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父親唐.菲蘭達穿著硬領黑衣服,胸前掛著金表鏈,每星期一都給她一枚銀幣作為家庭開銷,把她在一星期中編織的花圈帶走。大多數日子他都關在書房裏,偶爾進城,總在六時以前趕回家中,跟女兒一起祈禱。菲蘭達從來不跟任何人交往,從沒聽說國家正在經歷流血的戰爭,從沒停止傾聽每天的鋼琴聲。她已經失去了成為女王的希望,有一天忽然聽到有人在門壞上急促地敲了兩下:菲蘭達給一個穿著考究的軍官開了門;這人恭恭敬敬,臉頰上有一塊傷疤,胸前有一塊金質獎章。他和她父親在書房裏呆了一陣。過了兩小時,唐·菲蘭達就到她的房間裏來了。“準備吧,”他說。“你得去作遠途旅行啦。”他們就這樣把她送到了馬孔多;在那兒,她一下子碰到了她的父母向她隱瞞了多年的嚴酷的現實。從那兒回家以後,她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哭了半天,不顧唐·菲蘭達的懇求和解釋,因為他想醫治空前的侮辱給她的心靈造成的創傷。菲蘭達已經決定至死不離自己的臥室,奧雷連諾第二卻來找她了。他大概運氣好,因為菲蘭達在羞惱之中,為了使他永不可能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是向他撒了謊的。奧雷連諾第二去尋找她的時候,僅僅掌握了兩個可靠的特征:她那山地人的特殊口音和編織花圈的職業。他毫不惜力地尋找她,一分鐘也不泄氣地尋找她,象霍·阿·布恩蓓亞翻過山嶺、建立馬孔多村那麼蠻勇,象奧雷連諾上校進行無益的戰爭那麼盲目驕傲,象烏蘇娜爭取本族的生存那麼頑強。他向人家打聽哪幾出售花圈,人家就領著他從一個店鋪到另一個店鋪,讓他能夠挑選最好的花圈。他向人家打聽哪兒有世間最美的女人,所有的母親都帶他去見自己的女兒。他在霧茫茫的峽谷裏遊蕩,在往事的禁區裏徘徊,在絕望的迷宮裏摸索。他經過黃橙橙的沙漠,那裏的回聲重復了他的思想,焦急的心情產生了幢幢幻象。經過幾個星期毫無結果的尋找,他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那裏所有的鐘都在敲著喪鐘。盡管他從沒見過這些鐘,根本沒有聽到過它們的聲音,但他立即認出了北風侵蝕的墻垣、腐朽發黑的木陽台、門上釘著的一塊紙板,紙板上寫著幾乎被雨水沖掉的、世上最淒涼的字兒:”出售花圈。”從這一時刻起,直到菲蘭達在女修道院長照顧下永遠離開家庭的那個冰冷的早晨,相隔的時間很短,修女們好不容易給菲蘭達縫好了嫁妝,用六口箱子裝上了枝形燭台、銀質餐具、金便盆,此外還有長達兩個世紀的家庭災難中留下的許多廢物。唐·菲蘭達拒絕了陪送女兒的建議,他答應,償清了一切債務,稍摳一些就去馬孔多;於是,給女兒祝福之後,他馬上又關在書房裏了,後來,他從書房裏給她寄去一封封短信,信紙上有慘淡的小花飾和族徽——這些信函建立了父女之間的某種精神聯系。對菲蘭達來說,離家的日子成了她真正誕生的日子。對奧音連諾第二來說,這一天幾乎同時成了他幸福的開端和結束。