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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散文詩《復仇》1
復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莊子
一支素燭,半罐野蜂蜜。他的眼睛現在看不見蜜。蜜在罐裏,他坐在榻上。但他充滿了蜜的感覺,濃,稠。他嗓子裏並不泛出酸味。他的胃口很好。他一生沒有嘔吐過幾回。一生,一生該是多久呀?我這是一生了麼?沒有關係,這是個很普通的口頭語。
誰都說:“我這一生……”就像那和尚吧,——和尚一定是常常吃這種野蜂蜜。他的眼睛瞇了瞇,因為燭火跳,跳著一堆影子。他笑了一下:他心裏對和尚有了一個稱呼,“蜂蜜和尚”。這也難怪,因為蜂蜜、和尚,後面隱了“一生”兩個字。明天辭行的時候,我當真叫他一聲,他會怎麼樣呢?和尚倒有了一個稱呼了。我呢?他會稱呼我什麼?該不是“寶劍客人”吧(他看到和尚一眼就看到他的劍)。這蜂蜜——他想起來的時候一路聽見蜜蜂叫。是的,有蜜蜂。蜜蜂真不少(叫得一座山都浮動了起來)。
現在,殘餘的聲音還在他的耳朵裏。從這裏開始了我今天的晚上,而明天又從這裏接連下去。人生真是說不清。他忽然覺得這是秋天,從蜜蜂的聲音裏。從聲音裏他感到一身輕爽。不錯,普天下此刻寫滿了一個“秋”。他想象和尚去找蜂蜜。一大片山花。
和尚站在一片花的前面,實在是好看極了,和尚摘花。大殿上的銅缽裏有花,開得真好,冉冉的,像是從缽裏升起一蓬霧。他喜歡這個和尚。
和尚出去了。單舉著一隻手,後退了幾步,既不拘禮,又似有情。和尚你一定是自自然然地行了無數次這樣的禮了。和尚放下蠟燭,說了幾句話,不外是廟宇偏僻,沒有什麼可以招待;山高,風大氣候涼,早早安息。和尚不說,他也聽見。和尚說了,他可沒有聽。他盡著看這和尚。他起身為禮,和尚飄然而去。雙袖飄飄,像一隻大蝴蝶。
他在心裏畫不出和尚的樣子。他想和尚如果不是把頭剃光,他該有一頭多好的白髮。一頭亮亮的白髮在他的心裏閃耀著。
白髮的和尚呀。
他是想起了他的白了髮的母親。
山裏的夜來得真快!日入群動息,真是靜極了。他一路走來,就覺得一片安靜。可是山裏和路上迥然不同。他走進小山村,小蒙舍裏有孩子讀書聲,馬的鈴鐺,連枷敲在豆稭上。小路上的新牛糞發散著熱氣,白雲從草垛邊緩緩移過,一個梳辮子的小姑娘穿著一件銀紅色的衫子……可是原來描寫著靜的,現在全表示著動。他甚至想過自己做一個貨郎來給這個山村添加一點聲音的,這一會可不能在這萬山之間撥浪浪搖他的小鼓。
貨郎的撥浪鼓在小石橋前搖,那是他的家。他知道,他想的是他的母親。而投在母親的線條裏著了色的忽然又是他的妹妹。他真願意有那麼一個妹妹,像他在這個山村裏剛才見到的。穿著銀紅色的衫子,在門前井邊打水。青石的井欄。井邊一架小紅花。
她想摘一朵,聽見母親紡車聲音,覺得該回家了,天不早了,就說:“我明天一早來摘你。你在那兒,我記得!”她可以給旅行人指路:“山上有個廟,廟裏和尚好,你可以去借宿。”小姑娘和旅行人都走了,剩下一口井。他們走了一會,井欄上的餘滴還叮叮咚咚地落回井裏。村邊的大烏桕樹黑黑的。夜開始向它合過來。磨麥子的石碾呼呼的聲音停止在一點上。
汪曾祺散文詩《復仇》2
想起這個妹妹時,他母親是一頭烏青的頭髮。他多願意摘一朵紅花給母親戴上。可是他從來沒見過母親戴過一朵花。就是這一朵沒有戴上的花決定了他的命運。
母親呀,我沒有看見你的老。
於是他的母親有一副年輕的眉眼而戴了一頭白髮。多少年來這一頭白髮在他心裏亮。
他真願意有那麼一個妹妹。
可是他沒有妹妹,他沒有!
