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我們盡可贊同羅西(Emest Rossi)的簡明結論:做夢是“一種內源發生的成長、改變、轉型過程”,夢本身則成為“試驗吾人心靈生命改變的一個實驗室”。
(Dreaming by Gusti Gifarinn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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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ums: 夢:私我的神話〈Private Myths: Dreams & Drea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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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每一個萬神殿都供奉著一位“天空之神”。人類學家甚至在俾格米部落、澳大利亞土著和火地島印第安部落都發現了“天空之神”的蹤跡。10他是萬物的開端和天地的統治者。他不能以任何形象來代表,也不用設神壇和祭司,因為他太高高在上,無須人類崇拜。人們在禱告中渴念著他們的“至高神”,認定他一定在高處注視著他們,並且會對他們的過錯進行懲罰。然而“至高神”仍然缺席人們的日常生活。部落男子說,他“難以形容”,而且不會跟世俗凡人打交道。在危難之中,人們會向他禱告,但他從某方面而言仍然是個缺席者,人們常說他已經“離開”或者“消失”了。
就因為這個原因,遠古的美索不達米亞人、吠陀時期的印度人、古希臘人和迦南人的“天空之神”全部衰落了。對所有人而言,所有神話中的“至高神”不過是個模糊不清、軟弱無力的形象,在諸神譜系中已經被邊緣化;而像因陀羅、恩利爾(Enlil)和巴力神(Baal)[2]這類更具生命力和吸引力、更易接近的神則大行其道。有些神話解釋了為什麽“至高神”被“解職”:例如,希臘神話中的“至高神”烏拉諾斯,被他的兒子克洛諾斯閹割,以一種可怕的方式解釋了這些創世神的無能,他們被從人類的日常生活中驅逐出去,變得邊緣化。
人們能在每一次暴風雨當中感受到巴力的神力,在每一次戰爭的狂怒當中感受到因陀羅的神威。而古老的“天空之神”則根本不會觸及人們的生活。神話的早期發展史表明,神話如果太超自然就會導致失敗,只有當它更關注人類時,它才能長久保持其重要性。“天空之神”的命運也提醒我們注意到另一個普遍的誤解。人們通常認為,早期神話提供了前科學時代關於宇宙起源的信息。關於“天空之神”的神話的確代表了這類思想探索的結果,但它本身卻是一個失敗,因為它根本沒有觸及人類的日常生活,既沒有幫助他們了
解人性,也沒能幫他們解決長期存在的問題。“天空之神”之死有助於解釋為何猶太人、基督徒和穆斯林崇拜的創世神現在已經從許多西方人的生活里消逝了。一個神話的成敗並不以傳遞了多少事實信息為憑據,最重要的是它能否指導人們的言行舉止。它的真理價值只能在實踐中揭示——無論是儀式性的還是倫理性的。如果它被視為純粹理性的假說,那麽,它將會變得遙不可及,而且變得越來越難以置信。
“至高神”雖然不斷被降級,但“天空之神”卻從未曾喪失過它的權威,仍然令人們頂禮膜拜。高高的蒼穹令它成為神的神秘象征——舊石器時代精神的遺跡。在神話和神秘主義中,人們會頻頻向上蒼發出籲請,發明各種祭祀儀式、靈魂出竅的技巧和集中注意力的法門,以便在現實生活中體驗“升天”神話,讓自己上升到意識的更高層面。聖人們宣稱他們已經登上了天界的多層天,最後抵達了神的居所。據說,瑜伽修行者能乘風飛行,神秘主義者能飄浮空中,先知們能登上頂峰,進入生命更崇高的存在方式。11人們熱切渴望以天空為代表的超驗境界,希望借此脫離人類自身的軟弱,抵達彼岸世界。這就是為什麽山在神話中通常被視為神聖之物的原因:它恰好處於天地之間,像摩西這樣的人就可以通過登山面見他們的上帝。在各種文明當中,都出現了關於飛行和升天的神話,這表明了人們對超驗的普遍性渴望,並期望自身能從人類局限性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神話,不應該僅從字面上理解。當我們理解耶穌升天的故事時,並不需要想象耶穌像旋風般穿過大氣層。先知穆罕默德從麥加飛到耶路撒冷,登上天梯來到神座前,我們可以理解為他到達了一個新的精神層面。當先知以利亞乘著烈火戰車升天之時,這表明他已將人類的弱點統統拋諸身後,而抵達塵世經驗之外的神性領域。
學者們認為,最早的升天神話大約肇始於舊石器時代,跟“薩滿”有關——在狩獵時代,薩滿即巫師,是當時最主要的宗教從業人員,他們熟練地掌握了靈魂出竅和迷狂的技能,他們在幻覺和夢境中升華出所謂的狩獵精神,並賦予它某種精神意義。狩獵十分危險,獵手們不得不放棄他們安居的洞穴,一連數日離開部落,冒著生命危險追逐獵物,帶回獵物養活族人。然而,如我們所知,狩獵不僅僅是一種現實的生存技能,還如其他活動一樣具有超驗的維度。薩滿們開始著手探索這個問題,開始了精神遠征和探險。人們認為,薩滿具有靈魂出竅的能力,通過精神之旅到達天國。靈魂出竅之際,他將在空中飛翔,與神晤面,為他的人民與神溝通。
