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像神經病發作一樣,開始匆忙地亂塗亂劃起來:


他們會槍斃我我不在乎他們會在我後腦勺打一槍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們總是在後腦勺給你一槍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在椅子上往後一靠,有點為自已感到難為情,放下了筆。接著他又胡亂地寫起來。這時外面傳來一下敲門聲。

已經來了!他像只耗子似的坐著不動,滿心希望不論是誰敲門,敲了一下就會走開。但是沒有,門又敲了一下。遲遲不去開門是最糟糕的事情。他的心怦怦的幾乎要跳出來,但是他的臉大概是出於長期的習慣卻毫無表情。他站了起來,腳步沈重地向門走去。

溫斯頓的手剛摸到門把就看到他的日記放在桌上沒有合上,上面盡是寫著打倒老大哥,宇體之大,從房間另一頭還看得很清楚。想不到怎麽會這樣蠢。但是,即使在慌里慌張之中他也意識到,他不願在墨跡未干之前就合上本子弄汙乳白的紙張。

他咬緊了牙關,打開了門。頓時全身感到一股暖流,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站在門外的是一個面容蒼白憔悴的女人,頭髮稀疏,滿臉皺紋。

“哦,同志,”她開始用一種疲倦的、帶點呻吟的嗓子說,“我說我聽到了你進門的聲音。你是不是能夠過來幫我看一看我家廚房里的水池子?它好像堵塞了——”她是派遜斯太太,同一層樓一個鄰居的妻子。(“太太”這個稱呼,黨內是有點不贊成用的,隨便誰,你都得叫“同志”,但是對於有些婦女,你會不自覺地叫她們“太太”的。)她年約三十,但外表卻要老得多。你有這樣的印像,好像她臉上的皺紋里嵌積著塵埃。溫斯頓跟著她向過道另一頭走去。這種業余修理工作幾乎每天都有,使人討厭。勝利大廈是所老房子,大約在1930年左右修建的,現在快要倒塌了。

天花板上和墻上的灰泥不斷地掉下來,每次霜凍,水管總是凍裂,一下雪屋頂就漏,暖氣如果不是由於節約而完全關閉,一般也只燒得半死不活。修理工作除非你自己能動手,否則必須得到某個高高在上的委員會的同意,而這種委員會很可能拖上一兩年不來理你,哪怕是要修一扇玻璃窗。

“正好托姆不在家,”派遜斯太太含含糊糊說。

派遜斯家比溫斯頓的大一些,另有一種陰暗的氣氛。什麽東西都有一種擠癟打爛的樣子,好像這地方因剛才來過了一頭亂跳亂蹦的巨獸一樣。地板上到處盡是體育用品——曲棍球棍、拳擊手套、破足球、一條有汗跡的短褲向外翻著,桌子上是一堆髒碗碟和折了角的練習本。墻上是青年團和少年偵察隊的紅旗和一幅巨大的老大哥畫像。房間里同整所房子一樣,有一股必不可少的熬白菜味兒,但又夾著一股更刺鼻的汗臭味兒,你一聞就知道是這里目前不在的一個人的汗臭,雖然你說不出為什麽一聞就知道。在另一間屋子里,有人用一隻蜂窩和一張擦屁股紙當作喇叭在吹,配合著電幕上還在發出的軍樂的調子。

“那是孩子們,”派遜斯太大有點擔心地向那扇房門看一眼。“他們今天沒有出去。當然囉——”她有一種話說半句又頓住的習慣。廚房里的水池幾乎滿得溢了出來,盡是發綠的髒水,比爛白菜味兒還難聞。溫斯頓彎下身去檢查水管拐彎的接頭處。他不願用手,也不願彎下身去,因為那樣總很容易引起他的咳嗽。派遜斯太太幫不上忙,只在一旁看著。

“當然羅,要是托姆在家,他一下子就能修好的,”她說。

“他喜歡干這種事。他的手十分靈巧,托姆就是這樣。”

派遜斯是溫斯頓在真理部的同事。他是個身體發胖、頭腦愚蠢、但在各方面都很活躍的人,充滿低能的熱情——是屬於那種完全不問一個為什麽的忠誠的走卒,黨依靠他們維持穩定,甚至超過依靠思想警察。他三十五歲,剛剛戀戀不舍地脫離了青年團,在升到青年團以前,他曾不管超齡多留在少年偵察隊一年。他在部里擔任一個低級職務,不需什麽智力,但在另一方面,他卻是體育運動委員會和其他一切組織集體遠足、自發示威、節約運動等一般誌願活動的委員會的一個領導成員。他會一邊抽著煙鬥,一邊安詳地得意地告訴你,過去四年來他每天晚上都出席鄰里活動中心站的活動。他走到哪里,一股撲鼻的汗臭就跟到那里。甚至在他走了以後,這股汗臭還留在那里,這成了他生活緊張的無言證明。

“你有鉗子嗎?”溫斯頓說,摸著接頭處的螺帽。

“鉗子,”派遜斯太太說,馬上拿不定主意起來。“我不知道,也許孩子們——”。

孩子們沖進起居室的時候,有一陣腳步聲和用蜂窩吹出的喇叭聲。派遜斯太太把鉗子送來了。溫斯頓放掉了髒水,厭惡地把堵住水管的一團頭髮取掉。他在自來水龍頭下把手洗乾凈,回到另外一間屋子里。

“舉起手來!”一個兇惡的聲音叫道。

有個面目英俊、外表兇狠的九歲男孩從桌子後面跳了出來,把一支玩具自動手槍對準著他,旁邊一個比他大約小兩歲的妹妹也用一根木棍對著他,他們兩人都穿著藍短褲、灰襯衫,帶著紅領巾,這是少年偵察隊的制服。溫斯頓把手舉過腦袋,心神不安,因為那個男孩的表情兇狠,好像不完全是一場遊戲。

“你是叛徒!”那男孩叫嚷道。“你是思想犯!你是歐亞國的特務!我要槍斃你,我要滅絕你,我要送你去開鹽礦!”

他們兩人突然在他身邊跳著,叫著:“叛徒!”“思想犯!”

那個小女孩的每一個動作都跟著她哥哥學。有點令人害怕的是,他們好像两隻小虎犢,很快就會長成吃人的猛獸。那個男孩目露兇光,顯然有著要打倒和踢倒溫斯頓的欲望,而且他也意識到自己體格幾乎已經長得夠大,可以這麽做了。溫斯頓想,幸虧他手中的手槍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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