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米沃什《被禁錮的頭腦》(11)

炫耀的強權與被沈埋的人們在詩人身上進行拉鋸,就像曾經不同的力量在爭奪和分割他的家鄉,他的祖國。他自己經歷的下面這個故事,同樣體現了他面前世界的分裂。1949年夏季的一個夜晚,作為錦衣玉食的外交官他去參加一個聚會,在“美好的世界”里喝酒、跳舞,直到淩晨四點才回家。夏天的夜晚很涼,他看到了幾輛滿載著犯人的吉普車。在場的士兵和守衛穿著兩層的軍大衣,而那些囚犯們身穿夾克,凍得渾身哆嗦。“那時我明白了我是誰的幫兇”。

米沃什決定停下來了,他不能再跟著時代的步伐往前走了。有人將“人”和“歷史”對立起來,經過遲疑鬥爭,米沃什最終選擇了“人”:具體的、生活在某處的人們,有著熟悉親切的面龐。他決定背負來自出身地的無邊苦難,承擔那些永遠沈埋地下的人們的痛苦。他選擇站在了失敗者一邊:“我是站在未來的勝利還是被戰勝的人一邊,我的將來是贏還是輸,全都無所謂。我只知道,如果我的朋友將嚐到甜美的勝利果實,如果地球經過長達數百年計劃經營而得到改造,對能活到那個時候的人來說將是極大的悲哀。”這幾句話表明,米沃什同樣擁有奧威爾那樣的預言能力。這種能力並不神秘,是一個藝術家對於人類事務的關心,所擁有的穿透性目光。後來半個多世紀的歷史,無可辯駁地證明了他說得對。

實際上,這個世界在任何情況下都同時顯出兩副面孔:一方面是華美的和歡快的,另一方面是被掩埋,是痛苦的喊叫。這是米沃什寫在1943年的一首著名的詩《菲奧里廣場》,其中一邊是在美好歡笑中度周末的人們,不遠處的另一邊便是猶太區著火的房屋、被風吹散的黑色碎片。前者對於後者全然沒有感覺。然而,暴力正是在人們的忽視中開始變得流行,悲劇在人們的輕率中一件接著一件發生。


一個晴朗的春夜

在華沙按狂歡的曲調

旋轉木馬旁的我

想起了康波·代·菲奧里

興高采烈的旋律淹沒了

猶太區屋墻傳來的炮彈齊發聲

雙雙對對高飛

在無雲的天空

有時從火堆吹來的風

把黑色風箏吹過去

旋轉木馬的騎者

抓住了半空中的花瓣

那同一陣熱風

還吹開了姑娘們的裙

人們開懷大笑

在那美麗的華沙的星期天

(綠原譯)

為米沃什《被禁錮的頭腦》一書所寫(待出),2012年5月。《經濟觀察報》曾發表刪節版。(愛思想網站 201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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