在法國的拉斯科岩洞和西班牙的阿爾塔米拉岩洞,人們發現了舊石器時代的洞穴神龕,洞壁上繪有狩獵岩畫,除了動物和獵人外,還有一群男人頭戴飛鳥面具,狀似飛翔,那很可能就是薩滿。哪怕時至今日,從西伯利亞到南美火地島的狩獵社會,薩滿們仍然相信在他們靈魂出竅之時,他們可以升天面神,就像遠古“黃金時代”的人類一樣。薩滿會受到靈魂出竅的特殊訓練。有的薩滿在青春期就出現了精神崩潰的症狀,那意味著他跟世俗意識已經一刀兩斷,重新獲得了人類現已喪失的能力。在奇特的儀式上,薩滿在鼓點和舞蹈的伴奏下進入靈魂出竅的狀態。他經常會爬上一棵樹或者一根柱子,它們象征著曾經將天地聯結為一體的大樹、高山或天梯。12一個當代薩滿描述了他從地底升入天空的靈魂出竅之旅——
人們在歌唱,我在舞蹈。我進入大地。我去到了一個地方,猶如人們的飲水之地。我開始了漫長的旅程,很遠很遠……當我從地底冒現時,我開始向上攀緣。我攀緣著掛在南方的細細的繩索……當你到達至聖所,你會卑謙下來,自慚形穢……你在那里做你該做之事。然後,你回到塵世人所在之地。13 [3]
就像獵人們的遠征充滿了危險,薩滿的探險也面臨著生死考驗。當他返回到大地上來,其靈魂也許依然神遊於軀殼之外,需要他的同行把他喚醒。他們“托住你的頭,打你的臉。這就是你復活的途徑。朋友們,如果他們不那麽做,你就完了……你會死去,成為死人”14。
精神飛升並非實地旅行,而是一種靈魂離開軀殼的狂喜。而且,如果沒有事先下入地底的深處,就無法升入最高的天穹。這正如沒有死亡,就沒有重生。這一原始的靈性的母題將會在人類文明史上、在神秘主義者和瑜伽修行者的身上重現。這些關於升天的神話和儀式可以追溯到人類最早的開端,這一點意義十分重大。它意味著超越意識是人性最本質的渴望。一旦人類完成了進化之後,他們就會察覺到對“超驗”的渴望已經根植於他們作為人的存在之中。
薩滿們只能在狩獵社會中如魚得水,因為動物在他們一系列宗教活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當代,一個薩滿在接受培訓時通常需要在荒野與野獸為伍。他會假想與某種動物相遇,“它”將在他靈魂出竅的秘密狀態下引導他,教會他飛禽走獸的語言,並成為他終生的夥伴。受教於動物並不會被視為倒退。因為在狩獵時代,動物不僅不會被當作低等生物,相反還被認為具有高人一等的智慧——它們了解長生的秘訣、洞悉不朽的奧秘,通過與它們交流,薩滿會獲得更強大的生命力。人們猜測,在遠古的“黃金時代”,在人類墮落之前,人與動物能夠相互交流;因此,除非薩滿能重獲人類墮落前的技能,否則他就不可能進入神的國度。15不過,薩滿的“升天之旅”也有實際效用。他就像獵人一樣,從另一個意義上把食物帶給族人享用。例如,格陵蘭島的因紐特人認為,海豹屬於一位女神所有,她被尊為“狩獵女神”。當海豹等獵物嚴重不足時,就會由薩滿出面安撫女神,以結束饑荒。16
舊石器時代的人們很可能也發明了類似的神話和儀式。一個最重要的事實就是,智人同時也是“狩獵猿”,他們獵捕其他動物,殺掉它們,然後把它們吃掉。17在舊石器時代,神話也具有一個顯著特征,那就是對他們不得不獵殺的動物表現出極大的尊重。在當時,人們沒有足夠的武器去狩獵,因為他們比大多數獵物都脆弱和渺小。他
們必須發明新的武器和技能來彌補體能上的不足。但更多的問題是心
理上的二律背反。人類學家注意到,現代原住民經常把飛禽走獸視為跟他們完全一樣的“人”。在他們的故事里,經常有人和動物互相變形的情節;殺死動物等同於殺死一位朋友,在每次狩獵滿載而歸之時,族人們的心里都會有一種負罪感。正因為狩獵是一種神聖的活動,充滿了高度的焦慮感,是一種禮儀性的莊嚴活動,充滿了儀式和禁忌。在狩獵之前,獵人必須禁欲,保持一種宗教式的純潔;殺生之後,要把肉從骨頭上剝乾凈,然後把動物骨架、顱骨和毛皮小心翼翼地擺成原樣,企圖重新創造出這個動物,讓它獲得重生。18
看來,最早期的獵人就處於同樣的二律背反之中。他們不得不接受這沈重的一課。在前農業社會,他們還沒有學會種植作物,活命的唯一出路就是獵取其他動物的性命——而在他們的心里,這些動物跟人類親如一家。他們主要的獵物是大型哺乳動物,它們的身軀和面部表情都酷似人類。獵人們能夠切身感受到它們的恐懼,辨識出它們的
哀號。它們鮮血淋漓的樣子,一如人類。因此,他們創造出各種神話和儀式,以面對這種難以承受的矛盾情結,緩解謀殺同類的負罪感。
其中,部分神話和儀式在隨後的人類文明中得以保存下來。在舊石器時代之後,人們仍然對獵殺、食用動物感到難以接受,人類的這種感受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古代幾乎所有的宗教體系里,其核心都是動物獻祭儀式,它不僅保留著古老的狩獵儀式,並且對那些為人類而犧牲自己的野獸獻上崇高的敬意。
當智人進化為homo necans,即“屠宰者”時,神話迎來了它的第一次全面繁榮。屠宰者感到自己難以在這個充滿暴力的世界里容身。神話經常起源於深刻的焦慮——它無法使用純粹的邏輯論證來解決。
人類在發展狩獵技巧時也同時發展了大腦,讓它變得超常發達,具有了強大的理性思維能力,這大大地彌補了他們身體上的不足。他們發明武器,學會了組織分工、團隊合作,以便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即使在早期階段,智人已經發展出被希臘人命名為“邏各斯”(logos)的思維方式,這種注重邏輯性、科學性、實效性的思考方式使智人能夠在世界上成功地存活下去。