他的現在,母親的過去。母親在時間裏停留。她還是那樣年輕,就像那個摘花的小姑娘,像他的妹妹。他可是老多了,他的臉上刻了很多歲月。
他在相似的風景裏做了不同的人物。風景不殊,他改變風景多少?現在他在山上,在許多山裏的一座小廟裏,許多小廟裏的一個小小的禪房裏。
多少日子以來,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點,又升得更高。他爬的山太多了。山越來越高,山頭和山頭擠得越來越緊。路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他仿佛看到自己,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一步一步,在蒼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低頭,又擡頭。看看天,又看看路。路像一條長線,無窮無盡地向前面畫過去。雲過來,他在影子裏;雲過去,他亮了。他的衣裾上沾了蒲公英的絨絮,他帶它們到遠方去。有時一開眼,一隻鷹橫掠過他的視野。山把所有的變化都留在身上,於是顯得亙古不變。他想:山呀,你們走得越來越快,我可是隻能一個勁地這樣走。及至走進那個村子,他向上一看,決定上山借宿一宵,明天該折回去了。這是一條線的盡頭了,再往前沒有路了。
他闔了一會眼。他幾乎睡著了,幾乎做了一個夢。青苔的氣味,乾草的氣味。風化的石頭在他的身下酥裂,發出聲音,且發出氣味。小草的葉子窸窣彈了一下,蹦出了一個蚱蜢。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根鳥毛,近了,更近了,終於為一根枸杞截住。他斷定這是一根黑色的。一塊卵石從山頂上滾下去,滾下去,滾下去,落進山下的深潭裏。從極低的地方傳來一聲牛鳴。反芻的聲音(牛的下巴磨動,淡紅色的舌頭),升上來,為一陣風卷走了。蟲蛀著老楝樹,一片葉子嘗到了苦味,它打了一個寒噤。一個松球裂開了,寒氣伸入了鱗瓣。魚呀,活在多高的水裏,你還是不睡?再見,青苔的陰濕;再見,乾草的松軟;再見,你硌在胛骨下抵出一塊酸的石頭。老和尚敲磬。現在,旅行人要睡了,放鬆他的眉頭,散開嘴邊的紋,解開臉上的結,讓肩膊平攤,腿腳舒展。
燭火什麼時候滅了。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無邊的夜的中心,像一枚果仁包在果核裏。
老和尚敲著磬。
水上的夢是漂浮的。山裏的夢掙扎著飛出去。
他夢見他對著一面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變細,變長。他想超出黑暗,可是黑暗無窮地高,看也看不盡地高呀。他轉了一個方向,還是這樣。再轉,一樣。再轉,一樣。一樣,一樣,一樣是壁直而平,黑暗。他累了,像一根長線似的落在地上。“你軟一點,圓一點嘛!”於是黑暗成了一朵蓮花。他在蓮花的一層又一層瓣子裏。他多小呀,他找不到自己了。他貼著黑的蓮花作了一次周遊。丁——,蓮花上出現一顆星,淡綠的,如磷火,旋起旋滅。餘光靄靄,歸於寂無。丁——,又一聲。
那是和尚在做晚課,一聲一聲敲他的磬。他追隨,又等待,看看到底多久敲一次。漸漸地,和尚那裏敲一聲,他心裏也敲一聲,不前不後,自然應節。“這會兒我若是有一口磬,我也是一個和尚。”佛殿上一盞像是就要熄滅,永不熄滅的燈。冉冉的,缽裏的花。一炷香,香煙裊裊,漸漸散失。可是香氣透入了一切,無往不在。他很想去看看和尚。
汪曾祺散文詩《復仇》3
和尚,你想必不寂寞?
客人,你說的寂寞的意思是疲倦?你也許還不疲倦?
