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08章 灰舞鞋 5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脹起來。原來割舍掉這個小丫頭也不很容易。他想走過去,像從電纜邊救下她那樣緊緊抱住她,對她說別記我仇,忘掉我剛才的混賬話。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中了高愛渝的暗算。

高愛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嗎?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愛渝的熱情和美麗,他捺住了自己的沖動。他轉身往練功房另一頭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經不可收拾,高愛渝已經連詐帶哄讀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書了。

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長睫毛一垂;他發現自己流淚了。

冬駿對事情的印象是這樣的:在三十多個新兵到來的第二年,他開始留意到他們中有個江南女孩。又過一年,他發現女孩看他的時候和別人不同,總要讓眼睛在他臉上停一會。後來他發現不止是停一會,她的目光里有種意味。漸漸地,他開始喜歡被她那樣看著;每天早晨跑操,他能跑下兩千米,因為他知道他跑在她的目光里。一天他看見大家都把自己碗里的瘦肉挑給她,給她祝壽,嘻嘻哈哈地說吃百家飯的孩子命大。他也走上去,問她過了這個生日是不是該退少先隊了。有人起哄說,還有一年,紅小兵才退役呢!他吃了一驚,原來她只有十四歲。

他要自己停止和她玩眼神。要闖禍的,她還是個初中生。就在這時,他感到她的眼神追上來。他想,別理她,不能再理她了,可還是不行,他的眼神溜出去了,和她的一碰,馬上又心驚肉跳地分開。他有過女朋友,也跟一些女孩曖昧過,而這個小丫頭卻讓他嘗到一種奇特的心動。再和她相互注目時,她十四歲的年齡使他生出帶有罪過感的柔情。

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樣對答。常常是在一大群人里,他默默接近她,站在她的側面,看著她乳臭未干的輪廓。她往往會轉過頭,孩子氣的臉容就在他眼前突然一變,那目光使那臉容一下子成熟起來,與他匹配了。他和她交談很少,印象里頭一次交談是在她十四歲生日之後的那個秋天,全軍區下鄉助民勞動。她沿著橙林間長長的小徑向他跑來,左腳穿著一只灰舞鞋,右腳上卻是一只綠膠鞋。她跑著就開始說話了。她說他好了不起,父親是個有名的烈士。他說沒錯,他只從相片上見過父親。她眼睛瞪得很大,氣喘籲籲,卻什麼也說不出了。他催她回去演出,她說她的節目完了,正換鞋。她不會化日光妝,弄成一副醜角面譜,向他微仰著臉,表達她傻呼呼的肅然起敬。結滿橙果的枝子全墜到地下,金晃晃的幾乎封了路。文工團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後混在通訊營和警衛營的兵力中參加秋收。他語塞了,她也語塞了。然後她扭頭順著來路走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來,說她跑那麼大老遠,就來說一句傻話。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頭,兩邊的金黃橙子反射出午時的太陽光。他太明白自己了,一點詩意也沒有,不過他也感覺這是極抒情的一剎那。她說她真的沒想到,他是從那麼偉大的家庭里來的。偉大這詞不能亂用,他玩笑地告訴她。她對他頂嘴說,就亂用。接下去,她和他讓太陽和橙子的金黃色烤著,足足站了半分鐘。小丫頭白一塊紅一塊的醜角面孔也不滑稽了,那樣不可思議地打動了他。他深知自己可憐的詞匯量,這一刻卻想起“楚楚動人”來。

那以後不久,一次他和一群男兵逛街,聽她在馬路對過叫他。她斜背著挎包,辮梢上紮著黑綢帶,腳上是嶄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馬路,說她新里子新面子的要去哪里。她說她原來打算去照全身相寄給家里,現在照不成了。他問為什麼。她把他往一個街邊小吃鋪引,然後轉過身,手掀起軍裝後襟,說有人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軍褲上抹。他一看馬上明白了,嘴里出來一句“畜牲”。然後他問她,哪路公共汽車。她指著車站牌子,說她剛剛下車。他四周看一眼,想找輛自行車追殺上去。他聽她說車里怎樣擠得不像話,有人腳乘上車身子還在窗外。他把臉轉向她,說她怎麼那麼遲鈍,讓人家把她軍裝當抹布,他說抹布還好些,當了解手紙!

