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一條牛仔褲，后面的兩個褲袋都繡了一隻蝴蝶，那是跟妹妹一起去買的，那時妹妹已經病體支離，難得有一天精神好，居然有興致跟我去逛公司。起先是我看中那條牛仔褲的，然后妹妹說：

「姐姐我也要，買給我好不好？」

我聽到之后比什麼還高興，既然妹妹還有穿新衣的心情，癌症一定吞噬不了她。她是個堅強的女孩，當她從美國打長途電話給我時，她是冷靜地說：「姐姐，我得了癌症。」



沒有哭泣，沒有慌亂，但我知道，她的內心一定很淒苦。妹妹是個要強的人，史丹福大學拿了碩士，剛踏出社會工作，花樣的年華，大好的前程，正當她野心勃勃地計劃著將來的時候，癌症的消息就如晴天霹靂，她一定很憤怒。但是她不會肯對人哭泣的。我們四兄弟姐妹成長之后，都是無淚的人，誰也不肯對誰流淚。…

都沒打算想起他了，過去的一段屬於少年時，一切都在那時凝鏡，凝鏡長在我心中，之后我們便是兩個不相關的人了。

有時，在餐室偶遇，我和我的朋友聚一桌，他和他的朋友聚一桌，也許會打過普通的招呼，坐不對正面時便不等眼光相接那一瞬了。

有時，我和朋友坐一桌，他獨在另一桌，我便連招呼也省下了，沒有回頭看，沒有回頭望，今天的他已不是凝鏡裡面那個人，我不在乎他近來好不好，他亦是一臉對世界疲憊。

真的沒有需要想起今天的他了，少年時反叛激烈的一個人，如今只是個溫柔穩重的住家男人，我甚至可以說不認識他了。…

夜間看了部電視西片《魂牽夢縈》，女主角浪漫於今生與前生之間，終於放棄了今生之夫，而投身於前生之愛，看得我神為之往，對那故事也魂牽夢縈起來。

一幢小鎮裡的十九世紀空屋，被一雙夫婦買下，太太是個不快樂的少婦，丈夫曾經對她不忠，亦常常忽視她的存在，雖然丈夫力求挽救他們的感情，太太卻一直耿耿於懷。有一天，太太在陳舊陰森的閣樓裡，找到件完好的十九世紀的白厘士裙子，她好奇的把裙子穿上了，馬上天旋地轉，再度睜開眼睛時，發現有個穿著古裝的年輕男子策著馬車狂追她，她嚇得發足飛奔，結果一跤摔在地上，摸摸，那是柏油路，剎那間她又返回了現代。…

很喜歡看遇險故事的。

例如：

爬冰峰失手，掉到一個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在冰天雪地中如何手指腳趾生凍瘡麻掉，仍然可以走幾十里路，如何冷來冷去冷不死。

飛機失事，人掉在叢林中，跌得頭破血流，斷了一條腿仍可以披荊斬棘，一邊捉蛇蟲鼠蟻吃一邊自己療傷。

船翻轉了，抱著塊浮木在大海中飄流，人被太陽曬得皮開肉裂，既沒有水喝又沒有食物，居然可以不死。

《讀者文摘》最多這類真人真事，我常常看得津津有味，詫異於人的這麼難死。…

從前的片名都是很戲劇化的，很動聽的，不會有「施活的故事」、「莫扎特傳」這麼平鋪直敘的名字。古老的電影，肖邦傳叫做《一曲難忘》，柏格里尼的故事叫做《劍膽琴心》，從小說《永恆的琥珀》改編的電影叫做《除卻巫山不是雲》，從小說《辛打的囚犯》改編的叫做《古堡藏龍》，從聖經故事改編的《參孫與大麗拉》叫做《霸王妖姬》。

上一輩的片名譯手都是高手，片名不但譯得漂亮，而且貼切。

肖邦的波蘭舞曲最為著名，片中穿插了他的眾位情人，那麼他這一曲便不但令后世難忘也令他的紅顏知己難忘。

在《劍膽琴心》中，柏格里尼除了拉小提琴外還會打劍，那當然是《劍膽琴心》了。…

常常在《明周》介紹歐美名師時裝，因為在時裝界工作的朋友多，跟著他們聽得多了，見得多了，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對那方面有相當深的認識。

不過，我介紹時裝，目的不外是令讀者們得到第一手時裝消息，知道潮流是什麼，和瞭解一下衣著之道，絕對不鼓勵虛榮。

讀者如果細心看時裝圖片，自會領悟出配搭之道和什麼叫做品味，哪些圖片是讓各位借鏡的東西，名師的設計和配搭，自有其不同凡響之處，值得研究。

這不是說非穿名牌不可，名牌只要有錢便可買到，高矮肥瘦、穿起來好看不好看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有錢買名牌便等於有品味，那麼任何人都可以把品味買回來了。只要從圖片中領略到潮流和格調的味道，自己配搭得宜，不穿名牌也一樣可以好看。…