客人的手輕輕地觸到自己的劍。這口劍,他天天握著,總覺得有一分生疏;到他好像忘了它的時候,方知道是如何之親切。劍呀,不是你屬於我,我其實是屬於你的。和尚,你敲磬,誰也不能把你的磬的聲音收集起來吧?你的禪房裏住過多少客人?我在這裏過了我的一夜。我過了各色的夜。我這一夜算在所有的夜的裏面,還是把它當作各種夜之外的一個夜呢?好了,太陽一出,就是白天。明天我要走。
太陽曬著港口,把鹽味敷到塢邊的楊樹的葉片上。海是綠的,腥的。
一隻不知名的大果子,有頭顱那樣大,正在腐爛。
貝殼在沙粒裏逐漸變成石灰。
浪花的白沫上飛著一隻鳥,僅僅一隻。太陽落下去了。
黃昏的光映在多少人的額頭上,在他們的額頭上塗了一半金。
多少人逼向三角洲的尖端。又轉身,分散。
人看遠處如煙。
自在煙裏,看帆篷遠去。
來了一船瓜,一船顏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頭,比賽著棱角。也許——
一船鳥,一船百合花。
深巷賣杏花。駱駝。
駱駝的鈴聲在柳煙中搖蕩。鴨子叫,一隻通紅的蜻蜓。
慘綠色的雨前的磷火。
一城燈!
嗨,客人!
客人,這僅僅是一夜。
你的餓,你的渴,餓後的飽餐,渴中得飲,一天的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種床,各種方言,各種疾病,勝於記得,你一一把它們忘卻了。你不覺得失望,也沒有希望。你經過了哪裏,將去到哪裏?你,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在黃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著。你是否為自己所感動?
“但是我知道我並不想在這裏出家!”
他為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座廟有一種什麼東西使他不安。他像瞞著自己似的想了想那座佛殿。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個,蒲團是兩個。一個蒲團是和尚自己的,那一個呢?佛案上的經卷也有兩份。而他現在住的禪房,分明也不是和尚住的。
這間屋,他一進來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墻極白,極平,一切都是既方且直,嚴厲而逼人。而在方與直之中有一件東西就顯得非常的圓。不可移動,不可更改。這件東西是黑的。白與黑之間劃出分明界限。這是一頂極大的竹笠。笠子本不是這顏色,它發黃,轉褐,最後就成了黑的。笠頂有一個寶塔形的銅頂,顏色也發黑了,——一兩處銹出了綠花。這頂笠子使旅行人覺得不舒服。什麼人戴了這樣一頂笠子呢?拔出劍,他走出禪房。
他舞他的劍。
自從他接過這柄劍,從無一天荒廢過。不論在荒村野店,驛站郵亭,雲碓茅蓬裏,廢棄的磚瓦窯中,每日晨昏,他都要舞一回劍。每一次對他都是新的刺激,新的體驗。他是在舞他自己,他的愛和恨。最高的興奮,最大的快樂,最洶湧的激情。他沈酣於他的舞弄之中。
把劍收住,他一驚,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劍。”
是和尚!和尚離得好近。我差點沒殺了他。
旅行人一身都是力量,一直貫注到指尖。一半驕傲,一半反抗,他大聲地喊: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著這雙眼睛裏有沒有譏刺。和尚如果激怒了他,他會殺了和尚。然而和尚站得穩穩的,並沒有為他的聲音和神情所撼動,他平平靜靜,清清朗朗地說:
“很好。有人還要從沒有路的地方走過去。”
萬山百靜之中有一種聲音,丁丁然,堅決地,從容地,從一個深深的地方迸出來。
這旅行人是一個遺腹子。父親被仇人殺了,擡回家來,只剩一口氣。父親用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寫下了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親拾起了他留下的劍。劍在旅行人手裏。仇人的名字在他的手臂上。到他長到能夠得到井邊的那架紅花的時候,母親交給他父親的劍,在他的手臂上刺了父親的仇人的名字,塗了藍。他就離開了家,按手臂上那個藍色的姓名去找那個人,為父親報仇。
不過他一生中沒有叫過一聲父親。他沒有聽見過自己叫父親的聲音。
父親和仇人,他一樣想不出是什麼樣子。如果仇人遇見他,倒是會認出來的:小時候村裏人都說他長得像父親。然而他現在連自己是什麼樣子都不清楚了。
汪曾祺散文詩《復仇》4
真的,有一天找到那個仇人,他只有一劍把他殺了。他說不出一句話。他跟他說什麼呢?想不出,只有不說。
有時候他更願意自己被仇人殺了。
有時候他對仇人很有好感。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仇人。既然仇人的名字幾乎代替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個名字而存在的麼?仇人死了呢?