她看著他,完全是個躲揍的孩子。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臉有多兇。他對站在馬路對過等他的幾個男兵揮揮手,要他們先走,他隨後趕上去。他撕下半張過期的“宣判書”,把紙搓軟。他動作牢里牢騷,自己也奇怪他的一腔惱火從哪里來。

她嚇得一聲不吭,要她怎樣轉身就怎樣轉身。他用搓軟的“宣判書”將她的軍褲擦干凈,手腳還是很重。似乎她的純潔和童貞有了破損。亦似乎那份純潔是留給他的,突然就讓人捷足先登揩了油去。他掏出自己的手絹,又狠狠擦幾遍。嘴里老大哥一般,叫她以後到人多的地方不準東張西望,也不準跟陌生男人亂對眼神。

她問哪個陌生男人。

他說他哪知道是哪個,就是在她背後搞下流勾當的那個。

“擤鼻涕的勾當?”她問。

他苦笑了。沒錯,她只有十四歲半。他說小丫頭,現在跟你講不清楚,你去問問你們副分隊長。他曉得自己大紅臉一張,又說,等你長大一點,自然就懂了。

她說我就是要現在懂。

他說你現在懂不了。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懂不了?

他的手指惡心地撚著汙染了的手絹,把它扔進街邊氣味刺鼻的垃圾箱。一面說他絕不會講的,他可不想教她壞。

她有一點明白了,楞楞地站在那里,看大群的蒼蠅剎時落在那塊手絹上。

街上什麼地方在放《白毛女》的音樂。他心里的惡心還在,憤恨也還在,卻覺得一陣迷醉。這是件隱秘的事,醜惡是醜惡,她和他卻分承了它。它是一堂骯臟卻不可缺的生理課,讓她一下子長大了。

事後他一想到小丫頭混沌中漸漸省事的面容,就沖動得要命。然後就到了那個晚上,他從電纜邊救了她。他把她抱在手里的一瞬,驚異地發現她果然像看上去那樣柔細,一個剛剛抽條的女孩。他從來沒有那樣心疼過誰。他直到把她輕輕一推,送上舞台,才意識到自己從救下她手就一直沒敢離開她。眾目睽睽,他不顧自己對她的疼愛太露骨。

他們的書信戀愛從此開始了。

高愛渝說他二十二歲陪小穗子談中學生對象。他覺得受了侮辱,說他們也有過肌膚親密。高愛渝進一步激他,說不過就是拉個小手,親個小嘴,好不實惠。他賭氣地說誰說的。高愛渝扮個色瞇瞇的笑臉,湊到他跟前問:“有多實惠?”

不久他明白和高愛渝戀愛,才算個男人。在小穗子那里做小男生,他可做夠了。擔著違反軍紀的風險,整天得到的就是幾個可笑的手勢,一封不著邊際的密信。

高愛渝看了小穗子幾封情書後,半天沒有話。他想這個艷麗的女軍官居然也會妒嫉。他怎樣哄也沒用,兩天里她一見他就往地上啐口唾沫。他指天跺地,發誓他已經跟小丫頭斷干凈了;那天清早,他什麼話都和小丫頭講絕了。高愛渝說那好,把她寫的所有密信,退給她。

他想了想,答應了。

高愛渝又說,沒那麼便宜,信要先給她看,由她來退給小丫頭。

又掙紮一會,他再次讓步。他想他可能做了件卑鄙的事。但激情是無情的,和小穗子,他從來沒調動起這樣的激情。我們後來的確看到,邵冬駿和高愛渝的戀愛十分激情。

文工團黨委連夜開會。會議桌上,攤著一百六十封信,全摺成一模一樣的紙燕子。一個全新的男女作風案,讓他們一時不知怎樣對應。他們都超過四十歲了,可這些信上的字句讓他們都臉紅。他們在那個會議上決定,不讓那些肉麻字句漏出點滴。不過很快我們就拿那些肉麻語言當笑話了。只要看見小穗子遠遠走來,我們中的誰就會用酸掉大牙的聲音來一句:“你的目光在我血液里走動……”或者“讓我深深地吻你!”我們存心把“吻”字念成“勿”,然後存心大聲爭辯,“那個字不念‘勿’吧?”“那念什麼呀?”“問問小穗子!”這樣的情形發生在黨委成員開夜會之後。

就在黨委成員們的香煙把空氣抽成灰藍色的夜晚,小穗子躺在被窩里,想著怎樣能把冬駿爭取回來。她想到明天的合樂排練,有一整天和冬駿待在同一個排練室,她會把每個動作做完美,她藏在優美動作中獻給他的心意,他將無法拒絕。她漸漸閉上眼,加入了同屋少年人貪睡的群體。

就在小穗子沈入睡眠的時候,黨委會成員們開始討論小穗子的軍籍問題。會議室里的誰說,這小丫頭入伍手續一直沒辦妥,因為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始終作對,認為文工團不尊重他們便越級帶走了她。又有誰說,“不是已經交涉三年了嗎?”

“那是僵持三年;三年她父親的政治問題不但沒有改善,又多了些現行言論。”

“不如把她退兵拉倒。”

“退了兵她檔案可不好看,影響她一輩子。”

“自找,小小年紀,那麼腐朽,留在部隊是一害。”

“還是看她本人交代的態度吧。”團支書王魯生說:“不老實交代,不好好悔過,就退兵,不過她業務不錯,勤奮,肯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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