“邏各斯”不同於神話思維。“邏各斯”不像神話那樣訴諸想象,而是必須準確符合客觀事實。我們用智力活動來改變客觀世界,即組織社會或者發展技術。同時,它也不像神話那麽儀式化,“邏各斯”在本質上更注重實用性。當神話戀戀不舍地回眸“失樂園”和神聖的原型世界時,“邏各斯”卻穩步向前,不斷創新,改進舊有看法,創造新的發明,令人眼花繚亂,對自然界的控制力日益增強。然而,神話思維和“邏各斯”各有優劣。在前現代社會,人類普遍意識到神話思維和“邏各斯”可以互補,兩者各有其獨立的領域,兩者都有特殊的能力範圍,而且兩者對人類都不可或缺。神話不可能告訴一
個獵人如何捕殺獵物,或者如何成功地進行一次狩獵探險,但可以幫助他緩解因為殺生而產生的內心沖突。“邏各斯”理性、實用、高效,但它不能回答人類終極價值的問題,也無法依靠它自身來減輕凡人的痛苦和憂傷。19從遠古時代起,智人就察覺到,神話思維和“邏各斯”各有分工。他把“邏各斯”用於發展工具;而把神話和伴隨的儀式用於撫慰自己面對生活的悲劇事實,這些事實威脅著要壓倒他,阻止他有效地行動,讓他變得軟弱無力。
令人驚異的阿爾塔米拉和拉斯科地下洞穴讓我們得以一窺舊石器時代的精神生活。20
在鹿、野牛和粗獷的野馬等超自然的壁畫中,薩滿偽裝成某種動物,獵人們手握長矛,但這些精心繪制的壁畫都位於極難進入的深深的地下洞穴中。這些地下洞穴也許是最早的神廟和教堂的雛形。關於這些洞穴的用途,學術界曾經有過長期爭論;也許壁畫描述的是我們永遠無法知曉的當地的傳說。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些壁畫鋪滿了岩壁和洞頂,其中,人類、似神者(薩滿)和原型動物在同一場景中的相遇顯得意味深長。朝聖者必須匍匐著穿過陰冷、潮濕而黑暗的地下通道才能到達洞穴,然後繼續前行,抵達黑暗的更深處,直到驟然發覺自己正跟壁畫上的動物面面相覷。我們在此發現,這些形象和概念所組成的復雜體系跟薩滿的超越體驗恰好吻合——或許當年薩滿們就在地下洞穴舉行他們的儀式,在此奏樂、唱歌、跳舞;他們在升天之前要先進入大地的深處(洞穴);他們可以跟動物壁畫進行神秘的交流,從而出離於這個凡俗、墮落的世界。
對於從來不曾冒險進入過地下洞穴的新來者,這種經驗尤其具有震撼力。看來,洞穴也很可能用來舉行一種啟蒙儀式,把部落里的青年男子變成獵人。在遠古社會,啟蒙儀式是宗教信仰的核心內容,至今仍然在傳統社會里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21在部落社會中,青春期男孩必須要跟母親分離,獨自於社會之外,要被迫經歷變成男人的嚴酷考驗。類似於薩滿的升天之旅,男孩子的成長之旅也包含著“死亡”和“重生”兩個部分:男孩必須讓他的童年死去,再進入成人的責任世界。參與儀式的男孩們要先被埋葬到地下,或者進入一座墳墓,並被告知他們將被妖魔吞噬,或者被鬼怪殺死。他們必須忍受強烈的生理痛苦和黑暗,他們通常會經受割禮或者文身。這種經驗是如
此強烈和痛楚,男孩將從此脫胎換骨,轉變成另外一個人。心理學家表示,在這種儀式里,個體被徹底隔絕,感覺被完全削奪;但如果控制得當,它並不會帶來人格的退化性紊亂,反而還能激發個體的內在的深層力量進行人格重建。在儀式結束時,男孩已經了解到:死亡是一個新的開始。他帶著男人的身體和靈魂回到族群中。當他意識到即將來臨的死亡不過是通往新生的一種儀式,他將更勇於把生命獻給大家,從而成為一個獵人或者武士。
就在忍受儀式所帶來的傷痛時,這個初學者將首次聽到部落最為神聖的神話。這一點非常重要。神話絕非能在世俗和瑣碎背景下隨意講述的故事。因為它傳授神聖的知識,所以必須跟某個儀式相關聯,超越於日常的生活經驗。同時,它也需要在精神和心理雙重轉化的語境下加以詮釋。22總之,神話這一話語體系關係著我們的終極需求。我們得做好相應的準備,允許自己被神話永遠地改變。儀式打破了接受者和故事之間的藩籬,讓神話成為他自己的故事。神話敘事把我們從熟悉世界的安全確定性推向一種未知。如果神話不與儀式相伴,那麽,它根本不能形成一種完全的神話體驗——這就像在看一臺沒有音樂的歌劇,我們只是在閱讀唱詞一般。若是從重生、死亡、復活這一系列事件當中抽離出來,那麽神話就沒有意義了。(下續)
毫無疑問,正是從拉斯科岩洞式的神聖儀式中、從薩滿的精神體驗和狩獵活動中,英雄的神話誕生了。無論是獵人、薩滿還是初學者,他們都要拋下熟悉的生活,去經受可怕的考驗。在滿載而歸地回到部落之前,他們每天都必須面對橫死的可能性。所有的文明都發展出類似的神話,敘述英雄的遠征探險。英雄覺得他的生活或整個社會生活少了些什麽,而那種養育了世世代代族人的古老觀念對他已不再起作用。因此,他背井離鄉,出門遠征,經歷死亡的冒險。他降妖伏魔,征服不可攀登的高山,穿越黑暗的森林,這個過程恰是一個舊我死去、新我復活的儀式,從此他獲得了嶄新的洞察力和技能,並帶回去給他的人民。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偷盜天火,遭受到數以百年的殘酷懲罰;埃涅阿斯被迫拋下他的昔日生活,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家鄉毀於一片大火,在建立羅馬之前,不得不漂泊於陰間冥府……英雄神話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連歷史人物如佛陀、耶穌或穆罕默德的故事都采用這類原型範本的形式——而這也許最早起源於舊石器時代。