然而他依然到處查訪這個名字。
“你們知道這個人麼?”
“不知道。”
“聽說過麼?”
“沒有。”
……
“但是我一定是要報仇的!”
“我知道,我跟你的距離一天天近了。我走的每一步,都向著你。”
“只要我碰到你,我一定會認出你,一看,就知道是你,不會錯!”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這一生是找你的了!”
他為自己這一句的聲音掉了淚,為他的悲哀而悲哀了。
天一亮,他跑近一個絕壁。回過頭來,他才看見天,蒼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壓下來,使他呼吸急促,臉色發青,兩股緊貼,汗出如漿。他感覺到他的劍。劍在背上,很重。而從絕壁的裏面,從地心裏,發出丁丁的聲音,堅決而從容。
他走進絕壁。好黑。半天,他什麼也看不見。退出來?不!他像是浸在冰水裏。他的眼睛漸漸能看見面前一兩尺的地方。他站了一會,調勻了呼吸。叮,一聲,一個火花,赤紅的。叮,又一個。風從洞口吹進來,吹在他的背上。面前飄來了冷氣,不可形容的陰森。咽了一口唾沫。他往裏走。他聽見自己跫跫足音,這個聲音鼓勵他,教他走得穩當,不踉蹌。越走越窄,他得弓著身子。他直視前面,一個又一個火花爆出來。好了,到了頭:
一堆長髮。長頭髮蓋著一個人。匍匐著,一手鏨子,一手鐵錘,低著頭,正在開鑿膝前的方寸。他一定是聽見來人的腳步聲了,他不回頭,繼續開鑿。鏨子從下向上移動著。一個又一個火花。他的手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兩隻僧衣的袖子。他的披到腰下的長髮搖動著。他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他的手。這雙手!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旅行人後退了一步。和尚回了一下頭。一雙熾熱的眼睛,從披紛的長髮後面閃了出來。旅行人木然。舉起,舉起,火花,火花。再來一個,火花!他差一點暈過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有三個字,針刺的,塗了藍的,是他的父親的名字!
一時,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只看見那三個字。一筆一畫,他在心裏描了那三個字。叮,一個火花。隨著火花,字跳動一下。時間在洞外飛逝。一卷白雲掠過洞口。他簡直忘記自己背上的劍了,或者,他自己整個消失,只剩下這口劍了。他縮小,縮小,以至於沒有了。然後,又回來,回來,好,他的臉色由青轉紅,他自己充滿於軀體。劍!他拔劍在手。
忽然他相信他的母親一定已經死了。
鏗的一聲。
他的劍落回鞘裏。第一朵銹。
他看了看腳下,腳下是新開鑿的痕跡。在他腳前,擺著另一副錘鏨。
他俯身,拾起錘鏨。和尚稍為往旁邊挪過一點,給他騰出地方。
