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梨削好了遞給他,他吃著,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來給她,道:"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兩口,又讓她,說:"挺甜的,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罷。"宗豫笑道:"幹什麼這麼堅決?"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麼?迷信?講給我聽聽。"家茵倒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因為……不可以分——梨。"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們決不會分離的!"家茵用刀撥著蜿蜒的梨皮,低聲道:"那將來的事情也說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麼會說不定?你手上沒有螺,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緊了決不撒手的。"

樓下有一只鐘嗆嗆嗆敲起來了,宗豫看了看手表道:"噯喲,到八點了!"他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個應酬。我不去了。"家茵道:"你還是去罷。"宗豫笑道:"現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會人家等你呢?"宗豫躊躇地道:"倒也是。我倒是答應他們要去的,因為廠裏有點事要談一談……"他說走就走,不給自己一個留戀的機會,在門口只和她說了聲:"明天再來看你。"她微笑著,沒說什麼,一關門,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宗豫!"灩灩的笑,不停地從眼睛裏漫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蠟燭說道:"宗豫!宗豫!"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蕩漾著了。

這時候她父親忽然推門走進來,家茵惘惘地望著他簡直像見了鬼似的,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笑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看見他汽車在這兒,我就沒進來。讓你們多談一會兒。嗨嗨!你爸爸是過來人哪!"家茵也不做聲,只把蠟燭吹滅了。虞老先生坐下來,便向她招手道:"你來你來,我有話跟你說。你別那麼糊裏糊塗的啊。他那個大老婆現在來了。你還是孩子氣,這時候我做爸爸的不來替你出出主意,還有誰呀?"家茵走過來道:"噯呀爸爸,你說些什麼?虞老先生拉著她的手,道:"你現在還跑去教他那個孩子做什麼?孩子到底是她養的。你趁這時候先去好好找兩間房子。夏先生他現在回去,他大老婆總跟他吵吵鬧鬧的,他哪兒會愛在家呆著。你有了地方,他還不上你這兒來了?頂要緊要抓幾個錢。人也在你這兒,你錢也有了,你還怕她做什麼呢?"家茵實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訴你罷,夏先生倒是跟我說過了,他跟他太太本來是舊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預備離婚了,不過是為了這小孩子。現在……他決定離了。他剛才跟我說來著,等他離過婚之後……再提。"虞老先生怔了一怔,道:"哎!你不早告訴我。早告訴我也不著急了!能這樣當然更好?家茵才說了就又懊悔起來,道:"不過爸爸,你就別夾在中間說話罷!就是我現在這些話,你也別跟人說好不好?"虞老先生道:"好!好!"

樓下的鐘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時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該回去了罷?"虞老先生道:"呃,我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別的,因為這兒的房東太太老說,天黑了大門開出開進的,不謹慎。她常常鬧東西丟了。說起來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她把一只抽屜拖開了,無聊地重新翻過一遍,道:"我記得我放在這兒的——就找不著了!昨天我看見房東太太穿著新做來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丟了的那件一樣。我也不能疑心她偷的,不過我倒是有點兒悶得慌——怎那麼巧!趕明兒倒去問問她是哪兒買的!"虞老先生喝著茶,忽然大嗆起來,急急地搖手道:"咳,你不問我也就不說了:是我替你送給她的。"家茵十分詫異,道:"嗯?"虞老先生嘆道:"哎!你不想,你現在弄了這個夏先生常常跑來,鬧到挺晚才走,給人家瞧著不要說閑話啊?所以我呀,給你做了個人情,就把你這衣料拿著送給她了。不是我說你——做人,也得學學!"家茵氣得跺腳道:"爸爸你真是!"

夏宗麟有一天對他太太說:"真糟極了,這虞老頭兒,今天廠裏鬧得沸沸騰騰,宗豫知道要氣死了?秀娟道:"怎麼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筆款子,要買藥給一個廣德醫院,是個慈善性質的醫院。不知怎麼,這一筆款子會落到這老頭兒手裏。他老先生不言語,就給花了。"秀娟驚道:"真的啊?有多少錢哪?"宗麟道:"錢數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處處簡直就是丈人的身份,問他他還鬧脾氣!"秀娟道:"那他現在人呢?跑啦?"宗麟道:"他真不跑了!腆著個臉若無其事的照樣的來!"秀娟愕然道:"怎麼這樣!"宗麟道:"就這一點宗豫聽見了已經要生氣了,何況這是捐款,我們廠裏信用很受打擊的。"秀娟便道:"噯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聽見了也要氣死的!"

才這麼說著,不料女傭就進來報道:"大爺來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臉色不很自然,她搭訕著把無線電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開去。宗豫立刻就開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頭發,苦笑道:"可不是嗎?這件事真糟極了!"宗豫疲倦地坐下來道:"當初怎麼也就沒有一個人跟我說一聲呢?"宗麟道:"他們也是不好,其實也應當告訴你的。不過——"宗豫道:"怎麼?"宗麟微帶著尷尬的笑容,道:"也難怪他們。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亂蓋的,弄得別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個什麼關系。"宗豫紅了臉,道:"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說一說。我現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這兒來也好。"宗豫倒又楞了一楞,但還是點點頭,立起身來道:"我就叫汽車去接他。"宗麟又道:"待會兒我走開你跟他說好了,當著我難為情。"宗豫又點了點頭。打發了車夫去接,他們等著,先還尋出些話來說,漸漸就默然了。無線電裏的音樂節目完了,也沒有換一家電台,也忘了關,只剩了耿耿的一只燈,守著無線電裏的沈沈長夜。

一聽見門外汽車喇叭聲,宗麟就走開了。虞老先生一路嚷進來道:"夏先生真太客氣,還叫車子來接!差人給我個信我不就來了嗎?"宗豫沈重地站起身來,虞老先生就吃了一驚。宗豫兩手插在褲袋裏踱來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點很嚴重的事要跟你說。有一筆捐給廣德醫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給你的手裏的——"虞老先生賠笑道:"是的,是我拿的,剛巧我有一筆用項。我就忘了跟你說一聲——"宗豫道:"你知道我們廠裏頂要緊是保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時疏忽——"宗豫把眉毛擰得緊緊的道:"虞先生,你不知道這事對於我們生意人是多麼嚴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沒想到。我想著這一點數目,我們還不是一家人一樣嗎?還分什麼彼此?"這話宗像聽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像這樣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後請你不要到廠裏去了?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麼?我下回當心點,不忘了好了!"宗豫道:"請你不必多說了。為我們大家的面子,你從明天起不必來了,我叫他們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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