此外,當人們口口相傳地講述部落英雄的故事時,他們並不只是想取悅聽眾。神話的主旨是想告訴我們,如果想成為一個完整的個體,我們該如何行事。在我們生活當中的某些瞬間,我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英雄。每一個嬰兒都被迫穿過窄窄的生育通道——如同穿過拉斯科岩洞的地下迷宮——離開溫暖安全的子宮,面對一個可怕而未知的世界的創傷。而每一個母親為了生育孩子甘冒生命危險,這同樣富有英雄氣概。23如果你不打算放棄一切,你就不能成其為英雄;正如沒有某種形式的死亡,就不可能有新的生命。在我們的整個生命當中,我們總會發現自己與“未知”迎頭撞上,而英雄神話成了我們行為的指引者。我們都必須面對最後的通過儀式,即死亡。
舊石器時代的某些英雄人物仍以某種方式幸存於後世的神話之中。例如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無疑是狩獵時代留下的遺產。24他甚至披掛著獸皮,儼然一個穴居人的形象,而且手里還提著一根大棒。赫拉克勒斯像是薩滿,具有高超的捕獵能力;他進入陰間地府,尋求永生之果,並且升天,上達奧林匹斯山諸神的聖地。另一個例子是希臘神話中的女神阿爾忒彌斯,被稱為“狩獵女神”25,一位女獵人,原始自然的保護神,她也可能來源於舊石器時代的神話形象。26
盡管狩獵活動是屬於男人的專利,但在舊石器時代最強大的獵手之一卻是女性。在非洲、歐洲和中東地區發現的描繪孕婦的小雕像最早可以追溯到這一時期。阿爾忒彌斯只是偉大女神的一個化身,她不僅是令人敬畏的“狩獵女神”,而且還是生命的源泉。但她並非化育萬物的大地之母,而是報復心重、難以取悅、要求苛刻的母親。如果狩獵儀式遭到褻瀆,阿爾忒彌斯將嚴厲地要求宰殺牲口和流血獻祭,這一點令她惡名昭彰。像她這類令人望而生畏的女神也在舊石器時代幸存下來。在土耳其加泰土丘(Catal Huyuk),考古學家發掘出一個距今約六七千年的遺址,其中有大量正在分娩的女神雕像。女神雕像的兩肋常飾以野獸,例如公牛的角或者野豬的頭蓋骨——它象征著一次成功的狩獵活動,同時也是男性的象征。
在一個男性占有絕對優勢的社會,女神為何如此令人生畏?也許這來源於當時人們潛意識里對女性的憎恨。加泰土丘的女神們在永不間斷地繁衍,而她的伴侶——公牛卻必須死去。獵人們冒著生命危險保護他們的女人、孩子。狩獵引起的負罪感和心理焦慮,再加上在與世隔絕的啟蒙儀式中所體驗到的挫敗感,很可能會投射到一位索求無度且嗜血成性的強大的女性形象上。27獵人們已經意識到,女性才能充當生命源泉、確保種族延續,而他們只不過是些犧牲品。女性因此成為生命本身令人敬畏的象征,而這一象征要求男人和動物不斷地為之獻祭。
舊石器時代帶來的零星印象告訴我們,神話並非自我放縱式的避世靈藥。相反,它迫使凡俗男女面對生死攸關的現實生活。人類具有一種悲劇意識——他們渴望進入天國,卻悲劇性地意識到,除非他們面對必死的人生、拋棄安全的生活、下抵深淵、放棄舊有的自我,否則他們就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憑借神話及其儀式,舊石器時代的人們就這樣步入生命的一個又一個階段;當最終的死亡來臨時,它看起來只不過是通向另一種全然未知生命的最後儀式。此後,人類從未喪失過這種生命觀照方式,它一直引導著人們踏上更偉大的歷史征程。
注解:
[1] Dreamtime,澳洲土著神話中的“黃金時代”,有若中國的“盤古開天地”時代。——譯者注
[2] 因陀羅為印度教主神,司雷雨。恩利爾為古阿卡德人崇拜的大氣之神,與阿努(Anu)和埃阿(Ea)並稱三神一體。巴力為迦南人崇拜的偶像,為自然之神和豐產之神,迦南人相信向巴力獻祭能帶來風調雨順的豐收年景。——譯者注
[3] 引文出自J.坎貝爾和B.莫耶斯的作品《神話的力量》。J.坎貝爾(1904—1987),神話學學者,神話研究涵蓋人類學、考古學、生物學、文學、哲學、文獻學、榮格心理學、一般神話、比較宗教、藝術史以及流行文學等領域,在美國極受推崇。——譯者注
第三章·新石器時代·農耕神話(約公元前8000年—公元前4000年)
(續上)大約在一萬前年,人類發明了農業。狩獵不再是首要的食物來源,人們發現,大地上具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豐盛資源。在人類進化史上,很少有比新石器時代農業革命更重要的發展了。我們可以在這些農業先驅創造的神話中看到,人類適應這一新環境時所表現出來的敬畏、歡喜及恐懼。後代文明仍然依稀保留著農耕神話的一些碎片。農業文明是“邏各斯”的產物,不過不同於當代社會的技術革命,它並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利益系統。它引發了一場人類偉大的精神覺醒,讓人們對自己和世界有了全新的認識。