兩滴眼淚閃在廟裏白髮的和尚的眼睛裏。
有一天,兩副鏨子同時鑿在虛空裏。第一線由另一面射進來的光。
喬治桑散文詩《威尼斯之夜》
威尼斯藍天的嫵媚和夜空的可愛,是無法用語言來描繪的。在那明凈的夜晚,湖面水平如鏡,連星星的倒影也不會有絲毫顫動。泛舟湖心,四周一片蔚藍、寧靜,真是水天一色,使人如入甜美欲睡的綺麗夢境一般;空氣是那麼清新,潔凈,擡頭望去,這兒的星星似乎遠比我們法蘭西北部夜空中的星星要多。我發現,由於夜空到處布滿星辰,那深藍色都變得暗淡了,融入了一片星輝。
如果你想領略一番這兒獨有的清新和恬靜,你可以在這迷人的夜晚去皇家花園附近,沿著大理石臺階往下,直到運河邊上。要是那裏鍍金的柵欄已經關上,那你可以乘坐一種名叫岡多拉獨特風格的威尼斯小艇,緩緩蕩去,到那夕陽餘溫尚未散盡的石板小路旁,那裏就不再會有人來打擾你的寧靜。晚風從鍛樹頂上輕輕吹過,把片片花瓣灑落在水面上,天竺葵和三葉草淡淡的芳香一陣陣向你襲來。聖瑪利亞教堂那雪花石膏的圓頂,和螺旋形的尖塔在夜空中高高地聳立著,周圍的一切,包括作為威尼斯三絕的碧水、藍天和色調明麗的大理石,都給抹上了一層薄薄的銀輝。當聖馬可大教堂頂樓上的鐘聲在空中徐徐迴蕩時,就會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平靜感透入你的靈魂,使你覺得整個身心都已溶化,在那足以忘掉一切的安謐和靜止之中了。
註:喬治·桑(法語:Georges Sand,1804年-1876年),原名阿芒蒂娜-露西爾-奧蘿爾·迪潘(法語:Amantine-Lucile-Aurore Dupin),是19世紀法國小說家、劇作家、文學評論家、報紙撰稿人。她是一位有影響力的政治作家,著有68部長篇小說,50部各式著作其中包括中篇小說、短篇小說、戲劇和政治文本。喬治桑的愛情生活、男性著裝和1829年開始使用的男性化的筆名在當時引起很多爭議。
屠格涅夫散文詩《多麼美艷,多麼鮮亮的玫瑰……》
“多麼美艷,多麼鮮亮的玫瑰……”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我讀過一首詩。這首詩很快被我遺忘了——除了第一句依舊刻在我的記憶深處。
“多麼美艷,多麼鮮亮的玫瑰……”
現在是冬季,窗戶玻璃上結了一層白白的霜,我縮起身子,坐在房間某個角落,昏暗的房間裏點燃著一支蠟燭。那句詩歌不斷地在我腦海中回響,回響——
“多麼美艷,多麼鮮亮的玫瑰……”
於是我看見自己在俄羅斯鄉間的小樓前,站在矮矮的窗玻璃下張望。夏季的黃昏慢慢地融化,黑夜浸透進來,溫暖的空氣中彌漫著水犀草和菩提樹的芳香。在窗邊,一個年輕的女孩身子依著手臂坐著,頭歇在肩膀上。她靜默而專注地望著天空,似乎在尋找新升起的星星。夢幻一般坦然、充滿靈氣的的眼神;好像是提問似的微張著雙唇,充滿感人的天真;胸口一起一伏平穩地呼吸。她依舊在生長,依舊尚未被觸及,年輕精致的臉有種純真而又溫和的感動。我不敢上前對話,但對她的感覺是如此親切,我的心止不住地悸動!
