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七章)2

他握著手槍猝然轉過身去時,女人已經放下了自己的手槍,茫然失措地站著。在十一次謀殺中,他避免了四次這樣的謀殺。不過,也有另一種情況:一個陌生人(此人後來沒有逮住)悄悄溜進起義者在馬諾爾的營地。用匕首刺死了他的密友——烏格尼菲柯·維斯巴爾上校。馬格尼菲柯·維斯巴爾上校患了瘧疾,奧雷連諾上校暫時把自己的吊鋪讓給了他。奧雷連諾上校自己就睡在旁邊的吊鋪上,什麼也不知道。他想一切都憑預感,那是無用的。預感常常突然出現,仿佛是上帝的啟示,也象是瞬刻間不可理解的某種信心。預感有時是完全不易察覺的,只是在應驗以後,奧雷連諾上校才忽然醒悟自己曾有這種預感。有時,預感十分明確,卻沒應驗。他經常把預感和一般的迷信混淆起來。然而,當法庭庭長向他宣讀死刑判決,問他的最後希望時,他馬上覺得有一種預感在暗示他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要求在馬孔多執行判決。”

庭長生氣了,說道:“你別耍滑頭騙人,奧雷連諾。這不過是贏得時間的軍事計謀。”

“你不願意,那是你的事,”上校回答,“可這是我的最後希望。”

從那以後,他的預感就不太靈了。那一天,烏蘇娜在獄裏探望他的時候,他經過長久思考得出結論,這一次,死神很可能不會馬上來臨,因為死神的來臨取決於劊子手的意志,他被自己的膿瘡弄得很苦,整夜都沒睡著。黎明前不久,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他們來啦,”奧雷連諾自言自語地說,他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霍·阿·布恩蒂亞;就在這一片刻,在黎明前的晦暗裏,霍·阿·布恩蒂亞蜷縮在粟樹下里的板凳上,大概也想到了他。奧雷連諾上校心裏既沒有留戀,也沒有恐懼,只有深沈的惱怒,因他想到,由於這種過早的死亡,他看不到自己來不及完成的一切事情如何完成了……牢門打開,一個士兵拿著一杯咖啡走了進來。第二天,也在這個時刻,奧雷連諾上校腋下照舊痛得難受的時候,同樣的情況又重復了一遍。星期四,他把烏蘇娜帶來的蜜餞分給了衛兵們,穿上了他覺得太緊的干凈衣服和漆皮鞋。到了星期五,他們仍然沒有槍斃他。

問題在於,軍事當局不敢執行判決。全鎮的憤怒情緒使他們想到,處決奧雷連諾上校,不僅在馬孔多,而且在整個沼澤地帶,都會引起嚴重的政治後果。因此,他們就向省城請示。星期六晚上,還沒接到回答的時候,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其他幾名軍官一起前往卡塔林諾遊藝場。在所有的娘兒們中,只有一個被他嚇怕了的同意把他領進她的房間。“她們都不願意跟就要死的人睡覺,”她解釋說。“誰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周圍的人都說,槍決奧雷連諾上校的軍官和行刑隊所有的士兵,或早或遲準會接二連三地遭到暗殺,即使他們躲到天涯海角。”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向其他的軍官提到了這一點,他們又報告了上級。星期日,軍事當局一點沒有破壞馬孔多緊張的寧靜空氣,雖然誰也沒有向誰公開談到什麼,但是全鎮的人已經知道,軍官們不想承擔責任,準備利用一切借口避免參加行刑。星期一,郵局送來了書里命令:判決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執行。晚上,軍官們把七張寫上自己名字的紙片扔在一頂軍帽裏抽彩,羅克.卡尼瑟洛倒黴的運氣使他中了彩。“命運是無法逃避的,”上尉深感苦惱說。“我生為婊子的兒子,死也為婊子的兒子。”早晨五時,也用抓鬮兒的辦法,他挑選了一隊士兵,讓他們排列在院子裏,用例行的話叫醒了判處死刑的人。

“走吧,奧雷連諾,”他說。“時刻到啦。”

“哦!原來如此,”上校回答。“我夢見我的膿瘡潰爛啦。”

