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讀者來信(17)

掛銅鈴的老鼠

《龍應台評小說》才上市一個月就印了四版,還上了金石堂的暢銷書單。出版界的人士說批評的書賣得這樣好非常難得。你的反應呢?

我寫書評其實抱著一個很狂妄的野心:希望推動台灣的批評風氣,開始一個鋒利而不失公平、嚴肅卻不失活潑的書評,而且希望突破文壇的小圈圈,把書評打入社會大眾的觀念裏去。《龍應台評小說》有人買,使我發覺或許這個野心並不那麽"狂妄",或許台灣確實有足夠的知性讀者,了解書評的重要。

我很快樂,知道自己在為台灣文學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雖然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起步。

不要得意太早!一本書能起多大作用?

沒關系!有起步就好。我一個人的努力,就像一滴水之於大海,太渺小。可是這樣一本書傳遞了幾個重要的訊息:它告訴出版商,只要寫得好,批評也是有市場的,那麽出版商就比較願意出批評的書。它告訴有能力寫評論的作者:批評是可以有讀者的,使作者願意寫大家都認為吃力不討好的評論。它更告訴讀者:文學批評並不一定枯燥可厭。

我迫切地、迫切地希望多一點人來加入我的工作:寫嚴格精確的小說批評、詩評、戲劇評,甚至於樂評、畫評。中國人的客氣與虛假不能帶到

藝術創作裏來。

你的批評很受文壇的敬重,可是也有不少人說。龍應台這麽敢直言,因為她是女的——大家對女性還是"寬容"一點。或說,因為她不會在台灣生根,人事關系就比較不重要。或說,因為她不認識文壇中人,所以沒有人情負擔。更有人說,她有博士學位可恃,當然理直氣壯。你認為呢?

第一點不能成立。我寫了頗長一段時間,大家都以為我是男的;沒有什麽"寬容"可言。

說我不認識人、不久居台灣,所以能暢所欲言,這是對我個性的不了解。如果我是回來定居的,我一樣會寫批評。認識了馬森之後(而且很喜歡這個人),我評了他的《孤絕》,照樣"六親不認"。馬森這個作家也很有氣度;他剛巧也同意我對他作的批評,在新版的《孤絕》裏就作了一些更改。

會因為我的專業批評而恨我的人,我不會作為朋友;胸襟開闊的人可以作為朋友,也就不會被我得罪。道理很單純。

至於說我有博士學位可恃——對呀!作文學批評,我所"恃"的就是我背後十年的學術訓練,不恃這個,我就只有膚淺的直覺與不負責任的感覺可言,怎麽能寫批評呢?博士學位沒什麽可恥。

總而言之,用各種情況來解釋"為什麽別人能寫批評而我不能",我覺得,是一個軟弱的借口。支持一個藝術家的,往往就是一個獨立不移的個性,對人情世故過分屈服,就不會有真正的藝術。

你很自負!

一點也不!柏楊在好幾年前就寫過一篇文章呼籲書評的重要。他說了一個故事:幾只小老鼠會討論如何對付一只兇貓;最好的辦法是在貓脖子上掛個銅鈴,那麽貓一來銅鈴就叮當作響,小鼠兒就可以躲起來。

主意是好極了。卻行不通——誰去往貓脖子上掛銅鈴?!

我只是個自告奮勇去掛銅鈴的老鼠——這有什麽了不起?更何況,我不是井底之蛙,以為天只有這麽大。嚴格的文學批評在歐美根本是理所當然的稀松常事。我做的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沒有自負的理由。

因為你受的是西方的學術訓練;如果有人說你是以西方的文學理論模式套在中國的作品上。同意這種說法嗎?