“多麼美艷,多麼鮮亮的玫瑰……”
而此時此刻,我身處的房間卻是越來越暗。蠟燭燒歪了,愈發地黯淡,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映出閃閃爍爍的影子,飄忽不定。窗外因霜凍發出不愉快的吱呀聲,那般沈悶,屋內有人輕聲哀嘆著年華老去的無奈……
“多麼美艷,多麼鮮亮的玫瑰……”
我眼前又出現了另外的景象。我聽見了鄉間生活愉快的樂章。兩個亞麻色頭髮的腦袋靠在一起,四只靈動的大眼睛看著我,紅撲撲的臉蛋兒似乎在下一秒就會露出微笑。他們的手親昵地握在一起,年輕的聲音碰撞出優美的音樂,如一串銀鈴一般此起彼伏。再遠一點,在房間的一角,有一架鋼琴,許許多多年輕的手,無章法地在琴鍵上飛舞,彈奏。一曲蘭納的華爾茲並不能掩蓋家傳的老茶壺發出的嘶嘶聲,還有氤氳在上空的煙氣……
“多麼美艷,多麼鮮亮的玫瑰……”
蠟燭閃爍了最後一下,頑強的發出最後的微弱光芒,絕望地熄滅了。有人止不住地咳嗽,抽動心肺,發出蒼老的聲音,一聲聲撕扯著我的靈魂,我禁不住裹緊了衣服,但寒冷無孔不入,滲透到我的骨髓。我的老狗蜷起身子,想把溫暖緊緊包裹起來,但這一切無濟於事,它在我的腳邊發抖。我唯一的伴侶啊,我好冷,冷得血液就要結冰……而我看見的一切景色,此時都死了……死了……
“多麼美艷,多麼鮮亮的玫瑰……” (一八七八年九月)
【導讀】暗夜中的希望——玫瑰
在寒冷的夜晚哪來的玫瑰,它存在於作者的記憶裏,是作者在寒冷而令人窒息的冬夜裏的希望。這希望是那樣的實在而具體,它就是俄羅斯漂亮、天真而又活潑的少女,這少女有著菩提樹的芳香和菩提一樣的心腸,純真而又溫和,而且她還在生長,這就是俄羅斯民族的希望,在她的身上閃耀著道德的光芒,具有基督所具有的情懷。這希望還是紅撲撲的臉蛋兒露出微笑的少年,盡管他們彈出的琴聲雜亂無章,但是在作者聽來卻是那樣優美動聽,因為他們年輕而又活力,在加上老茶壺發出的嘶嘶聲,更使人在古老的俄羅斯大地上生發出生活的希望。而且這希望對作者來說是那麼的強烈,盡管血液冷得就要結冰,作者還是不斷地想起那美艷而又鮮亮的玫瑰。作者為了突出這種情感採用了反復的修辭手法,使同一個句子反復出現,這就使作者的感情得到了強化,同時,這個句子也把文章有機地分割成幾個部分,並且這幾個部分又按時間順序來組合,隨著夜色越來越深,天氣越來越冷,作者的感情越來越強烈。這希望不是基於個人的,而是基於俄羅斯的,這足見作者的滿腔的愛國情懷和深厚的民族感情。
舒婷·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
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
我是你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
數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
我是你額上熏黑的礦燈,
照你在歷史的隧洞里蝸行摸索
我是乾癟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灘上的駁船
把纖繩深深
勒進你的肩膊,
——祖國啊!
我是貧困,
我是悲哀。
我是你祖祖輩輩
痛苦的希望啊,
是“飛天”袖間
千百年未落到地面的花朵,
——祖國啊!
我是你簇新的理想,
剛從神話的蛛網里掙脫;
我是你雪被下古蓮的胚芽;
我是你掛著眼淚的笑渦;
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線;
是緋紅的黎明
正在噴薄;
—— 祖國啊!
我是你的十億分之一,
是你九百六十萬平方的總和;
你以傷痕累累的乳房
餵養了
迷惘的我、深思的我、 沸騰的我;
那就從我的血肉之軀上
去取得
你的富饒、你的榮光、你的自由;
—— 祖國啊,
我親愛的祖國!
賞析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
創作背景
舒婷是在中國正遭受十年浩劫的動亂中成長的。她初中畢業後即下鄉插隊,後又當過工人。在國家蒙難、人民遭殃的混亂歲月,備嚐艱辛的舒婷,內心的迷惘、痛苦可想而知;“四人幫”粉碎了,她又是何等的滿懷喜悅!