自從知道奧雷連諾要遭槍決,雷貝卡每天都是清晨三點起床。臥室裏一片漆黑,霍·阿卡蒂奧的鼾聲把床鋪震得直顫,她卻坐在床上,透過微開的窗子觀察墓地的墻壁。她堅持不懈地暗暗等了一個星期,就象過去等待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信函一樣。“他們不會在這兒槍斃他的,”霍·阿卡蒂奧向她說。為了不讓別人知道誰開的槍,他們會利用深夜在兵營裏處決他,並且埋在那兒。”雷貝卡繼續等待。“那幫無恥的壞蛋準會在這兒槍斃他,”她回答。她很相信這一點,甚至想把房門稍微打開一些,以便向死刑犯揮手告別。“他們不會只讓六名膽怯的士兵押著他走過街道的,”霍·阿卡蒂奧堅持說道。“因為他們知道老百姓什麼都干得出來。”雷貝卡對丈夫所說的道理聽而不聞,繼續守在窗口。

“你會看見這幫壞蛋多麼可恥,”她說。

星期二早晨五點鐘,霍·阿卡蒂奧喝完咖啡,放出狗去的時候,雷貝卡突然關上窗子,抓住床頭,免得跌倒。“他們帶他來啦,”她嘆息一聲。“他多神氣啊。”霍·阿卡蒂奧看了看窗外,突然戰栗一下;在慘白的晨光中,他瞧見了弟弟,弟弟穿著他霍.阿卡蒂奧年輕時穿過的褲子。奧雷連諾已經雙手叉腰站在墻邊,腋下火燒火燎的膿瘡妨礙他把手放下。“挨苦受累,受盡折磨,”奧雷連諾上校自言自語地說,“都是為了讓這六個雜種把你打死,而你毫無辦法。”他一再重復這句話,而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卻把他的憤怒當成宗教熱情,以為他在祈禱,因而深受感動。士兵們舉槍瞄準的時候,奧雷連諾上校的怒火止息了,嘴裏出現了一種粘滯、苦澀的東西,使得他的舌頭麻木了,兩眼也閉上了。鋁色的晨光忽然消失,他又看見自己是個穿著褲衩、紮著領結的孩子,看見父親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帶他去吉卜賽人的帳篷,於是他瞧見了冰塊。當他聽到一聲喊叫時,他以為這是上尉給行刑隊的最後命令。他驚奇地睜開眼來,料想他的視線會遇見下降的彈道,但他只發現羅克·卡尼瑟洛上尉與霍·阿卡蒂奧,前者舉著雙手呆立不動,後者拿著準備射擊的可怕的獵槍跑過街道。

“別開槍,”上尉向霍·阿卡蒂奧說,“你是上帝派來的嘛。”

從這時起,又開始了一場戰爭。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六名士兵,跟奧雷連諾上校一起前去營救在列奧阿察判處死刑的革命將軍維克多裏奧·麥丁納。為了贏得時間,他們決定沿著霍·阿·布恩蒂亞建立馬孔多村之前經過的道路,翻過山嶺。可是沒過一個星期,他們就已明白這是作不到的事。最後,他們不得不從山上危險的地方悄悄地過去,雖然他們的子彈寥寥無幾,——只有士兵們領來行刑的那一些。他們將在城鎮附近紮營,派一個人喬裝打扮,手裏拿著一條小金魚,天一亮就到路上去溜達,跟潛伏的自由黨人建立聯系:這些自由黨人清晨出來“打獵”,是從來都不回去的。可是,當他從山梁上終於望見列奧阿察的時候,維克多裏奧·麥丁納將軍已被槍決了。奧雷連諾上校的追隨者宣布他為加勒比海沿岸革命軍總司令,頭銜是將軍。他同意接受這個職位,可是拒絕了將軍頭銜,並且說定在推翻保守黨政府之前不接受這個頭銜。在三個月當中,他武裝了一千多人,可是幾乎都犧牲了。幸存的人越過了東部邊境。隨後知道,他們離開了安的列斯群島(注:在西印度群島),在維拉角登陸,重新回到國內;在這之後不久,政府的報喜電報就發到全國各地,宣布奧雷連諾上校死亡。又過了兩天,一份挺長的電報幾乎趕上了前一份電報,報告了南部平原上新的起義。因此產生了奧雷連諾上校無處不在的傳說。同一時間傳來了互相矛盾的消息:上校在比利亞努埃瓦取得了勝利;在古阿卡馬耶爾遭到了失敗;被摩蒂龍部落的印第安人吃掉;死於沼澤地帶的一個村莊;重新在烏魯米特發動了起義。這時,自由黨領袖正在跟政府舉行關於容許自由黨人進入國會的談判,宣布他為冒險分子,不能代表他們的黨。政府把他算做強盜,懸賞五千比索取他的首級。在十六次失敗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率領兩千裝備很好的印第安人,離開瓜希拉,進攻列奧阿察,驚惶失措的警備隊逃出了這個城市。奧雷連諾把司令部設在列奧阿察,宣布了反對保守黨人的全民戰爭。政府給他的第一個正式回電向他威脅說,如果起義部隊不撤到東部邊境,四十八小時之後就要槍決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羅克·卡尼瑟洛上校這時已經成了參謀長,他把這份電報交給總司令的時候,神色十分沮喪,可是奧雷連諾看了電報卻意外地高興。