人們懷著對宗教的敬畏來看待新興的農業文明。28舊石器時代的人們視狩獵為神聖活動,同樣,在新石器時代,農耕也成為一場聖典。當他們耕作土地和收割作物時,農夫們必須保持一種宗教般的潔凈。當他們注視著種子被播進大地的深處,注視著種子打破黑暗的束縛,帶來不可思議、氣象萬千的生命形態時,種植者會意識到,在生命背後隱藏著某種令人敬畏的力量。種植成為一種“聖顯”活動——它揭示出了孕蓄其中、生生不息的神力。當他們在大地上耕種農作物,為部落帶回豐盛的口糧時,他們便感到自身進入了一個神聖之域並參與到這場奇妙的豐收之中。29大地就像富有生命力的子宮一般,供養著所有的生命——植物、動物,還有人類。
為避免這一神奇的力量日漸枯竭,人們發明了各種儀式進行“能量補充”。例如,第一批種子要舉行“拋棄”儀式,作為對神力的獻祭;第一批果實被留在枝頭不可采摘,以保持神聖能量的循環往復。
甚至有證據表明,在中美洲、非洲部分地區以及太平洋諸島和印度達羅毗荼人生活的地區,曾經有過用活人來獻祭的習俗。在這一獻祭儀式的背後,有兩個基本原則:其一,不能指望不勞而獲,為了收獲,必須先行付出;其二,對現實的整體觀照方式——神聖並不被認為是超越於自然界的超驗事物。神聖只能在大地和它的物產之中被體認,因為它們本身就是神聖之物。諸神、人類、動物和植物分享著同一個大自然,萬事萬物相輔相成,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在當時,性活動也被視為一種能使大地更為豐盛富饒的神性力量。在早期的新石器時代神話中,豐收被看作“聖婚”(hierogamy)的成果——土地是女性,種子是神聖的精液,雨水則是天地交合的產物。在播種季節,男女之間舉行歡好燕合的性交儀式極為常見。性交被視為神聖之舉,它將激發土地的潛力、促進萬物生長;農人的犁鏵也像神聖的陽具,它將深入大地的子宮,並以種子讓它受孕。
然而,在新石器革命的早期階段,大地並不總是被視為女性象征31,比如,在中國和日本,大地就被視為中性。直到後來,也許是由於女性在家庭生活中擔任母親的角色,大地開始具有女性、生育等人格化特征。在地球上的另外一些地區,大地並沒有被人格化,但同樣作為神聖之物受到人們的崇拜。她從“子宮”里化育世間萬物的方式令人想起婦女生育孩子。在歐洲和北美,某些最古老的創世神話設想大地上的第一批人就是像植物那樣從土里生長出來的——他們的生命如同種子般始於大地之下,直到長出“新人”,鉆出地表;或者像開花的植物那樣生根發芽,再由他們人間的母親采集為種子。32人類曾一度幻想登上高峰去接近神,而今,他們已經在大地上找到了與神接觸的神聖儀式。考古學家發現了新石器時代的迷宮,它們在功能上類似於舊石器時代的拉斯科地下洞穴,但進入地穴的目的不再是與神聖動物相遇,而是進入“大地之母”的子宮深處,借由這種神秘的方式回到所有存在的根源。33
創世神話試圖說明,人類與巖石、河流和森林無異,都歸屬於這塊大地。因此,他們必須尊重大地的自然節律。另一些神話則表達出對於某個地方的深刻認同,它甚至比家庭關系或者父子關系更為深遠。在古希臘,這類神話曾風行一時。希臘神話中的第五位雅典國王,厄里克托尼俄斯[2],便是從雅典衛城的神聖土壤中誕生的,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神聖事件,這說明在遠古時代,人們就已經具備了特別的聖地意識。新石器時代革命讓人們意識到了一種遍及宇宙的創造力。它最初呈現為一種無差別的神聖力量,這種力量令大地成為“聖顯”的載體。但神話的想象終歸要變為具體而詳盡的想象,最初無形無影的存在將會獲得精確的界定,並越來越趨向不同的個性。正如對“天”的崇拜導致了“天空之神”的人格化一樣,母性的、孕育萬物的大地演變成了“大地女神”。在敘利亞,她被稱為亞舍拉(Asherah),“至高神”埃爾的配偶,或者“至高神”埃爾之女阿納特(Anat);在美索不達米亞的蘇美爾傳說里,她被稱為伊南娜(Inanna);在埃及,她被叫作伊西斯(Isis);在希臘神話里則變身為赫拉(Hera)、德墨忒爾(Demeter)和阿芙洛狄特(Aphrodite)。這些地母女神融和了狩獵社會大母神的特征,保留了不少令人懼怕的個性。阿納特就是其中一例,她是一位殘忍無情的女武士,據說經常在血海中跋涉;德墨忒爾則被描述為暴躁易怒、報復心重,就連愛神阿芙洛狄忒也會實施可怕的報復。
同樣地,在新石器時代,神話也不是人類的避世工具,它仍然保持著遠古神話的核心力量:迫使人們面對死亡的現實。神話並非田園牧歌,大地之母也並非溫柔和善、給人慰藉的女神,因為在那時,剛剛起步的農業生產還不像後世那般安寧和平靜。那是一場持續不斷的戰鬥,一場絕望的鬥爭,是向貧瘠、幹旱、饑荒和大自然的暴力等神聖力量發出的挑戰。34賦予耕作以某種性意象並不意味著人們把農業視為與自然的浪漫愛情。人類的繁衍生育對母嬰本身來說也極其危險。同樣的道理,耕種土地,也只有在千辛萬苦、筋疲力盡的勞作之後才能有收成。在《舊約·創世記》中,人類喪失原始樂園之後,其墮落的狀態就被描述為已進入農耕社會。而在伊甸園里,地球上最早的那批人類原本可以輕鬆無憂地照看上帝的樂園。墮落之後,女人們不得不在苦楚中懷胎生育,男人們不得不汗流滿面、在土地上終生勞作才得以糊口。35(下續)
(續上)在早期神話里,農耕幾乎是一場暴力行為,人們不得不跟死亡和毀滅背後的神聖力量進行艱苦卓絕的較量。種子被播進大地,為了開花結果而進入“死亡”狀態;對種子而言,這是一次充滿痛苦和創傷記憶的死亡儀式。