1978年12月,中國迎來了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了改革開放歷史新時期。1979年4月,詩人面對祖國擺脫苦難、正欲奮飛的情景,以自己獨有的抒情方式寫下了此詩。
主題思想
愛國是此詩的主題。提起祖國,人們往往會想起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四大發明、地大物博……以一種貌似豪放實則空洞的虛假,去歌頌祖國的強盛偉大。作者則反其道而為之,獨辟蹊徑,直面祖國災難深重的古老歷史及其嚴峻的現實,構造一幅幅流動凝重的畫面,配之以舒緩深沈的節奏,把祖國比擬為傷痕累累的母親,以赤子之情向母親傾訴內心的痛苦,表達為祖國的未來而獻身的激情和決心。
在詩人的心中,祖國不再是大而空的抽像,而是飽經滄桑的過去、貧窮凋敝的現實與緋紅黎明希望的交織體。作為抒情主體,詩人既是生長在祖國母親懷抱里的一個簡單的個體,又是與祖國一同經受苦難屈辱、一同掙脫羈絆、一同走向希望的統一體。
在此詩中,有詩人對於祖國災難歷史、嚴峻現實的哀痛;亦有對祖國擺脫苦難、正欲奮飛的歡悅,更表達了詩人對祖國深沈而熱烈的愛,以及詩人作為經歷挫折的一代青年,與祖國共呼吸共命運,以自己的血汗去換取祖國富饒、榮光、自由的心聲。
層次結構
此詩宛如一曲多聲部的交響曲,共分四節,自然地顯示出詩歌思想層次和感情段落的分明。
首節回顧祖國古老沈重的歷史,以“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額上熏黑的礦燈”“乾癟的稻穗”“失修的路基”“淤灘上的駁船”等五個典型的意象,生動形像地刻畫了祖國災難深重的過去。表現出祖國母親在逆境中堅毅、頑強的形像,節末一句“祖國啊!”表達對祖國母親貧窮落後的理解和對她頑強不屈精神的深深嘆服。
次節過渡,內容上同前節,也是描寫祖國的過去,但角度不同,直抒胸臆,表明祖國的“貧窮”“悲哀”,同時也孕育著“希望”和“花朵”。 是貧窮悲哀和痛苦的希望把“我”和祖國緊緊連在一起,節末一句“祖國啊!”表達出哀怨的深情。
第三節描寫現實,以“簇新的理想”“古蓮的胚芽”“掛著眼淚的笑窩”“雪白的起跑線”“緋紅的黎明”等一系列密集的意象,表達了剛從“大躍進”“文革”的噩夢中蘇醒過來,實事求是,思想解放後的那種“帶淚的笑”。 走過艱難和曲折,在新的時代來臨之際,“我”將帶著“簇新的理想”和祖國一起奮飛和奔跑,節末的一句“祖國啊!”表達了詩人的希望和歡欣。至此,感情的基調已由低沈緩慢開始上揚。
末節展望未來,表達詩人對祖國深沈而熱烈的愛。曾經迷惘的“我”,經過深思,如今情感已沸騰,“我”願意為祖國的富饒、榮光和自由奉獻“我”的血肉之軀。篇末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使全詩的感情達到高潮,形成全詩的最強音。
賞析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
藝術特色
此詩的藝術力量不僅在於詩人用新奇意象來關照內心的情感記憶,出格而入理地描繪了祖國深重的災難與貧困,以及新生的希望,光明的前程;而且還在於詩人把自己擺進歷史與未來相交錯的現實中,寓己於形象,對祖國的過去和將來進行了深刻的思考,表達了深摯的熱愛和獻身的決心。
構思新穎,立意深刻
《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一反過去某些詩歌的浮泛與“神話”式的歌頌,從一個別致的角度來吟唱贊美祖國母親的歌,表現經過十年浩劫後人們對於祖國的認識、思考和情感。這首詩寫於1979年,一場浩劫剛剛過去,苦難尚記憶猶新,廢墟上又升騰著希望,痛苦與歡樂,失望與信仰交織於人的內心。人們看到了祖國的貧窮落後,熱切盼望著祖國早日變成現代化的強國,並且決心為祖國的強盛奉獻自己的一切。詩人沒有正面鋪陳,直接抒情,而是敏銳地捕捉並藝術地表現了祖國人民的這種感受,並別具匠心地把對祖國各個歷史時期的屬於意念性的感受轉化成意象的“我”,而後又把“我”轉化成鮮明的形象,超越著特定的時空,在廣闊的宇宙之中,復雜的心態迸發出悲愴、激昂的祖國戀歌。這種直接把意念轉化為形像的方法,使人耳目一新。