完全不同意。

首先,以我的英文博士學位而斷定我的批評模式必然是西方的,這犯了邏輯上的錯誤。任何對我作品的論斷必須以我寫的白紙黑字為憑,不能以我外在的頭銜或背景下理所當然的結論。

至於我是不是以西方觀點來評論中國文學,或者更精確地說,以西方理論模式"套"在中國作品上究竟有沒有意義——這個問題不那麽簡單。

我認為,用西方的某些理論來註釋中國古典文學,譬如用心理分析中的象征來讀李商隱的詩,確實可以偶爾另辟蹊徑,但總是末流,不重要。如果以它來"評價"古典作品,那就毫無意義,因為文學批評的標準離不開文化傳統的架構。東西文化差異太大,以西方理論來判定中國古典作品的優劣就好像用金發碧眼三圍的標準來要求宋朝的美女一樣不合理。

可是現代作品就不同了。當代的中國台灣作家——看看白先勇、張系國或馬森,甚至於所謂"鄉土"的王禎和、黃春明或陳映真;哪一個沒聽過什麽敘事觀點或意識流,誰不熟悉所謂"存在的意義"或"現代人的孤絕感"?

難道你在說,現代的中國台灣沒有自己獨特的文化?

不是。譬如張系國的《遊子魂》系列處理的就是中國台灣人特有的難題,還有其他作家的作品。我的意思是說,現代的中國台灣作家與西方的知識分子有一個共通的"語言",他們所認知的世界不再是一個與外界絕緣的世界。中國台灣作家所用的寫作技巧——譬如象征,譬如內心的獨白等等(想想王文興的《背海的人》)——也為西方作家所用。而西方作家所關切的主題——海明威的個人尊嚴或卡夫卡的孤絕感等等——也為中國台灣作家所感。

所以我只批評中國台灣的現代小說。在這種多面的、開放的、交流式的文化環境中,我認為我所作的不應該稱作以"西方"理論來評定"中國台灣"作品;應該是,以"現代"理論來審視台灣"觀代"作品。重點不在東西之異,而在現代之"同"。前者不可行,因為東西之間缺乏"共識";後者可行,因為東西之間有一個共通的語言,那就是屬於現代的寫作技巧與主題。

那麽你現在所用的理論夠用嗎?

就我短程的目標來說,夠用。短程的目標就是先把真正兇猛的批評風氣打出來,一部一部作品來琢磨針砭。希望更多的人來寫批評。但是就長程目標來說,當然不夠。台灣必須樹立起獨具一格的批評理論,用來容納東西共同語言之外獨屬中國的情愫。也就是說,中國終究要發展出一套自己的批評體系來。這,恐怕要許多人十年不斷的共同的努力。

你會出第二本批評嗎?

不知道。

一方面,責任感的督促使我覺得必須一篇一篇寫下去。另一方面,我覺得很疲倦。一篇書評要消耗我很多的時間,很大的精力,實在辛苦極了。有一次一位編輯對我說:"你要多寫一點,因為大部分的作家都有工作,沒時間寫書評!"我啞然失笑。他忘了我也有"工作";寫作只是我的副業,我的正業是教書、帶學生、作學術研究……

報酬也很低,不是嗎?

對。稿費低不說。台灣有各形各色的小說獎、戲劇獎、詩獎,甚至於文藝理論獎,就是沒有批評獎!我現在寫批評除了一點責任感的驅使之外,幾乎沒有什麽推力要我繼續。我很希望有兩件事發生:第一是有人設置一個批評獎,用很重的獎金來鼓勵批評的興起。其二是有人給我一筆學術經費(grant),與我定個契約,專門讓我寫書評。我可以用這個錢來買書,找資料,用助手等等。

要有這種實際的力量來支持我(或者其他有能力,有心獻身批評的人),這件事情才真正做得起來。靠一點個人的"責任感",太不可靠了。


胡美麗與龍應台


在公開場合,你為什麽從來不承認你和我胡美麗是至交好友,是知心的伴侶?

我並不完全喜歡你。你有女人的虛榮心:喜歡美麗的衣裙,喜歡男人,喜歡男人的愛慕。你的文章完全以女性的觀點為出發點,而且語言潑辣大膽,帶點驕橫。我寫文章的時候,並不自覺是"女性",而是一個沒有性別、只有頭腦的純粹的"人"在分析事情。

笑話!我才看不慣你那個道德家、大教授的派頭。難道寫《野火集》的人就不會有優柔寡斷的一面?多愁善感的一面?柔情似水的一面?愚蠢幼稚的一面?你不肯承認我,恐怕是我太真了,太了解你的內在,你在隱藏自己吧?!

或許。隨你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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