“好極了!”他驚叫一聲。“咱們馬孔多有了電報局啦!”

奧雷連諾上校的答復是堅決的:過三個月,他打算把自己的司令部遷到馬孔多。那時,如果他沒有看見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活著,他將不經審訊槍斃所有被俘的軍官,首先拿被俘的將軍開刀,而且他將命令部下直到戰爭結束都這樣干。三個月以後,奧雷連諾的軍隊勝利地進入馬孔多時,在通往沼澤地帶的道路上,擁抱他的第一個人就是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

布恩蒂亞家裏擠滿了孩子。烏蘇娜收留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以及她的一個大女兒和一對孿生子,這對孿生子是阿卡蒂奧槍斃之後過了五個月出世的。烏蘇娜不顧他的最後願望,把小姑娘取名叫雷麥黛絲。“我相信這是阿卡蒂奧的意思,”她辯解地說。“咱們沒有叫她烏蘇娜,因為她取了這個名字就會苦一輩子。”孿生子叫做霍.阿卡蒂奧第二和奧雷連諾第二。阿瑪蘭塔自願照顧這幾個孩子。她在客廳裏擺了一些小木椅,再把左鄰右舍的孩子聚集起來,成立了一個托兒所。在僻啪的爆竹聲和當當的鐘聲中,奧雷連諾上校進城的時候,一個兒童合唱隊在家宅門口歡迎他。奧雷連諾·霍塞象他祖父一樣高大,穿著革命軍的軍官制服,按照規矩向奧雷連諾行了軍禮。

並非一切消息都是好的。奧雷連諾上校逃脫槍斃之後過了一年,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就遷進了阿卡蒂奧建成的房子。誰也不知道霍.阿卡蒂奧救了上校的命,新房子座落在市鎮廣場最好的地方,在一棵杏樹的濃蔭下里;知更鳥在樹上築了三個巢:房子有一道正門和四扇窗子。夫婦倆把這兒搞成了一個好客之家。雷貝卡的老朋友,其中包括摩斯柯特家的四姊妹(她們至今還沒結婚).又到這兒來一起繡花了,她們的聚會是幾年前在秋海棠長廊上中斷的。霍·阿卡蒂奧繼續使用侵占的土地,保守黨政府承認了他的土地所有權,每天傍晚都可看見他騎著馬回來,後里是一群獵犬:他帶著一支雙筒槍,鞍上系著一串野兔。九月裏的一天,快要臨頭的暴雨使他不得不比平常早一點回家。他在飯廳裏跟雷貝卡打了個招呼,把狗拴在院裏,將兔子拿進廚房去等著腌起來,就到臥室去換衣服。後來,據雷貝卡說,丈夫走進臥室的時候,她在浴室裏洗澡,什麼也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值得懷疑的,可是誰也想不出其它更近情理的原因,借以說明雷貝卡為什麼要打死一個使她幸福的人。這大概是馬孔多始終沒有揭穿的唯一秘密。霍·阿卡蒂奧剛剛帶上臥室的門,室內就響起了手槍聲。門下溢出一股血,穿過客廳,流到街上,沿著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前進,流下石階,爬上街沿,順著土耳其人街奔馳,往右一彎,然後朝左一拐,徑直踅向布恩蒂亞的房子,在關著的房門下里擠了進去,繞過客廳,貼著墻壁(免得弄臟地毯),穿過起居室,在飯廳的食桌旁邊畫了條曲線,沿著秋海棠長廊婉蜒行進,悄悄地溜過阿瑪蘭塔的椅子下里(她正在教奧雷連諾·霍塞學習算術),穿過庫房,進了廚房(烏蘇娜正在那兒準備打碎三十六只雞蛋來做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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