菲蘭達帶來了一份印有金色小花朵的日歷,她的懺悔神父在日歷裏用紫色墨水標明了夫妻同床的禁忌日子。除了聖潔周(注:復活節前的一周年)、禮拜日、每月第一個星期五、彌撒日、齋戒日、祭祀日以及患病的日子,在蛛網一般的紫色××中,一年只剩四十二夭有用的日子了,奧雷連諾第二相信時間能夠破壞這種蛛網,就不顧規矩延長婚期。香擯酒和白蘭地酒空瓶子是那麼多,烏蘇娜為了不讓它們堆滿屋子,不得不沒完沒了地往外扔,搞得厭煩極了,但她同時覺得奇怪,新婚夫婦總在不同的時刻和不同的房間睡覺,而鞭炮聲禾口樂曲聲卻沒停息,殺豬宰羊仍在繼續,於是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經驗,詢問菲蘭達是否也有“貞潔褲”,因為它遲早會在鎮上引起笑話,造成悲劇。然而菲蘭達表示,她只等待婚禮過了兩周就跟大夫第一次同寢。的確,這個期限一過,她就打開了自己的臥室門,準備成為贖罪的犧牲品了,奧雷連諾第二也就看見了世間最美的女人,她那明亮的眼睛活象驚恐的扁角鹿,銅色的長發披散在枕頭上。奧雷連諾第二被這種景象弄得神魂顛倒,過了一會才發現,菲蘭達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白色睡衣,袖子頗長,跟肚腹下部一般高的地方,有一個紗得十分精巧的又大又圓的窟窿。奧雷連諾第二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是我生乎見到的最討厭的玩意兒了,”他的笑聲響徹了整座房子。“我娶了個修女啦。”
過了一個月,始終未能讓妻子脫掉她的睡衣,他就去給佩特娜·柯特拍攝穿著女王服裝的照片。後來,他把菲蘭達弄回了家,她在和解的熱情下服從了他的欲望,可是未能給他滿足,他前往三十二座鐘樓的城市尋找她的時候,是夢想這種滿足的。奧雷連諾第二在她身上只感到深切的失望。在他倆的頭生子出世之前不久,有一天夜裏,菲蘭達已經明白大夫瞞著她回到佩特娜·柯特懷裏去了。
“正是這樣,”他承認,然後用無可奈何的屈從口吻解釋:“為了讓牲畜繼續繁殖,我必須那麼干。”
當然,她是過了一會兒才相信這種古怪解釋的;可是,奧雷連諾第二向她提出似乎無可辯駁的證據,終於達到自己的目的時,菲蘭達只求他答應一點:別讓自己死在情人床上。他們三人就這樣繼續過活,互不干擾。奧雷連諾第二對兩個女人都很殷勤、溫存,佩特娜·柯特慶幸自己的勝利,而菲蘭達則假裝不知道真情。
不過,菲蘭達雖和大夫達成了協議,卻跟布恩蒂亞家中其余的人始終找不到共同語言。每一次,如果夜間和丈夫同了床,早晨她總是穿上一件黑色毛衣,烏蘇娜要她把它脫掉,也投做到。這件毛衣已經引起鄰人的竊竊私語。烏蘇娜要她使用浴室和廁所,勸她把金便盆賣給奧雷連諾上校去做金魚,她也不干,她那不正確的發音和說話婉轉的習慣,使得阿瑪蘭塔感到很不舒服,阿瑪蘭塔經常在她里前瞎說一通。
“Thifislf,”阿瑪蘭塔說,“ifisifonesifthofosifwhosufuCantantantstatantandthefesefSmufumelluofosiftherisirowfisownshifisifit.”
