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關於肥肉的歷史記憶(2)

若是你提了一塊長條的肥膘肉走在路上,引過許多欣賞的目光,聽到有人讚美說:“膘好!好肉啊!”的時候,你就覺得你今天是個大贏家。而若是你提了一坨沒有光澤的瘦肉走在路上,別人不給予讚美之詞時,你就覺得你今天是很失敗的,低著頭趕緊走路,要不順手掐一張荷葉將那肉包上。

最好的最值得人讚美的肉,是那種肥膘有“一搾厚”的肉:“哎呀,今天的肉膘真肥啊!一搾厚!”在說這句話時,會情不自禁地張開食指和大拇指,並舉起來,好像是沖著天空的一把手槍在向暴民們發出警告。

我們家是屬於那種能吃到肥膘“一搾厚”的人家。

屠夫、校長,都是這地方上重要的人物,不同的是,校長——我的父親,是讓人敬畏的人,而屠夫——大毛胡子,僅僅是讓人畏的人。由於我父親在這個地方上的位置,加上我父親乃至我全家,對大毛胡子都很有禮(我從不叫他“大毛胡子”,而叫他“毛胡子大爺”,他很喜歡這個稱呼,我一叫,他就笑,很受用的樣子),他對我們家從來就是特別關照的。每逢他背回半扇肥膘“一搾厚”的肉,就會在將肉放到肉案上後,跑到大河邊上,沖著對面的學校喊道:“校長,今天的肉好!”他從不用一種誇張的、感嘆的語氣說肥膘有“一搾厚”,這在他看來,是一種不確切的說法,別人可以說,他不可以說,再說,這也不符合他“死性”的脾氣。如果我們家恰逢在那一天可以執行吃肉的計劃,由我的母親站在大河邊上說要多少斤兩的肉。我們家從不參加割肉的競爭,等肉案空了,人都散盡,我母親或在是我,才帶著已經準備好的錢去取早已切下的那塊好肉。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塊肉總是掛在從房梁上垂下來一個彎曲得很好看的鉤子上。有晚來的人,進了屋子,瞄一眼空空的肉案,再擡頭觀賞一番房梁上的這塊肉,知道是大毛胡子留給誰家的,絕不再說買肉的事,只是一番感嘆:“一塊多好的肉!”臨了,總還要補充一句:“肥膘一搾厚!”

這樣的肉,盡管難得一吃,還是直吃到我離開老家到北京上大學。

到了北京之後,吃肉的問題依然未能得到緩解,對肥肉的渴望依然那樣的旺盛和不可抑制。許多往事,今天說起,讓後來的人發笑——

那年,我們大隊人馬(約有兩千多師生)到北京南郊的大興的一片荒地上開荒種地,後來我們十幾個同學又被派到附近的一個叫“西棗林”的貧窮村莊搞調查,住在了老百姓的家中,白天下地與農民一起勞動,晚上串門搞采訪,一天只休息五六個小時,身體消耗極大,而夥食極差。村里派了一個人,為我們燒飯,夥食標準比在學校要低得多,為的是在農民們面前不搞特殊化。實際上,我們要比農民吃的還要差許多,也比我在老家時吃的差許多。一天三頓見不到一星兒葷腥,一個多月過去了,就清湯白菜,連油花兒都沒有。硬邦邦的窩窩頭,實在難以下咽,就在嘴里嚼來嚼去,我們幾個男生就互相看著對方的喉結在一下子一下子地上下錯動。我覺得它們很像一台機器上正在有節奏地運動著的一個個小小的機關。這天夜里,我感到十分的饑荒,心里干焦干焦的,翻來覆去難以成眠,月光像一張閃光的大餅掛在天上,我的眼睛枉然地睜著,慌慌地聽著夜的腳步聲。這時,對面的床上,我最好的朋友小一輕輕問我:“曹文軒,你在想什麼?”我歪過腦袋:“我在想肥肉!”他在從窗外流進來的月光下小聲地咯咯咯地笑起來。我問他:“你在想什麼?”他說:“我不告訴你!”我小聲地說:“你一定也是在想肥肉!”他說:“滾蛋!”我就將身子向他床的方向挪了挪,朝他咯咯咯地笑,不遠處的幾個同樣沒有睡著的同學,就很煩地說:“曹文軒,白天就吃幾個窩窩頭,你哪來的精神,還不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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