耕地的工具形如武器,五谷雜糧必須先碾成粉末, 葡萄在釀成美酒之前必須被踩成難以辨認的果漿——這一切在母神神話里都有所映射,她們的配偶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會遭受被撕碎、肢解 或者殘忍殺害的命運,然後他們與五谷一起重生,獲得新的生命。
所有這些神話的本質其實都是與死亡抗爭。從舊石器時代沿襲下來的英雄神話里,其主角總是一位英雄人物,為了族人的利益挺身而出,而進行危險的“英雄之旅”。
到了新石器時代,男人卻成為無助和被動的角色。取而代之的是女神,她們開展了對世界的遠征和探險,與死亡作鬥爭,給人類以食糧。“大地之母”成為女英雄的一個象征,相 關的神話更關註人類與自然的終極平衡以及和諧相處。
在阿納特神話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暴風女神阿納特既是巴力的妹妹,也是巴力的妻子。這個故事不僅象征著農耕跟自然的鬥爭,同時也象征著完整與和諧來之不易。給乾旱的土地播撒雨水的巴力神,他自己也不斷地跟魔怪、混亂和崩潰諸力量進行創造性的鬥爭。
死亡、貧瘠和乾旱之神莫特(Mot)是巴力神最大的威脅,莫特不斷地把沃土變成不毛之地。某一天,巴力受到莫特的襲擊,面對莫特,巴力被恐懼所壓倒,毫無抵抗力地放棄了對抗。莫特把他嚼碎了吃下去,就像在吃一口美味的羔羊肉;莫特強迫巴力下到陰間,進入 亡靈的國度。
從此,巴力再無法用雨水滋潤土地,草木乾枯凋零,大 地悲傷彌漫。巴力之父埃爾——典型的“至高神”——也束手無策。 當他聽到巴力的死訊,他從高高的王座上下來,披上粗麻喪服,在傳 統的葬儀上哀哭失聲,並且悲慟地割破了自己的臉頰;但這一切都無 濟於事,他無法拯救他的兒子。
巴力唯一的救星就是阿納特。她滿懷 憂傷和憤怒,在大地上漫遊,瘋狂地尋找著她的另一個自我,她生命 的另一半。在古敘利亞的神話文本中,女神思念丈夫,“就像母牛思 念小牛,或像母羊思念羔羊”36。它表明這位怒火中燒的母神早已失去了理智,跟一隻母獸在幼子遭遇危險時所表現出來的暴怒一模一 樣。
當阿納特發現巴力的屍骸後,她為他舉行了一次盛大的葬禮,對 “至高神”埃爾發表了一通激烈的抱怨之辭,然後開始出發四處搜尋 莫特。找到莫特之後,她揮動手中那把儀式用的鐮刀,把莫特的身體 劈成兩半,用篩子篩他,將他烤得焦乾,把他塞到磨盤里碾成齏粉, 然後把粉末撒遍大地。阿納特的行為方式幾乎就是農夫收割谷物的翻版。
我們缺乏完整的資料,所以不曉得最後阿納特是如何讓巴力復活的。不過考慮到巴力和莫特都是神,所以他們誰也不可能徹底被毀滅。他們之間的戰爭還將繼續下去,每年的收成都相當於從死神的牙縫里虎口奪食。在另一個版本里,阿納特不僅讓巴力復活過來,而且 還給他注入了新的勇氣,因此當他再次受到莫特進攻時,他給了莫特 迎頭痛擊。
於是,雨水重新降臨大地,山谷流淌著蜂蜜,天空降下了 珍貴的“油雨”。在故事的結尾,巴力和阿納特再度團圓結合,象征 著一切完滿自足——這最後演變為新年的一種歡慶儀式。
我們在埃及神話里也發現了類似的模式,只不過女主角伊西斯的威力要遜色於阿納特。埃及的第一位國王奧西里斯(Osiris),把農業技術傳授給他的子民。而他的弟弟塞特(Seth)覬覦王位,尋找機會謀殺了奧西里斯。奧西里斯的妹妹和妻子伊西斯走遍了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去尋找他的屍骨。找到奧西里斯的屍體後,她只能讓他恢復一部分的生命力,讓自己受孕,生下荷魯斯(Horus),讓丈夫的生命在兒子身上得到延續。
而後,奧西里斯的身軀被分成碎片,像種子那樣埋葬在埃及大地的每一片土地上。他成為亡靈世界“道特”(Duat)的統治者,同時兼管一年一度的收成。[3]收割和打谷成為隱喻奧西里斯死亡和肢解的儀式化象征。死亡之神通常也是豐收之神,揭示出了生命和死亡的循環往復、生生不息。你不可能把它們割裂開來。死而復生的神仿佛是宇宙進程中的一個縮影,可比諸季節的消長變換。這類神話的要旨表明,雖然最後獲得新生,但這些死去活來的植物生長之神總是多災多難,並帶有血腥味,而且生命力量永遠都無法得到徹底的勝利。(下續)
這在美索不達米亞女神伊南娜進入冥界的神話中得到了清晰的印證。這個神話可被解讀為陰間版的啟蒙儀式,它記錄了死後重生的死亡體驗。伊南娜冒險下達冥府倒不是出於善意的動機,我們從不完整的資料里大概能看出,她的目的是為了篡奪妹妹——冥府女王、生命女神埃蕾什基伽爾(Ereshkigal)的王位。在進入埃蕾什基伽爾的天青石宮殿之前,伊南娜要穿過地獄之城七重城墻的七道大門。每一次,城門守護神都要阻攔她,並迫使她脫下一件衣服。因此,等伊南娜最後闖關成功,出現在妹妹面前時,她已經脫得一絲不掛了。不過伊南娜的陰謀並未得逞,七位冥府判官判了她死刑,她的屍身被釘在了柱子上。
最後,伊南娜還是被其他神靈救了出來。她被一群可怕的惡魔送了出來,猶如凱旋一般,重返大地。當她回到自己的國度,發現她的丈夫——年輕俊美的牧羊人杜木茲(Dumuzi)居然坐在她的寶座上。
伊南娜一怒之下,判處杜木茲死刑。杜木茲落荒而逃,惡魔們趁機追上他,試圖強迫他填補伊南娜離開冥府後留下的空缺。最後雙方達成協議 ——每年都被一分為二 ,杜木茲和他的妹妹基什提南娜(Geshtinanna)輪流到冥府陪伴埃蕾什基伽爾,每人輪值半年。無論如何,伊南娜的地獄冒險已經改變了整個世界。杜木茲現在已成植物之神,由於他的缺席而導致季節更替。當他回到伊南娜身邊,大地將萬物復蘇,羔羊出生、五谷發芽,很快就將迎來豐收的季節。而一旦他下到冥府,在那半年之內,大地將經歷漫長的夏季乾旱。面對死亡,沒有最後的勝利者。[4]在蘇美爾的詩篇里,該神話以一句呼告結束:
