠到謝苗·伊凡諾維奇的床邊,準備效勞。

很明顯,齊莫維金一整夜沒有睡覺,在幹什麽重要的事情。他的右半邊臉被什麽東西貼著,浮腫的眼瞼因為眼睛流膿而顯得潮濕。燕尾服和所有的衣服都被撕碎了,而且全部服飾的整個左面似乎濺滿了氣味非常難聞的臟東西,也許是某個水潭中的臟泥。他的腋下夾著一把不知是誰的手提琴,他是拿到什麽地方去賣的。看來大家找他來幫忙沒有找錯。他在弄清情況以後馬上就找已經胡鬧了一陣的謝苗·伊凡諾維奇而且擺出一副神氣十足的架勢,滿懷信心地說道:“你怎麽啦,謝恩卡①快起來!謝恩卡,你是聰明人普羅哈爾欽,快放聰明點!不然,如果你扭扭捏捏、裝腔作勢,我就把你拖起來!你可不要扭扭捏捏啊!”這麽簡短,有力的一席話,使所有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他們感到更加吃驚的是:他們居然看到謝苗·伊凡諾維奇聽了這些話和看到面前的這張面孔以後,又羞又窘,狼狽不堪,費了好大的勁才透過牙縫,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含含糊糊地進行必要的反駁:“你這個倒黴鬼,快點滾開!你這個倒黴的家夥,你是小偷!你給我聽著,你明白嗎?你是大王、公爵,你是名流顯要!”

“不,兄弟,”齊莫維金拖長聲音回答,仍然保持著昂揚的精神,“這可不好。你是個聰明的兄弟,普羅哈爾欽,你是普羅哈爾欽家的人!”齊莫維金有點模仿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腔調繼續說道,然後滿意地環顧四周。“你不要裝腔作勢!快放老實點,謝尼亞,放老實點!要不然,我就去報告,把什麽都講出來,我的好兄弟,你明白嗎?”

似乎謝苗·伊凡諾維奇什麽都明白了。他聽完最後幾句話就哆嗦了一下,接著就突然開始迅速地四面張望,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張惶模樣。對效果感到滿意的齊莫維金想繼續說下去,但是馬爾克·伊凡諾維奇馬上遏止了他的勁頭,而且等到謝苗·伊凡諾維奇沈默下來,逐漸趨於平靜,幾乎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之後,才開始規勸不安分的普羅哈爾欽。話說得很長,但很合情理。他說:“抱有你現在腦子裏那樣的想①謝恩卡系謝苗的愛稱,這樣的稱呼僅用之於親密的朋友和親人之間。

法首先是無益的;其次是不僅無益,而且甚至有害;最後,與其說有害,不如說是很不道德的,原因是您,謝苗·伊凡諾維奇正在誘惑大家,使他們走入歧途,給他們樹立一個很壞的模樣。”大家期待著這一席話會產生很好的效果。再說謝苗·伊凡諾維奇現在已經完全平靜下來,所以他的反駁很溫和。

爭論也相當克制。大家對他的態度非常友好,問他為什麽那麽怯生生的?謝苗·伊凡諾維奇作了回答,但語言相當隱晦。

大家反駁他,他也反駁大家。雙方又你來我往地頂了一回,後來所有的人,不分老少都參加了爭論,因為話題突然轉到了一件奇怪而又可笑的事情上,大家都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它表達清楚。爭論最後發展到大動肝火,大動肝火發展到大喊大叫,大喊大叫甚至發展到痛哭流涕。馬爾克·伊凡諾維奇最後走開了,滿口帶著憤怒的口沫,宣布迄今為止,他還沒有碰到過這樣頑固不化像釘子一樣的人。奧普列瓦諾夫吐了一口唾沫,阿克安諾夫嚇得要死,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淚流滿面,而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則完全吼叫起來。她一邊吼叫,一邊說:“一名房客一去就瘋了,年紀輕輕的,眼看著沒有身份證就要死去,可憐我孤苦伶仃,說不定也會被人拖走。”總之一句話,大家終於清楚地看到,種子是好好的,不管你想要種什麽,都會獲得百倍的收獲,說明土壤十分肥沃。謝苗·伊凡諾維奇自從加入他們一夥之後,已經成功地搞亂了自己的頭腦,走上了無可挽回的絕路。於是大家都默默不語。如果說以前他們看到謝苗·伊凡諾維奇見到什麽都怕的話,那麽現在這一次他們這些同情者們自己也怕起來了……

“怎麽啦?”馬爾克·伊凡諾維奇叫喊起來,“你們到底怕什麽呢?你們為什麽瘋瘋癲癲呢?誰在想你們呢,我的先生?

你們有權利害怕嗎?你們是什麽人?你們是什麽東西?你們等於零,先生,是一張圓圓的煎餅!你們敲打什麽?街上壓死一個娘兒們,難道車子也會把你們輾死嗎?酒鬼不愛惜自己的口袋,難道你們就讓人剪去下擺啦?房子失了火,難道你們的腦袋也會燒掉嗎?是不是這樣啊,先生?是這樣嗎?老爺子?是不是這樣?”

“你,你,你真蠢!”謝苗·伊凡諾維奇嘟嘟噥噥地說道,“人家把你的鼻子咬下來,你自己和面包一起吃下去都不知道……”

“鞋跟就讓它是鞋跟吧,”馬爾克·伊凡諾維奇聽不進,大聲嚷叫,“就算我是個只能當鞋跟用的人吧,不過你知道,我不需要通過考試升官,不要結婚,也不學習跳舞,我腳底下的地不會塌陷下去,先生!什麽,老爺子?這樣您就不會有寬敞的位置嗎?您腳底的地面難道會坍塌不成?”

“什麽?有誰來找你嗎?他們一關閉,就沒有位子啦!”

“不,他們關閉什麽?!……你們那裏還有什麽呢,啊?”

“可是把酒鬼趕下車了……”

“是趕下車了,可那不是酒鬼嗎?而您我可是人呀!”

“對,是人。可她還在站著……”

“不,她又是什麽人呢?”

“她呀,她是機關……機……關……!”

“對了,您真是個非常有福氣的人!辦公的機關真的是需要的……”

“它確實需要,你聽我說吧。它今天需要,明天需要,可是到了後天,也許一下子就不需要了。你聽著,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你知道,給你發的薪水是論年的?蠢貨,蠢貨,你真是個蠢得不能再蠢的蠢家夥!別的地方也尊重老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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