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中國人,你為何不生氣》讀者來信(15)

何懷碩《野火集》與社會批評的回顧


大概在六十年代,有一位留華美國學生寫了一篇《人情味與公德心》,引起了以青年學生為中心的一個知恥知病,要求改革不良社會風氣的社會運動。整個社會被激起自覺自新的熱情,一時間風生雲起,好不生動。然而,後來余波漸息,社會風氣還是舊態依然。

一九七二年四月,《中央日報》副刊連續六天發表了署名"孤影"的《一個小市民的心聲》,以似是而非的"大道理",提倡茍安現狀,反對革新,並為貪汙的官吏與斂財的奸商巧言辯飾。一時固然麻痹了大多數蒙昧的群眾,但也立即引發了一班深思明辨的知識分子強烈的批判與反擊。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龍應台以《中國人,你為什麽不生氣》一文,點燃了社會批評的野火,得到少有的熱烈的回響。當他寫了一連串的同類文章,集成《野火集》一書之後,一年之中,所銷行的數目,差不多是台灣歷史上所未曾有過的記錄;在書商的新書"排行榜"中,也幾乎長時間獨占鰲頭。其間雖然也有誤解、歪曲、攻訐與言論上的圍剿,但是,野火既成燎原之勢,銳不可擋。

去年,諾貝爾得獎人李遠哲博士回國,對教育與科學發展的批評與建議,亦蔚成旋風。這是近二十多年來,對社會現狀所發表的言論,引起廣泛而巨大回響的第四回。

值得註意的是,盡管二三十年來,台灣的知識分子與輿論界,對於台灣社會的現狀與展望,批評與建議,並非一片沈寂,而且可以說,不乏許多擲地有聲的.談論諍言,卻為什麽難以得到廣泛而巨大的回響呢?為什麽上述四次言論的旋風,除"小市民的心聲"之外,不是發自外國人,便是留洋歸國的學人呢?我只有這樣回答這個問號:第一是崇洋;第二是外來者較本地學者言論的自我約束較少,有更大膽量暢所欲言,無所忌諱,故較能引起興奮與共鳴。我說"崇洋",一方面固然是一種普遍的自卑心態,另一方面卻也是理性的衡量——那些在歐美學有所成的人,一般而言,的確擁有遠比台灣為開放、自由、豐富的資訊與觀念。我們知識的狹窄與落後,不免自愧。當然,外來者往往比"身在此山中"的本地知識分子有更銳敏的眼光,更鮮明的感受,也是他們的言論容易一針見血的原因。

直到今天,有關"孤影"和他的《一個小市民的心聲》一文的神秘之謎還不曾解開,十余年過去了,當然誰也再無興趣探知真相。"孤影"其人其文,是否是《中央日報》當時所曲意"制造"?至今大概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非。根據該文作者自白:"我是一個終年為生活而奔忙的小市民,沒有高深的學問,也無特殊地位,過去不曾在任何報紙雜志上寫過文章,純粹為一讀者",作者自認代表社會上的絕大多數(沈默的大眾)。我們且不問作者是否誠實?《中央日報》據此印成單行本,以數十萬冊廣為發行,軍政學校,分派閱讀,很明顯地是黨官透過傳播媒體推行意識形態的宣傳。與後來的《南海血書》一樣,引起了輿論界,尤其是知識分子的批判與反擊。當時的《大學雜志》乃於一九六四年五月六月兩期,刊登了多篇討論"小市民心聲"的文章,並選輯為《偏安心態與中興心態》一書(楊國樞等著,環宇出版社出版)。

回顧過去這一段歷史,再看看今天的社會現狀:不能不說,我們社會確有可喜的進步。我們社會的言論自由,新聞自由雖然尚待多多努力,但是黨報與官報制造輿論,尤其像"小市民心聲"與《南海血書》那樣神秘的、啟人疑竇的做法,在今天的言論市場上斷無銷路。《中國時報》刊出了《野火集》各文,表現了一個真實的人,一個關愛民族社會的中國知識分子,面對真實的社會現狀,說了許多真實的話。這是言論自由經過千辛萬苦爭取得來的大勝利,這個勝利才表明了我們的社會確有重大的進步。李遠哲的批評,能夠在最有影響力的各報上傳播,也同樣表現了我們已經朝著更開放,更加自由化的方向邁進。

不過歷來在台灣社會轟動一時的社會批評中,《野火集》有它獨特的地方。我認為約有這幾方面的特色:

第一,許多社會批評往往是針對某一事件或事象而發,所以比較具體而孤立;《野火集》雖然也不無事件或事象的舉證,但它所用心的是挖掘這些事象背後的觀念與心態,所以比較深入而廣袤。第二,《野火集》各文聯合起來,成為一個整體的"陣式",面對中國台灣社會、文化、生活、觀念、制度、法律、習俗……提出挑戰。細心的讀者不難看出在龍應台有力的批評,鮮明的例證背後,頗有傳布一個合理的、現代的、富有人的尊嚴與價值的人生觀的抱負。第三,《野火集》對現實觸感的明利,說理的雄辯,舉例的貼切,充分表現了不尋常的審思明辨的智慧。第四,文章寫作的手法不落一般議論文字之窠臼,遣詞用字,痛快而幹凈,以及作者咄咄逼人的道德勇氣,都協助它充實的內容,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共鳴。

