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白譯·費爾南多·佩索阿詩選(22)

如果我死後
  
  如果,我死後他們要給我寫傳記,
  那太好辦了。
  我只有兩個日期--生日和死日。
  其余的所有日子都構成了我。
  
  我是很好描繪的。
  我活得象瘋子。
  我熱愛事物,沒有一點感傷。
  我從未有過不能滿足的欲望,因為我從不趨於盲從。
  對我來說,聽見了永遠比不上同時也看見。
  我明白事物是真實的,一切都彼此相異;
  我用眼睛明白這一點,從來不靠思想。
  用思想去理解最終必然發現它們毫無分別。
  
  有一天,我像個孩子那樣犯困。
  我就閉上眼睛睡著了。
  順便說一句,我是僅有的本性詩人。
  
  
  煙草店
  
  我是虛幻。
  永遠不會成為任何事物。
  也不情願成為任何事物。
  靠這種與眾不同,我已將世界的大夢聚在我身上。
  
  我房間的窗戶,
  我,世間百萬之眾中的一個,誰也
  不知道他是誰。
  (如果他們知道他是誰,他們又會了解什麽?)
  你識破那不斷地被人們踐踏的大街的奧秘,
  一條所有思想都無法進入的大街,
  真實,又不可能真實,確定,又只是古怪地確定,
  在石頭和生活下邊有著事物的神秘,
  有著將墻壁浸濕和帶給人白發的死亡,
  有著驅使所有的車輛沖進虛無大道的命運。
  
  今天,我,被擊敗,仿佛我曾經認識真理。
  今天,我,變得澄澈,好像我曾經打算去死
  我和事物再也沒有幹系
  除了一份告別辭,這間屋,街道的這一側變成了
  長長的一列火車車廂,一聲分別的汽笛拉響
  使我大腦的深處
  震驚不已,當列車開動,我的神經和骨骸被震碎。
  
  我,今天,非常困惑,就像一個人思想過,尋找過,遺忘過,
  今天,我被隔開,在我對大街那頭
  煙草店的忠誠(它是一個真實的外在的實體),
  和對全由夢幻組成的感覺(它是一個真實的內心的事物)
  的忠誠之間。
  
  我已完全失敗。
  因為我沒能完成任何象征,也許它只是全然的虛幻。
  他們給了我徒弟的名份----
  我從這個位置上消失在屋子背後的窗外。
  我走向充滿了巨大象征的鄉村。
  但那兒我只遇到草和樹,
  那兒也有一些人但他們就像是死了的。
  我離開窗戶,坐到椅中。我會想到什麽?
  
  我知道我將成為什麽,這個不知我為何物的我?
  我想成為什麽都能如願?但我想了那麽多的東西!
  有那麽多人想著變成同一件東西但是它不可能容納
  那麽多人!
  做個天才嗎?這個時刻
  有十萬個腦袋忙於夢見他們自己就是天才,像我一樣,
  而歷史不屑一顧---誰知道?----哪怕就一個,
  除了肥料,什麽也不會留給未來如此多的戰利品。
  不,我不相信我自己……
  所有瘋人院已經關滿了病人,他們有著
  太多太多的確定性
  而我,根本就沒有一個確定性,我是更確定還是
  更不確定?
  不,我是不穩定的……
  在這個世界上,在多少小閣樓,或不是小閣樓的
  地方,難道這一刻那些自以為是的天才沒在做夢?
  有多少極端的,高貴的,清澈的熱望---
  不錯,的確夠極端,夠高貴,也夠清澈----
  但誰知道是否能實現?-----
  它們永遠見不到真正的陽光,或永不抵達
  人們的耳畔?
  這世界是為那些生來就要征服它的人準備的,
  而不是為了夢見他能征服它的人,即使沒準他是對的。
  我所夢見的遠遠多過拿破侖的表演。
  我已往一個假設的胸腔裏擠入了
  比基督更多的慈愛,
  我已把哲學置入秘密,連康德都不曾提及。
  
  但我是,也許會永遠是小閣樓裏的人,
  即使我並不住在那兒;
  我將永遠是那個生來不是為了那樣的人;
  我將永遠是一個有質量的人;
  我將永遠是等待著他們在沒有門的墻腳
  為他打開一扇門的人,
  在一個雞窩裏唱著有關無限的歌謠,
  在一個帶蓋兒的井裏聽見上帝的聲音。
  相信我自己?不,還是信賴虛無吧。
  讓自然將它的陽光,她的雨水傾瀉到
  我只熱的頭顱上,讓風觸摸我的頭發,
  而那死者也許會前來如果它樂意,或者被迫
  前來,或者不。
  眾星的心事重重的奴隸,
  我們在起床前征服了整個世界;
  但我們醒來而天是晦暗的,
  我們起床而它是陌生的,
  我們逃出屋子而它是完整的大地
  加上太陽系,銀河以及無限。
  
