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祖父在世時,我們每個星期六下午都到莊園去,而且往往飯後立即駕車出發,我和羅斯庫斯占著前座,祖父、凱蒂和傑生坐在後排。轅馬飛奔,祖父和羅斯庫斯也就談開了。這些馬匹在附近地區是首屈一指的,不但平路上疾駛如飛,連一些山坡也都一馳而過。然而,我們是在密西西比州北部山區馳驅,所以翻過一些陡坡時,我和羅斯庫斯難免要聞到些祖父的雪茄煙味。

莊園離家四英里。樹木掩映之中,一排長長的矮屋,不施油漆;但黑人區的一位名叫山姆·法澤斯的巧手木匠把它修葺、保養得整整齊齊,結結實實。屋後是倉庫和熏制房,再遠一點就是住宿區了,同樣被山姆·法澤斯拾掇得井井有條。他專司其事,別的什麽也不幹。人們說他將近一百歲了。他與黑人住在一起,黑人們稱他“藍牙齦”;而白人叫他黑人。但他並非黑人,這就是我所要給大家講的故事。

我們一到達莊園,管家斯托克斯先生就會派一個黑人小孩陪伴凱蒂和傑生去小溪釣魚,因為凱蒂是個女孩,傑生過於齒稚,而我又偏偏不肯奉陪。我喜歡到山姆·法澤斯的木工間去,他不是在制車軛就是在造車輪。我去時總要捎些煙絲給他。那時,他便會放下手上的活計,掏出煙鬥——他自己用溪里的泥土和蘆葦桿做的——裝上煙絲,對我絮絮叨叨地敘談往事。他象黑人一般說話,就是說,他談吐的神氣宛如黑人,但說的話語卻不一樣。他長著黑人的頭髮,可他的皮膚卻較膚色淺的黑人還淡一些,而鼻子、嘴巴、下巴都不是黑人的樣子。他年事已高,那垂暮的體態,愈見迥異於黑人:腰板挺直,雖不高大,卻胸厚肩寬。他表情安詳,從容不迫,無論工作時,抑或別人、甚至白人對他說話,抑或他對我閑聊,都始終如一。即使他獨自一人上屋頂錘打鐵釘,也是這副神態。他間或把手上的活計在凳上一擱,坐下抽煙,即使斯托克斯先生,甚至我祖父從一旁走來,他也不會倉促跳起,去埋頭幹活。

所以,我送上煙絲時,他就往往撂下活兒,坐下裝上煙鬥,跟我嘮叨起來。

“這些黑人,”他說,“他們叫我‘藍牙齦大叔’,而白人他們卻叫我山姆·法澤斯。”

“你不叫山姆·法澤斯嗎?”我問道。

“不,過去不這麽叫。我記得,我記得直到我象你這般年紀時,我只見過一個白人,一個每年夏天都到莊園上來的威士忌酒販。我這個名字是頭人取的,不過他並不叫我山姆·法澤斯。”

“頭人?”我說。

“這兒的莊園,黑人當時都是他的,我媽媽也是他的,我長大前見到的土地都屬於他。他是個喬克圖族的頭人。他把我媽媽賣給你太爺爺,還說如果我不想走就不必離開這兒,因為我當時已經是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了。就是他給我取了法澤斯這個名字,意思是‘有兩個父親’。”

“‘有兩個父親’?”我說,“那不是名字,根本不是。”

“一度是的。你聽我說。”


2

這件事是我能記事的時候,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的。他說杜姆從新奧爾良回來時帶來六個黑人,其中有個女人,雖然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當時莊園中的黑人已經多得無法使喚。他們有時就會驅使黑人和獵犬賽跑,就象你們追捕狐、貓和浣熊一樣。而杜姆又從新奧爾良帶回六個。他聲稱是在汽船上贏來的,所以不能不要。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下汽船時,除了這六個黑人,還隨帶著一只裝有活東西的大箱子和一只盛著新奧爾良鹽末的、金表那麽大的小金盒子。赫爾曼·巴斯克特隨即敘述了杜姆如何從大箱子里抓出一條小狗,用面包和一撮金盒中的鹽末搓成一粒藥丸以及如何將藥丸塞進小狗的嘴巴,小狗就立刻倒地斃命。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就是那麽一種人。他說那天夜晚杜姆下船時穿著一件綴滿金飾的外衣,戴著三只金表。赫爾曼·巴斯克特還說,雖然事隔七年,但杜姆的眼睛卻依然如故,與他出走之前的眼睛一模一樣。那時他的名字還不叫杜姆,他與赫爾曼·巴斯克特以及我爸爸當時一如村童,常在夜晚睡在同一張草席上抵足而臥,娓娓長談。

杜姆的原名是伊凱摩塔勃,他並不是生來就配當頭人的。杜姆的舅舅才是頭人,他自己有兒子,還有一個兄弟。甚至在那時,在杜姆與你一樣年幼時,頭人有時就瞟著眼看杜姆說:“外甥啊,你眼露兇光,象匹劣馬。”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因而,杜姆長大成人,宣稱自己要去新奧爾良時,頭人並不惋惜。頭人過去喜歡玩擲刀和擲蹄鐵之類的遊戲,隨著年歲漸高,他現在只愛擲刀了。因而杜姆出走後,他雖然沒忘掉他,卻並不懊喪。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每年夏天威士忌酒販來時,頭人總要問起杜姆。“他現在把自己叫做戴維·卡利科特了,”頭人會這麽說,“但他的真名是伊凱摩塔勃。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有一個叫戴維·伊凱摩塔勃的在大河中淹死,或者在新奧爾良白人廝殺時喪生呢?”

然而,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一去七年,杳無音信。接著有一天,赫爾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突然收到杜姆的一根寫了字的棍子,要他倆到大河去接他,因為那時的汽船不再駛進我們這條河了。當時有一艘汽船一直擱淺在我們小河里,寸步難行。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大概杜姆出走後的第三年汛期,有一天,這艘汽船溯流而上,竄上了沙洲,就“死”在那兒,動彈不了了。

這就是杜姆的第二個名字——杜姆之前的那個名字的由來。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那以前,汽船一年四次駛進我們的小河,溯流而上,人們紛紛擁到河邊,露營以待,守候著觀看汽船經過。他說給汽船導航的那個白人名叫戴維·卡利科特。因而杜姆告訴赫爾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他要去新奧爾良時,他說:“我還要告訴你們另一件事,從現在起,我不叫伊凱摩塔勃了,叫戴維·卡利科特。有朝一日,我也要擁有一艘汽船。”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就是這麽一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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