有位事業成功而我又非常之景仰的前輩笑說，他理想中有三位乾妹子，其中之一是我，另兩位亦是我的老朋友。

我笑說如果他要認三位乾妹子，便不用算我在內，只因我不喜歡做「其中之一」。此生人從未有過乾娘義兄義姐，對此本已興趣不大，何況是其中之一？

做簡而清的小妹妹們的其中之一倒是無所謂，因為那是大大地鬧著玩的，管凡簡而清認識的女性，從五歲到五十歲都可以說是他的小妹妹，不用選的。

說起不高興做其中之一，朋友說：

「如果男朋友約會其他的女人，那怎麼辦？」…

如果一個女孩子出身富家，受過良好教育，性情溫婉，樣子端麗，她便不愁嫁不出去。

錢多的是，有自立能力，有男孩子追求，想做什麼都可以，先天條件可謂沒有缺憾，這麼一來，為什麼要做皇妃呢？

做皇妃限制多多，行動不自由，這樣不合規矩，那樣不符形象的，物質享受亦不見得比大富之女兒好，實在沒有什麼好做。

除非，那位女子實在為皇子而傾倒，不然嫁了味同嚼蠟，又離不得婚，悲慘之至。又除非那位女子和她的家人十分喜歡做皇族，沒有感情也無所謂，不然皇子有什麼特別好嫁之處呢？…

JPS車隊的尊尼·鄧菲士，本身是位伯爵，但是他就是最怕人家知道他是伯爵，所以賽車圈子的人給他個外號叫「勉為其難的伯爵」（the reluctant earl）。不過，無論他如何不想別人知道，別人也是知道的了，頂多如他所願，當他是個普通人而已。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含著銀匙出生的人便偏不想要銀匙，而要用另一種方法去證明自己，反之，出生沒有銀匙的人，努力一輩子，就是想得到銀匙。這個不難理解，假如我是個女伯爵而我又想做作家的話，也巴不得人家不知道我的出身，因為別人知道了，一定會說：「她不過是拿來玩玩的而已！」想別人當我認真，好難矣。…

我不擅飲，所以不知醉的樂趣。

不是沒有醉過，而是一醉便猝然睡去，其中完全沒有經過醉鄉之路，醉鄉風景亦未看過，所以根本不知醉有什麼好處。

試過喝了半罐啤酒，居然在和朋友通電話間睡去，不但睡去，而且完全失憶，只記得頭一個跟誰說話，卻記不起我還有跟第二個、第三個人說話，說了什麼更加半個字也想不起來，那實在十分危險，若在醉時對陌生人說了：「我愛你！」怎麼辦？

也試過喝了酒寫稿，當時覺得下筆有如神助，翌日一看卻是句句不通之餘，兼且重複又重複，根本要從頭來過。

酒對我一點用處也沒有，我醉得不好、醉得不對。…

經一事長一智，可惜，婚禮不同常事，大部分人一生只行一次婚禮，縱使事后不滿，長了一智也無用武之地，沒來由再行一次婚禮的了。

新娘子照例是穿白婚紗的，在我所見過的新娘子禮服之中，包括時裝雜誌所刊登的在內，沒有一件是出色的，都是例牌得很，驟眼看上去都大同小異，幾乎件件一樣，實在襯不起這件隆重而難忘的人生大事。

不是只批評人，回顧我自己穿過那件，也是無甚特色，照片中的我不外是個倒模新娘子，連我自己也不覺得有什麼難忘之處。…

突然發覺，需要住間很大的房子的不是我，而是雜物。

無論房子怎麼大，人通常都只是習慣坐那把椅子，或者沙發的某一個位置，書寫時更是固定的那張書桌。

令到我們有擠迫感的，不是沒有地方坐和沒有地方睡，而是旁邊的東西太多沒處收。

家裡房間比人還多，但我最喜歡睡的，反而是最細小的那個房間，特別是冬天，房間小更加覺得暖，房間大便老是覺得冷。

在小房間裡如此舒服，只因為衣服、書籍、雜物全推在別的房間裡，所以房間再小，也沒有擠迫的感覺。一個人能有多闊多長？…

人是需要有歸屬感的。

為什麼吉隆坡的富有華僑一邊說吉隆坡生活單調，同時又稱讚香港百美俱呈，好玩好吃熱鬧，卻不肯搬來香港住？只因他們對吉隆坡有歸屬感。

如果人不是需要有歸屬感的話，世上的小村小城樣樣落后，便不會有那麼多人愛在那兒終老，應該所有人都計劃搬去世界各大名城住了。

天天有班可上，也是有歸屬感，辦公室是個除了家之外的日常出入地方，有慣見的同事臉孔，有慣見的事物。雖然辦公室內沒什麼是私人所有物，但那是我們公事上的出入地方，所以便也是歸屬地之一。…