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此詩旨在表達詩人對祖國的一片深情。與以往同類的詩作相比,它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與個性特色——既有當代青年那迷惘的痛苦與歡欣的希望,又有女兒對祖國母親艾艾的不滿與獻身的真情。為表達這種赤子的深情,詩人采用了由低沈緩慢走向高亢迅疾的節奏。開始,詩人以赤子的目光,掃瞄著祖國的貧窮與落後,抒發出詩人為之悲哀痛苦的心情:“我是破舊的老水車,/數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然後詩人以拳拳的兒女之心,表達著哀怨的深情:“我是貧困,/我是悲哀。/我是你祖祖輩輩/痛苦的希望啊,/是'飛天’袖間/千百年未落到地面的花朵;”在沈迷的痛苦之後,詩人又表達出希望的歡欣:“我是你簇新的理想,”“我是你掛著眼淚的笑渦,”“是緋紅的黎明/正在噴薄;”為實現這美好的希望,詩人不惜表達了一種獻身的願望:“那就從我的血肉之軀上/去取得/你的富饒、你的榮光、你的自由。”
詩的每一節,都用“祖國啊”作為結尾。第一節的“祖國啊”是深沈的感嘆,表達出難以言狀的悲哀;第二節的“祖國啊”是痛苦的呼喚,包含著幾多痛苦,幾多希望;第三節的“祖國啊”是欣喜的呼喚,流露著詩人抑製不住的喜悅;第四節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是莊嚴的誓詞,傾吐了獻身祖國的熱望。四個“祖國啊”,反復吟詠,將感情逐層推進,給全詩造成了回腸蕩氣的詠嘆氣氛。
賞析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
想像奇特,比喻新穎
詩中沒有直接的議論,而是用了意象化的方法,選擇一系列像征性的形像表明“我”和祖國水乳交融的關係,來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這些形像雖然顯得互不連貫,但在總體上卻不僅構成了內在統一的美,而且也給讀者以更大的馳騁想像的空間。
寫到祖國的歷史時,詩人用“破舊的老水車”、“熏黑的礦燈”、“乾癟的稻穗”、“失修的路基”、“淤灘上的駁船”等一系列大膽的想像,概括了祖國長期處於貧窮和落後的狀態。“'飛天’袖間/千百年來未落到地面的花朵”,則像征了祖國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希望,只是世世代代的憧憬千百年來未曾實現,顯得新奇準確。
在寫到祖國的新生時,詩人以“簇新的理想”、“古蓮的胚芽”、“掛著眼淚的笑渦”、“雪白的起跑線”、“緋紅的黎明”等作比喻,把生機勃勃的祖國新貌生動地描繪出來。這一組組形像,是詩人內心強烈的感情與客觀事物,與對祖國歷史、現實、未來的哲理性認識互相滲透而凝成的意象,這種“意象叠加”的方式,所表達的思想內涵更豐富,更深刻,也更廣闊,更具有立體感。
當代作家李朝全《詩歌百年經典·1917—2015》:“在詩人筆下,祖國或許貧窮、落後、傷痕累累,但不失希望和美好。詩人願意同全國十億人民一起,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為祖國爭取富饒、榮光和自由。這是一首情感濃郁的政治抒情詩,詩人激情洶地表達了徹骨的愛國之情與報國之誌引起了人們廣泛的共鳴。”
當代詩人乾天全《寫作概論》:“這首詩中的本體意象是‘我’,借著眾多的喻體使紛呈的意象並列組合成意象群,強化了‘我’與祖國患難與共,甘願為祖國奉獻的詩意。這首詩,也正由於作者運用了博喻的方式,使本體意象得以豐富地表現。”
安徽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翟大炳《20世紀中國新詩分類鑒賞大系》:“十年浩劫結束了,中國人從現代神話中醒過來,明確發現了自己的落伍,痛苦、羞辱、迷茫、奮發相交織,是這個時代典型的精神狀態。此詩就是適值此時獻給祖國的一首悲壯深情的歌。一系列奇警而詭譎的意象,表現了長期以來祖國的憂傷和失望,也表達了一代青年的希望、信念和‘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莊重歷史責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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