“哦,埃蕾什基伽爾,你的榮耀何其偉大!”37而女人們的心情是如此的淒慘,她們的挽歌令人哀泣,尤其是杜木茲的母親,她的言詞何等哀慟:
“在悲傷處悲傷,這是他活過的地方,此刻他卻像一頭還沒長大的公牛,倒斃在大地上。”38
母神伊南娜不是救世主,反而是死亡與悲傷的根源。她的冥府之旅相當於一個啟蒙儀式,我們所有人都必須遭遇的轉變儀式。伊南娜進入死亡之域與妹妹會面——後者其實就是伊南娜的鏡像:一個被埋葬起來的、隱而未現的自我。埃蕾什基伽爾代表了終極真實。在大量起源於新石器時代的神話里,與母神的相遇意味著英雄人物的終極冒險、最高的啟示。掌管生命與死亡的埃蕾什基迦爾也是一位母神,不斷生育繁衍。為了接近她並獲得真正的洞察力,伊南娜不得不放棄了自我保護的武裝——全部衣物,並拋掉自我,讓舊我死去,與她的對立面和敵意握手言和並接受無法忍受的現實,即沒有死亡、黑暗和喪失,就不可能有生命。39
與伊南娜相關的儀式集中在故事的悲劇性方面,卻從來沒有慶祝過她與杜木茲在春季來臨時的復合。由於它代表著最基本的生存法則和生存體驗,因此對伊南娜的崇拜被廣泛傳播。在巴比倫人那里,伊南娜被稱為“伊什塔爾”(Ishtar),在敘利亞人那里被稱為阿斯塔特 ( Astarte ) 或亞舍拉 。在近東地區 ,杜木茲被稱為坦木茲(Tammuz),他的死令那里的婦女悲泣不已40;在希臘,他化身為阿多尼斯(Adonis),因為閃族婦女為失去了她們的“主”阿敦(Adon)而哀悼,因而為他取名為阿多尼斯。阿多尼斯的故事也在斗轉星移中演繹變化,但在最初的形式中,它與蘇美爾神話的基本結構完全吻合,即一位女神把她年輕的愛侶親手交給了死亡。41類似狩獵時代的大女神、新石器時代的母神,這表明盡管男人貌似強大,但實際上女人卻更為有力,更能掌控一切。
這 一 點 ,在希臘神話德墨忒耳和她的女兒珀爾塞福涅(Persephone)的故事中也是顯而易見的。這則神話幾乎可以肯定產生於新石器時期。42德墨忒耳是谷物女神,她保護著五谷生長、大地豐收。當冥王哈得斯(Hades)誘拐了珀爾塞福涅之後,德墨忒耳悲痛萬分地離開了奧林匹斯山的神座,在大地上遊蕩。在狂怒之下,她讓谷物顆粒無收,威脅要餓死人類,直到她的女兒科爾(Kore,即“女孩”)歸來。危機迫在眉睫,宙斯立即派出神使赫爾墨斯(Hermes)去拯救科爾。但不幸的是,她在冥府受騙吃下了石榴籽,因而不得不陪著哈得斯——她現在的丈夫——每年在冥府里度過四個月的光陰。
在與女兒團聚之時,德墨忒耳才會解除禁令,大地重現一片生機。這不只是一則單純的自然寓言。德墨忒耳的儀式與播種和收割有著明顯的不吻合之處。珀爾塞福涅像種子那樣進入大地,但是在地中海地區,一粒種子用不了幾個星期就能發芽,並不需要儀式中的四個月時間。它和伊南娜神話都是關於女神消失和回歸的神話。實際上,它是一則關於死亡的神話。在古希臘,谷物女神德墨忒耳也是死亡女神,主管著雅典附近厄琉西斯(Eleusis)秘密教派的神秘祭祀活動。
那是一些秘密儀式,有點像舊石器時代的啟蒙儀式,要求入教者(mystai)接受死亡的不可避免性,它是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由此,個體克服了對死亡的恐懼。對於那些入教者而言,這一冗長而強烈的啟蒙儀式將神話的意義深深刻在他們的心中。哪怕是諸神,都無法對抗死亡。科爾不得不永遠在冥府和人間穿梭。如果沒有這位少女象征性的死亡,那麽,大地上將失去五谷,失去食物,也失去生命。
我們對厄琉西斯的秘密儀式知之甚少。不過,如果參與敬拜儀式的入教者被問及,他們是否相信珀爾塞福涅真的如神話所描述的那樣進入地府,可能他們也會為之困惑。神話在這個意義上是真實的——無論在何處,你都將看到生命與死亡不可分割,看到大地會死而復生。死亡不可避免,且令人恐懼戰栗,但那並非最後結果。如果砍掉一棵植物,扔掉枯枝,它還會再發新芽。農業文明把人類引向一種新的樂觀主義——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43種子死去是為了在大地上產出糧食,芟剪枝條是為了植物生長,並催生新的枝葉。厄琉西斯的啟蒙儀式表明,直面死亡才會帶來靈魂重生;正如植物需要芟剪枝葉一樣,這是人類的一種精神修剪。
它不會帶來永生——只有諸神才能永生——卻能讓你在大地上生活得更加坦然無畏、充實自足,平靜地面對死亡的降臨。事實上,我們每天都在面對死亡:舊我不斷死去,自我每日更新。在新石器時代,關於生死轉換的神話和儀式有助於人們接受必死的命運,步入生命的下一個階段,並獲得成長和改變的勇氣。
註解:
[1] 在《舊約》記載的列王紀時代,在巴力神廟內,神妓與香客發生性關係是一種宗教責任。——譯者註
[2] Erechthonius,希臘神話中達耳達諾斯之子,從泥土中誕生。達耳達諾斯為天神宙斯與海洋女神普勒阿得斯所生的兒子。——譯者註
[3] 在埃及神話中,奧西里斯原是埃及國家和典章制度的創建者。其弟塞特用計將他殺死,割裂其屍,棄於四方。妹妹伊西斯到處尋找,收尋碎屍拼合起來,並化作一隻鷹,伏於屍上,感而有孕,生子荷魯斯。荷魯斯長大成人後,立誌報仇,打敗塞特,並使其父復生。奧西里斯深受古代埃及人的信仰和崇拜,他不僅是植物生長之神和豐產之神,還被尊為善良之神(與惡神塞特完全對立)、冥世之王和亡靈的審判者,他的復活則進一步加強了關於來世生活的猜想。——譯者註