  (吃點巧克力,小姑娘;
  吃點巧克力!
  看,除了巧克力,這世上沒有玄妙。
  看,所有的宗教訓誨都比不上糖果。
  吃吧,臟兮兮的小姑娘,吃吧!
  如果我能像你一樣因為同樣的真理去吃巧克力就好了!
  但我一邊沈思,一邊剝開它的葉狀錫紙,
  我把它全扔到地板上,就像我已拋棄了生命。)
  
  但起碼,從那永遠不會造成的痛苦,留下了
  飛快書寫的這些詩篇----
  柱廊開始朝向不可能。
  但起碼,我向自己口述了無淚的恥辱。
  最起碼,我用高貴的姿態扔掉了
  我這件臟衣服--而不是布頭?扔進事物的進程之中,
  留在家裏,連件襯衣都沒有。
  
  (你,你安慰,你並不存在所以你能安慰,
  你要麽就是被人當作雕像的希臘女神也許還活著,
  要麽是難以想象的既高貴又邪惡的羅馬婦人,
  要麽是行吟詩人的公主,最優雅最漂亮的美人
  或者是十八世紀的侯爵夫人,袒胸露肩卻遠不可及,
  或者是某人父輩年代大名鼎鼎的高級娼妓,
  或是什麽摩登的玩意---我不甚清楚----,
  不論是哪個,如果能給人靈感,來吧!
  我的心靈是一個打翻的水桶。
  像乞求精靈的人們乞求精靈一樣
  我乞求自我,乞求與虛無的相遇。
  我走向窗戶,看見了絕對清澈的大街:
  我看見商店,我看見人行道,我看見流動的交通,
  我看見穿衣服的生動的形象,他們的道路交叉,
  我看見狗也存在著,
  所有這些重重地壓在我身上像一個流放的判決,
  而這一切都是無關宏旨的,因為一切都無關宏旨。)
  
  我生活過,鉆研過,愛慕過,還信仰過,
  而今沒有一個乞丐不是我所羨慕的,就因為不是我。
  我觀察著每個人的襤褸衣衫和潰瘍以及虛偽,
  於是我想:也許你們從未活過,鉆研過,愛慕過,
  也沒有信仰過
  (因為什麽也沒做就等於真的做了那一切
  也是有可能的);
  也許你們幾乎沒有存在過,就像一只蜥蜴
  被斬斷了尾巴
  一條失去了蜥蜴的尾巴,蠕動著。
  我已經了解我自己從前我沒有這個判斷力。
  從前我能夠了解自己但我沒有去了解。
  我穿上的幻想之衣,不對,不是這件。
  他們立刻認出了我,而那不是我,我沒有揭穿
  這一謊言,所以喪失了自我。
  我試著取下面具,
  它已和我的臉難解難分。
  當我摘下它,去鏡中凝視我自己,
  我已經變得耄耋。
  我喝醉了,徒然地想要鉆進我尚未脫掉的衣服。
  我丟下面具去寄存處睡覺
  像一條被容忍的狗得到了妥善安排
  因為他是無害的
  而我在這兒,正要寫這個故事,為了證明我是無與倫比的。
  
  我的無用之詩的音樂的本質,
  如果只有我能和你相遇,就像和屬於我的東西相遇,
  而不是永遠呆在煙草店的對面,
  踩在腳下的存在,
  就像把醉漢絆倒的地毯
  或者吉蔔賽人偷來的一文不值的擦鞋棕墊。
  
  但那個煙草店之神已經走向大門停在門廊上。
  我瞅著他,歪著腦袋,內心不安,
  連靈魂的認知也扭曲了,忐忑不安。
  他將死去我將死去。
  他會留下商店招牌,我會留下詩。
  而在某個時期那招牌會死去,我的詩也一樣。
  
  在某個階段之後那個懸掛過這個招牌的大街將要死去,
  而語言已被寫進詩歌。
  再往後一切都在那兒發生的旋轉的星球將要死滅。
  在別的星系的衛星上某種像人的東西
  將繼續創造像詩歌和生活一樣的東西
  在那種像商店招牌的東西下邊,
  永遠是一物面對另一物,
  永遠是一件事像另一件一樣無用,
  永遠是不可能像真理一樣愚蠢,
  永遠是在下方蔓延的神秘像表層昏睡的神秘一樣確定,
  永遠是此事或永遠是別的事物或既非此又非彼。
  
  但一個男子已經走進煙草店(去買點煙草?)
  巧舌如簧的現實已經突然降臨於我。
  我恢復了一半的精力,心悅誠服,通情達理,
  下了決心去寫這些詩篇,在詩中我說著矛盾。
  
  在我謀篇構局之時,我點燃一根香煙,
  我嘗到了香煙釋放的來自所有思想的滋味。
  我追隨這縷煙,它就像我自己的生命之軌跡,
  欣賞著,一個神經過敏的合法的瞬間,
  從所有的沈思中解脫出來
  覺悟到形而上學是出自本性的感覺的結果。
  
