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12章 白麻雀 (15)

 “聽哪個舅子說的? ”

小蓉裝著吊兒郎當,說斑瑪措要走還向她保密。

斑瑪措慢慢眨巴著眼睛,一個接一個地把抄手夾起,送進嘴裏,一下一下嚼著,不辣也不鹹,溫吞吞地咽下去。她把小蓉的抄手也吃完後說:“狗日敢把老子復員老子殺了他。”

消失很久的曠野氣息又出來了,斑瑪措眉宇間有了一點兇殘。

“誰處理老子的? !”她瞪著小蓉,目光是散的。

“龜兒兇啥子麼兇? 你不是鬧麻了要脫軍裝嗎? ”小蓉使勁紮起架勢,要把她鎮住。

“老子不想走了!”

小蓉啞口無言。她突然覺得這幫漢人不是東西,把人家弄個夾生,就一腳把人家踹回去了。

“哪個要我走,叫哪個來跟我說話。老子非宰了他。”

何分隊長到各個領導那裏為斑瑪措遊說,撒嬌,耍嘴皮,統統枉然。領導們說精簡數目那麼大,又不是單衝斑瑪措來的。小蓉說斑瑪措打定主意不走,是很難把她弄走的,自從抄手鋪談話以來,她的情緒很危險,說不定會出什麼傷人或自傷的事。年年老兵復員,都有人拿衝鋒槍“吐嚕”當官的,還有的乾脆下藥讓全連隊死乾淨。斑瑪措是藏族,一旦做了誰的仇人,很難預料會發生什麼。

王林鳳每天來看看斑瑪措,勸她不要絕食,不要躺在床上以免把好好的身子骨躺軟了。

斑瑪措只有一句對著天花板說的話:“我不走。”

在她的“不走”期間,她的退伍手續已辦妥。何小蓉把不多的一筆退伍費裝在她捨不得用的香港貨小錢包裏,悄悄塞進斑瑪措的行李。行李一共是一床棉被,四套軍裝,一套棉衣和絨衣,再加上幾件練功衫。小蓉打被包打得漂亮,乍一看斑瑪措的行李不是解甲歸田,而是隨隊開發。她說:“老斑,不走就不走吧。現在要看你表現,假如你龜兒跟我出差一趟表現好,你就留下繼續吃一月三十七斤的軍糧,拿八塊七毛五軍餉。”

斑瑪措“咕咚”一下跳下床,問去哪裏出差。

小蓉說“上去”一趟。

文工團常有人去若爾蓋軍馬場,一說“上去”,大家便明白是“上”哪兒去。已經是何教導員的小蓉哄騙斑瑪措說,她此去要找點紅軍當年過草地的民歌素材,斑瑪措是責無旁貸的向導。

斑瑪措看看已打好的被包,這才猛來了一陣兩眼昏黑的饑餓。她兩手支撐在寫字臺上,站在那裏傻笑。她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美事,單獨和小蓉逛草原。斑瑪措傻笑著,站著,癱瘓在她與小蓉的美好情誼中。

斑瑪措不知道漢人們心眼子很多,膽子又小,在稍感對她歉疚時相互說,這下安全嘍,老斑不會上哪兒抄桿衝鋒槍來“吐嚕”我們了;把她騙上路是不大地道,不過也是莫得辦法的。

何教導員會把所有退伍文件交到軍馬場,再由軍馬場為文工團收拾殘局。軍馬場不時鎮壓知青起義,鎮壓個把退伍軍人不就是逗你玩玩。

大雪封了路,長途汽車一天才走一百公里,臨時決定宿在騎兵團一營。一營長曾是小蓉丈夫的部下,把唯一一間首長客房拿出來款待小蓉。那是一間土坯大屋,中間擱了張土到家的雕花大床。往上一坐,發現床墊是席夢思,給不知多少首長壓松了,一躺一個坑。

兩天行車,斑瑪措染了咳嗽,夜裏咳得席夢思上躥下跳,把上面的兩個女兵拋起扔下。小蓉比斑瑪措輕五十斤,斑瑪措躺出的席夢思坑比她的要深許多,自然也就形成了小蓉在上坡斑瑪措在谷底的地勢。隨著咳嗽,小蓉勢不可擋地一下一下往谷底滾去。開始她還扒拉著往上爬,睡在斑瑪措壓出的坑裏腰疼,也有些怪誕。但很快她放棄了掙扎。困乏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外面風吼得太兇猛,雪從門縫下鑽進來,凍結了室內的氣溫,咳得熱氣騰騰的斑瑪措使小蓉感到安全、溫暖。她縮在席夢思的巢穴裏沈沈睡去。到第二天早上,她發現斑瑪措把她緊緊摟著,下巴抵在她前額上。

何教導員沒有動。過了一會,她發現自己哭了。

何教導員不知道斑瑪措和她誰更疼誰,誰更捨不得誰。

把斑瑪措的檔案袋悄悄交到軍馬場,何小蓉就準備瞅個機會逃跑了。她給斑瑪措寫了一封信,與那個香港貨小錢包一塊,擱在斑瑪措的背包裏。

軍馬場部的招待所房裏生著巨大的爐子。斑瑪措一早醒來,見小蓉把火捅得很旺,並在上面烤了四個饅頭。她不知她那醒來前,小蓉一直在看她。萬箭穿心地看。她更不知道小蓉在看她時想,這個藏族女娃待她的好,要好過所有的人。這兩夜小蓉總是睡在斑瑪措被窩裏。斑瑪措的潔癖在棉被上都嗅得出來,是洗衣粉,太陽,洗澡藥皂的混合清香。斑瑪措咳得更兇了,體溫也有些燙。但這都好。

小蓉以為在她醒來前就能脫身。昨晚她強迫她吃了大劑量的感冒藥。不料她卻醒了。小蓉哪裏知道斑瑪措早醒了,天不亮就醒了。沒有徹底被物質文明社會同化的人往往有著動物的感應。像嗅覺、像觸覺、像汗毛孔的一次超常擴張。她像鹿一樣感應到了不幸,像母牛一樣對這不幸感到不安卻無奈。

但她不知她到底感應到了什麼。

她醒來之後手臂裏躺的小蓉還在安睡,這個三十歲的營級小女娃娃。她的手指輕輕摸著她耳邊卷曲的頭髮,小女娃的胎毛。摸著摸著,她哭了。她還是不去認識那越來越清晰的預感:小蓉這次是把她押送回鄉的。

何小蓉在斑瑪措起床時手伸出去找什麼支撐。當她意識到支撐她的是燒紅的煙筒時已晚了,她的手掌一陣青煙,屋裏騰起一股焦臭。小蓉沒有慘叫,只是用另一隻手握住傷手,坐在地板上。她擡起頭,見班瑪措端著一茶缸雪進來,倒在灼傷上。兩人都不說話,都看著灼傷。

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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