凝視著自己那十隻塗得艷紅的指甲，眼睛漸漸迷濛，那十根指頭，紅得似乎要冒出血來，然后，蔻丹逐漸溶化了，血滴在我的膝上……一陣悸怖，忙把十根手指收起來。

十年前，指甲油沒碰一瓶，還記得簡而清看著我那剪得貼肉齊頭的蒼白指甲說：「你是我所見過最不修飾指甲的女人。」現在我留長指甲，塗紅紅的甲油，為的是什麼？我不知道，總之人是會變的。十年前我根本是無話之人，啞巴似的乾笑著吃一頓晚飯，無話想說，結果給了人一個不理睬別人的壞印象。其實我心裡對各人都喜歡，只是適逢沒有心情開口的歲月而已。

如今，我倒嫌自己說得太多哩，居然有人認為我公關甚好，我不曉得那叫做進步還是退步，我天天都有貼「少言」兩個字在辦公室裡的衝動。…

很多女人在起初跟有婦之夫交往時，心中都是別無企圖，只不過是有點喜歡他，很滿足於跟他交朋友，聊聊天，吃吃飯而已，根本絕對沒有要他離婚去娶自己的企圖。

這種愉快的關係，是可以維持一段時期的，大家都光明正大，大家除了做朋友之外都別無企圖，一點問題也沒有。

不過，到了二人越來越投契之時，愛意便生了，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只覺一天不相見也若有所失。那時，大家都隱隱知道大家有點愛對方了，只是情形還不嚴重，女的仍是無意破壞別人的家庭，仍是希望他家庭幸福，半點也不想侵犯他妻子的權益，只要他有空時出來見見面，便沒有其它要求了。…

穿了套三年前買的舊衣上班，工作了一整天，回家時照照鏡子，突然發覺那套衣服原來很漂亮。

當年買它，是為置新裝而買，老實說，不大知道它算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只不過本著恃新無恐，必定追得上潮流的心態去買。

就是因為心裡只想著個新字，去年便已把它打入冷宮，似乎沒怎麼再穿過。

今兒早上趕開會，順手拈來，心裡完全沒有好看或者不好看的感覺，把衣服東磨西磨的糟蹋了十幾小時，才在鏡子裡看到它其實是美麗的，於是又突然對它珍惜起來了，東翻翻西看看，擔心曾否因為疏忽而弄壞了它。

我不否認有購物狂，想買便買有好處也有不好處。…

認錯這話題真有趣，什麼時候應該認錯？什麼情形下應該代人受過？什麼時候打死也不能認？想起來也夠複雜的。

一般而言，做錯了事是要認的，比方說工作上出了錯，難道要賴人嗎？那樣絕對不道德，當然不可以，一人做事一人當，最討厭做縮頭烏龜。

不過，有些事是整體工作，事情壞了，免不了是每一個環節都有責任，假如自己負責那個環節壞了，唯有認之，不要賴人，但是也不可以讓其他環節的人賴了上頭，變了誰都沒錯只有你一個人全錯。…

我把在巴黎地鐵站遊蕩住宿的人叫做「地鐵遊魂。」

這些人有點像香港的流浪漢，挽著大包小包行李袋塑料袋，在地鐵站候車的平台椅子上睡睡坐坐。

不過，這些人並非不正常，亦不是衣履不整，落魄大概是近一年半載的事。

以我的猜想，這些人是失業漢，連房租也交不出，自然被業主攆了出來，所以便大袋小袋的提了家當細軟找尋容身之所。

歐洲的冬天，寒風凜冽，自不如香港暖和，衣衫單薄，是無法在路面流浪的。我在巴黎時是十二月下旬，氣溫徘徊在攝氏零度到八度，地鐵站既在地底，自是最暖的地方，雖然不如家中有暖氣，但總好過站在街上。…

人的性情是天生的，后天的教導只有影響作用，而沒有決定性的作用。

有位朋友有兩個孩子，大的那個每天非做完功課不看電視，而且做完功課之后，首選還不是看電影，而是去學芭蕾舞、學彈琴，一星期七天下來，就是沒一天空閒，連上街玩的時間也不多，但是這位女孩好學心強，一點也不以為苦，父母完全沒有強迫她，她是天生的孜孜不倦。

至於妹妹，卻是剛好相反，不看電視不肯開始做功課，父母不罵不肯溫書，考試考個包尾大翻完全不以為恥，鼓勵她沒有用，勸導她也沒有用，跟姐姐的上進剛好相反。…

能夠令自己心靜，日子便易過很多了。

日常所做的事，只要做得高興，便不用細究到底有沒有吃虧，或者有沒有便宜了別人，很多事情不去多想，便不會覺得吃虧，既不覺得，便沒有什麼不妥了。

沒有人說話是百分之一百小心的，你如是，我如是，他也如是，要是中間被別人在背后說了幾句壞話，也沒什麼好生氣的，一時口快，誰也會彈幾句，算不得是什麼深仇大恨，何況，有些人天生口多，雖然數了你一大頓不是，心裡還是喜歡你的，言語之失，不必太過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