  然後我陷入我的椅子
  繼續抽煙。
  只要命該如此,我就繼續抽煙。
  
  (如果我和我的洗衣工的女兒結婚
  也許我會快樂。)
  想到這點我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我走到窗前。
  
  那男子已經從煙草店裏出來(把零錢
  放進褲子口袋?)
  呵,我認識他;那是斯蒂夫,他沒有形而上學。
  (煙草店之神已經來到門口。)
  好象憑著非凡的直覺史蒂夫轉過身來,看見了我。
  他向我揮手致意,我也向他喊著
  Adeus o Esteves,而既無理想又無
  希望的宇宙已經重塑了我,而那個
  煙草店之神露出了微笑。  

作者簡介 · · · · · ·
  費爾南多·佩索阿簡介:
   費爾南多·佩索阿於1888年生於葡萄牙裏斯本,父親在他不滿六歲時病逝,母親再嫁葡萄牙駐南非德班領事,佩索阿隨母親來到南非,在那兒讀小學中學和商業學校。在開普敦大學就讀時,他的英語散文獲得了維多利亞女王獎。1905年他回到裏斯本,次年考取裏斯本大學文學院,攻讀哲學、拉丁語和外交課程。他常去國立圖書館閱讀古希臘和德國哲學家的著作,並且繼續用英文閱讀和寫作。
   1912至1914年間,以佩索阿為首的葡萄牙的文學青年在英法新文藝思潮的影響下發起了一場文藝復興運動,並創辦了幾個雖然短命卻影響深遠的文學刊物——《流放》、《葡萄牙未來主義》和《奧爾菲烏》。
   1914年8月3日,對佩索阿來說是神性降臨的一天,他一氣呵成,寫出了大型組詩《牧人》(共49首)中的大部分。
   佩索阿的命運和凡高很相近,都是生前寂寞,死後轟動。這個在為公司翻譯外國信函的間歇裏寫作的詩人完成了卷軼浩繁的作品,生前卻從來沒有受到過出版商的青睞。他的大部分詩作發表在文學雜誌上。1918年他出版了英文詩集《35首十四行詩》,隨後又出版了兩卷英文詩歌。1933年,他出版了生前唯一的一本葡萄牙文詩集《使命》,但沒有引起多少關註。
   佩索阿同時還用三個筆名寫作:阿爾貝托?卡埃羅、阿爾瓦羅·德·坎波斯和裏卡多·雷耶斯。這三個虛擬人物各司其職。卡埃羅是一位自幼失去雙親的牧人,僅受過小學教育,和一位姑奶奶住在鄉間,26歲便死於肺病,著名的組詩《牧人》就托在他的名下;坎波斯是一位工程師,對科技充滿興趣,詩作常采用近乎散文的自由體,有時一句長達數十音節,思想極其激烈;雷耶斯的詩歌顯示出賀拉斯式的恬靜和與之相應的享樂主義精神,內容多是對愛情、神靈和信仰的思考。再加上一個本我的佩索阿,佩索阿用這種方式很好地將一個詩人的內心沖突和自相矛盾平衡在一個自創的文字的宇宙結構裏。
   從1908年起,佩索阿就一直獨自生活,有關他的愛情生活,人們知道得非常少。這個終生未娶的天才一直愛著一個名叫奧菲莉婭?凱洛茲的打字小姐。他們之間的戀情主要通過書信來傳遞,讓人想起卡夫卡和他的情侶密倫娜。佩索阿和奧菲莉婭的書信直到1978年才出版。
   1935年11月29日,佩索阿因肝病嚴重惡化被送進醫院,當天他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下了最後一句話:“我不知道明天將會帶來什麽。”第二天他逝世了。
   從1943年開始,他的朋友路易斯·德·蒙塔爾沃開始整理他的遺稿,而出版佩索阿全集的工作一直延續到20世紀末。截止到一九八六年,已經出版的佩索阿全集包括11卷詩集、9卷散文、3卷書簡。此外還有一些作品尚在進一步的發掘和整理中。
   佩索阿正受到越來越多的世界各地讀者的崇拜。他的祖國將他和十六世界的大詩人卡蒙斯並稱為葡萄牙文學史上的兩座豐碑。葡萄牙的文學史家更認為應該給予佩索阿“與但丁、莎士比亞、歌德和喬伊斯同樣的地位”。1985年10月15日,為紀念詩人逝世50周年,葡萄牙舉行盛大的遷葬儀式,將佩索阿的遺骨移至裏斯本熱羅尼莫大教堂的聖殿,供人瞻仰。這裏也安放著卡蒙斯的石冢。
   這裏的一組詩歌譯自收入“企鵝現代歐洲詩人叢書”的《費爾南多詩選》,英譯者為喬那森·格裏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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