有一次,菲蘭達被這種顯然的愚弄惹惱了,就問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麼意思,阿瑪蘭塔毫不委婉地回答:
“我說,你是一個把情欲和齋戒混在一起的人。”
從那一天起,她倆彼此就不說話了。如果有什麼非談不可,兩人就寫字條,或者通過中間人。菲蘭達不顧丈夫的家庭對她顯然的敵視,仍想讓布恩蒂亞一家人接受她的祖先那些高尚的鳳習。這家人本來有個習慣,無論誰餓了,就到廚房裏去吃飯,菲蘭達卻讓大家結束這個習慣,按照嚴格規定的時間在飯廳裏的大桌上用餐;桌子鋪上雪白的桌布,擺上枝形燭台和銀質餐具。烏蘇娜一直認為,吃飯是日常生活中一件最簡單的事兒,現在竟變成了隆重的儀式,出現了難以忍受的緊張空氣,甚至沈默寡言的霍。阿卡蒂奧第二首先起來反對。然而,新的秩序取得了勝利,就象另一個新辦法——晚飯之前必須祈禱——一樣;這些都引起了左鄰右舍的注意,很快就在傳說,布恩蒂亞一家人不象其他凡人那樣坐在桌邊吃飯,而把進餐變成了一種祈禱儀式。烏蘇娜靈機一動產生的、並非傳統的迷信,甚至也跟菲蘭達從父母那兒繼承下來的迷信發生了矛盾——在任何情況下,這種迷信都是永遠不變的、硬性規定的。烏蘇娜跡能充分運用自己的五種感覺時,一切舊的習慣仍然如昔,家庭生活仍舊受到她的決定性影響:但她也喪失了視覺,過高的年歲使她不得不擺脫家庭事務的時候,菲蘭達來到了這兒,在這房子周圍豎立了森嚴的壁壘,那就只有她能決定家庭的命運了。按照鳥蘇娜的願望,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是在繼續經營糖果點心和糖動物生意的,菲蘭達卻認為這是一種不體里的事情,毫不遲疑就把它結束了。往常從早到晚敞開的房門,借口太陽曬得臥空太熱,首先在個休時關上了,最後就永遠關上了。馬孔多村建立時掛在門媚上的一束蘆薈和稻穗,換成了一個壁龕,裏里供本著耶穌的心臟。奧雷連諾上校看見這些變化,就預見到了它們的後果。“咱們正在變成貴族,”他斷定說。“這樣,咱們又要對保守黨政府發動戰爭啦,但這一次只是用一個國王來代替它。”菲蘭達很有分寸地竭力避免跟他發生沖突。他保持獨立自主的精神,他反對她那些死板的規矩,當然使她心中惱火。由於他每天清晨五點的一杯咖啡,由於作坊裏一團雜亂,由於他那磨出窟窿的斗篷,由於他每天傍晚坐在臨街門前的習慣,她簡直氣極了。可是,菲蘭達不得不容忍家庭機器上這個松了的零件,因為她心裏明白,老上校是一只被年歲和絕望制服了的野獸,一旦獸性發作,完全能夠徹底摧毀房屋的根基。她的丈夫希望他倆的頭生子取曾祖父的名字時,她還不敢反對,因為她那時在這個家庭裏才生活了一年。但是,他倆的第一個女兒出世時,菲蘭達就直截了當他說要把女兒取名叫雷納塔,借以紀念自己的母親。烏蘇娜卻決定把這小女兒叫做雷麥黛絲。在激烈的爭辯中,奧雷連諾第二扮演了一個滑稽可笑的中間人,最後才把女兒叫做雷納塔·雷麥黛絲。可是母親叫她雷納塔,其余的人則叫她梅梅——雷麥黛絲的愛稱。
最初,菲蘭達緘口不提自己的父母,但她後來開始塑造了父親的理想化的形象,在飯廳裏,她不時談到他,把池描繪成獨特的人物,說他放棄了塵世的虛榮,正在逐漸變成一個聖徒。奧雷連諾第二聽到妻子無限美化他的岳父,耐不住在她背後來個小動作,開開玩笑。其余的人也仿效他的樣子。即使烏蘇娜熱心維護家庭的和睦,對家庭糾葛暗中感到痛苦,但她有一次也說她的玄孫會當上教皇,因為他是“聖徒的外孫,女玉和竊賊的兒子。”