《野火集》能吸引偌多讀者,不是人為的導演,乃是現實的渴望。有"幹柴"然後"烈火"能燎原。這一場火,使枯枝野草化為"腐殖質",將使土壤肥沃。《野火集》的序尾附言.曰:"沒有時報編輯的發掘與堅持,《野火集》不可能存在;容我對《中國時報》的報格表示尊敬。金恒煒尤其是野火的支柱。"讀《野火集》,我們也不能忘懷在不美滿的人間,那些秉承崇高理想,在不同領域裏,為社會的進步嘔心瀝血的少數人。而《野火集》能為社會所容許,並且得到讚賞,心血便沒有白費。如果能喚起大眾的自覺,我們的社會將有飛躍的進步。只要我們能夠朝向更人性、更人道、更坦誠、更民主自由的方向不斷進步,我們才能相信,歷史發展的主線必跟隨著我們的腳步。而犀利的,獨立自主的社會批評能夠自由傳播,是一切可喜的進步中最可貴的一步。


胡美麗·龍應台這個人

龍應台與我從小一起長大。她逃學的時候,我也背著書包一塊兒離家出走。街上逛著無聊,就去偷看電影。兩個女生背著書包,不容易混在人群中假裝是別人的小孩攜帶入場,只好去爬戲院的後墻。裙子都扯破了,土頭土臉地翻身落地,卻讓守候著的售票員一手拎一個人,扔出門外:兩個十歲大的女孩。

讀台南女中的時候,她就是個思想型的人。學校的功課不怎麽在意,老是在前十名左右,卻很用心地看羅素、尼采的哲學書;半懂不懂地看。放學之後,我把頭發卷起來,換上花哨的裙子偷偷去和男生約會,她卻只用她純凈的眼睛望著我問:"你跟那些男生談些什麽呢?"我認為她是嫉妒男孩子喜歡我。

《野火集》的個性大概在高中就看得出來。龍應台特別瞧不起一位地理老師——他不但口齒不清、思緒紊亂,而且上課時專門重覆自己的私生活故事。上地理課時,我們一般人就樂得打瞌睡、傳紙條;下了課跟老師也畢恭畢敬。龍應台卻嫉惡如仇似的,一見到這位老師就把頭偏開,別說鞠躬招呼了,連正眼也不瞧他。後來基隆有個學生用斧頭砍死了一個老師;女中這位地理老師私下問龍應台:

"你是不是也想用斧頭砍我?"

龍應台的回答:

"你有這麽壞嗎?"

※※※

一九七○年,我們又一起進了成功大學外文系。脫離了修道院式的女校環境,龍應台似乎漸漸受了胡美麗的影響:她也開始交男朋友了。成大的女生本來就少,龍應台長相並不嚇人,跟其他女孩子比起來,又是一副有點"深度"的樣子,所以追求她的人很多。可是我常笑她保守,仍舊迷信"男朋友就是將來要結婚的人"這回事。她當然沒有跟當年的男朋友結婚;到現在,她還會問:是誰灌輸給我們的觀念,女孩子交往要"單一"?差點害死我!

我想我比她聰明。

※※※

二十三歲,她一去美國就開始教書——在大學裏教正規的美國大學生如何以英文寫作,如何作縝密的思考。對一個外國人來說,這是莫大的挑戰。

"美國人心胸的開闊令我驚訝,"她來信說,"他們並不考慮我是一個講中文的外國人,卻讓我在大學裏教他們的子弟國文,認為我有這個能力。你想台灣會讓一個外國人教大一國文而不覺得別扭嗎?"

三十歲那年她取得了英文系的博士學位,同時在紐約教書;教美國小說、現代戲劇。她的來信仍舊很殷勤,帶點日記的味道:

到學校很近,但是要躍過一條小溪,穿過一片樹林。所以我經常是一條牛仔褲、一雙臟球鞋的模樣在教課。秋天了,今早的小溪滿是斑斑點點的楓葉。昨夜大概下了一點雨,水稍漲一點,就把我平常踏腳的石頭淹住了。我折了一束柳枝當橋過。森林裏的落葉踩起來嘩啦嘩啦的一路跟著我響,橫倒在草堆裏潮濕的席木都蓋上了黃色的楓葉。

我坐下來,陷入幹葉堆裏。滿山遍野遍地都是秋天燃燒的色彩。唉!三十歲真好!可以對天對地對世界,不說一句話。我不想讚美也不想道歉,不覺得驕傲也不心虛;整個森林也無話可說……

很想念台灣,但是不曉得是不是能應付那邊的人情世故?

不管能不能應付,她回來了。回來一年之後,就開始興風作浪。寫文學批評,得罪不少作家還有作家的朋友;寫社會批評,得罪了大學校長與政府官員。可是得罪不得罪,龍應台的作品像一顆大石頭丟進水塘裏,激起相當的震蕩。《龍應台評小說》出書一個月之後,就連印了四版;《野火集》的文章經常在中學、大學的布告欄中張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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