盡管大家詭橘地譏笑,奧雷連諾第二的孩子們仍然慣於把他們的外祖父想象成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常在給他們的信裏寫上幾句虜誠的詩,而且每逢聖誕節都給他們捎來一箱禮品,箱子挺大,勉強才能搬進房門。其實,唐.菲蘭達怯給外孫們的是他的家產中最後剩下的東西。在孩子們的臥室裏,用這些東西塔了一個聖壇,聖壇上有等身聖像,玻璃眼睛使得這些聖像栩栩如生,有點嚇人,而聖像身上繡得十分精雅的衣服比馬孔多任何居民的衣服都好。古老、陰森的宮邱中陪葬品似的堂皇設備,逐漸移到了布恩蒂亞家敞亮的房子裏。“他們把整個家族墓地都送給咱們啦,”奧雷連諾第二有一回說。:‘缺少的只是垂柳和墓碑。”盡管外祖父的箱子裏從來沒有什麼可以玩耍的東西,孩子們卻整年都在急切地等待十二月的來臨,因為那些經常料想不到的老古董畢竟豐富了他們的生活。在第十個聖誕節,年輕的霍。阿卡蒂奧正準備去進神學院的時候,外祖父的一口大箱子就比往常更早地到達了;這口箱子釘得很牢,接縫的地方抹上了防潮樹脂;哥特字寫的收件人姓名是菲蘭達·德卡皮奧太太。菲蘭達在臥室裏讀信的時候,孩子們慌忙打開箱了。協助他們的照例是奧雷連諾第二。他們刮去樹脂。拔掉釘子,取掉一層防護的鋸屑,發現了一只用銅螺釘旋緊的長箱子,旋掉了全部六顆螺釘、奧雷連諾第二驚叫一聲,幾乎來不及把孩子們推開,因為在揭開的鉛蓋下里,他看見了唐·菲蘭達。唐·菲蘭達身穿黑色衣服,胸前有一個那穌蒙難像,他燜在滾冒泡的蛆水裏,皮膚咋嚓嚓地裂開,發出一股惡臭。
雷納塔出生之後不久,因為尼蘭德停戰協定的又一個周年紀念,政府突然命令為奧雷連諾上校舉行慶祝會。這樣的決定跟政府的政策是不一致的,上校毫不猶豫地反對它,拒絕參加慶祝儀式。“我第一次聽到‘慶祝’這個詞兒,”他說。“但不管它的含義如何,這顯然是個騙局。”狹窄的首飾作坊裏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使者。以前象鳥鴉一樣在上校周圍打轉的那些律師又來了,他們穿著黑色禮服,比以前老得多、莊嚴得多。上校見到他們,就想起他們為了結束戰爭而來找他的那個時候,簡直無法忍受他們那種無恥的吹棒。他要他們別打擾他,說他不是他們所謂的民族英雄,而是一個失去記憶的普通手藝人,他唯一希望的是被人忘卻,窮困度日,在自己的金魚中間勞累至死。最使他氣憤的是這麼一個消息:共和國總統準備親臨馬孔多的慶祝會,想要授予他榮譽勳章。奧雷連諾上校叫人一字不差地轉告總統:他正在急切地等待這種姍姍來遲的機會,好把一粒子彈射進總統的腦門——這不是為了懲罰政府的專橫暴戾,而是為了懲罰他不尊重一個無害於人的老頭兒。他的恐嚇是那麼厲害,以致共和國總統在最後一分鐘取消了旅行,派私人代表給他送來了勳章。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在備種壓力的包圍下,離開了他的病榻,希望說服老戰友。奧雷連諾上校看見四人擡著的搖椅和坐在搖椅大墊子上的老朋友時,他一分鐘也沒懷疑,青年時代就跟他共嘗勝敗苦樂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克服了自己的疾病,唯一的目的就是支持他作出的決定。但他知道了來訪的真實原因之後,就叫來人把搖椅和格林列爾鄉·馬克斯上校一起擡出作坊。
“現在我認識得太遲了,”他向格林列爾多·馬克斯說。“當初如果我讓他們槍斃了你,就是為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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