[4] 伊南娜下冥府的故事影響深遠,主要是從尼普爾和烏爾兩套泥板整理出來。在《吉爾伽美什》中,“純潔的伊南娜”下冥府不是為了奪權,而是為了參加妹夫古伽爾安納的葬禮,被埃蕾什基伽爾殺害後,天神為她求情,冥府同意另找一個人來代替。杜木茲逃到妹妹家藏起來,最後,出於對他妹妹的懲罰,由他們倆輪流各死半年。——譯者註
第四章·早期文明
(約公元前4000年—公元前800年TheEarlyCivilization
大約在公元前4000年,人類文明又向前邁出了重要一步:首先是在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隨後在中國、印度和希臘,人們開始建造城市。如今,大部分早期文明都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但是在“新月沃地”即今伊拉克一帶,我們仍然能在某些對城市生活的祝頌神話裏尋覓到早期文明邁向都市化的蛛絲馬跡。當時,人類正變得越來越具有自我意識——人們能夠在各類藝術創作中徹底地自我釋放和自我宣
泄,書寫的發明也讓人們創作出不朽的神話文學。此刻,他們進入了歷史性的時刻:在各個城市,一切都在加速發展,人們也愈來愈明確地意識到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新技術使城市居民對環境的控制更遊刃有余,並日漸從自然界分離出來。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代,一個人類獲得自由和自尊的時代。
但這些翻天覆地的變化也加劇了人們強烈的不安感。有人說,歷史是一個不斷毀滅的過程,每前進一步都意味著毀滅逝去的東西。44 美索不達米亞的城市就是一個明證,那裏的泥磚建築需要長期修葺和定期重建,新的建築往往就建立在被夷平的舊建築廢墟之上。這個不斷衰敗和興建的過程被納入了新的城鎮規劃藝術中。45 文明曾經如此輝煌,卻又如此脆弱不堪。一座城市會戲劇化地成長壯大、繁榮昌盛,但這往往只是曇花一現,它們很快就會急遽衰落下去。當某座城邦實力超出對手,就會對其盡情掠奪——戰爭、屠殺、革命、驅逐,無所不用其極。這些毀滅性的手段意味著人類費盡千辛萬苦才建立起來的文明要被一再推倒重建,然後再度重蹈覆轍。人們擔心生活又將回到原始的野蠻狀態——在人類的早期文明史上,這種恐懼一直揮之不去。就這樣,新的城市神話交織著擔憂和希望,開始反思秩序和混亂之間永無止境的糾纏爭鬥。
因此,有人將文明視為一場災難也不足為奇。《聖經》的作者們認為文明是人類被逐出伊甸園後與神分離的標誌。城市生活似乎帶著與生俱來的暴力,充斥著殺戮和剝削。建造城市的開山鼻祖該隱(Cain)就是世上的第一個謀殺者46,而且,恰巧又是他的後裔發明了各式各樣的文明技藝:猶八(Jubal)是“所有彈琴吹簫之人的祖師”,土八該隱(Tubal-cain)是“打造各樣銅鐵利器的祖師”。47
巴比倫巍峨壯觀的金字塔形神廟給以色列人留下了深刻而不良的印象——它就像異教徒狂妄自大的縮影,徹底為自我膨脹的利欲所驅動。
以色列人將廟塔稱為“巴維爾塔”或“巴別塔”(Babel);因為據《聖經》記載,為懲戒建造者,神就“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大地上”48,而“巴別”就是“變亂”之意。(下續)
(續上)但美索不達米亞人將城市視爲他們可以與神相遇的地方,這是對「失樂園」的一次重建。遠古的人類祖先曾幻想爬上矗立於世界中央的神聖山峯,走進天堂、謁見諸神,如今城市的金字塔形神廟取代了曠野的高山。諸神已經蒞臨城市,就在這些仿照天上宮闕興建的神廟裏,與塵世男女比鄰而居。在遠古世界,每座城市都是聖城。他們的祖先曾將狩獵和耕作視爲神聖活動和聖禮儀式,而早期的城市居民則認爲他們的文化造詣本質上是神聖的。在美索不達米亞,諸神教會人們建造神廟;而智慧之神恩基(Enki)更是皮匠、鐵匠、理髮師、建築工、陶工、灌溉技術人員、醫師、音樂家和作家的守護神。49他們深知自己正在從事一項非凡事業,它將會永遠地改變人類的生活;他們堅信自己一手建造的城市無與倫比,因爲它創造了史無前例的歷史。他們歡享着諸神的創造力——諸神已爲混亂制訂了新的秩序。
但古以色列人因爲神廟而對美索不達米亞人發出的指責並不確實,他們並沒有犯下傲慢驕矜之罪。美索不達米亞人清醒地意識到,儘管他們身居巍峨壯觀的城市,但與那依然構成他們日常生活背景的諸神的世界相比,人類的生活便顯得黯然失色且轉瞬即逝。他們的城市只是失樂園「迪爾蒙」[1]黯淡的影子,如今那片樂土僅供諸神和極個別非同尋常的人類居住。他們敏銳地意識到,文明就像人類的生命那樣,脆弱而又短暫。在埃及,四面羣山環護,成爲抵禦外敵的天然屏障,也令整個國家既相對獨立而又緊密相依;尼羅河水的泛濫不僅肥沃了埃及的土地,也孕育了人類成就的偉大自信。
而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經常肆虐,往往帶來毀滅性的破壞——一次傾盆而下的驟雨令田地頓成澤國,一場灼熱的風暴將土壤揚爲塵埃,加上連年不斷的入侵威脅,生活朝不保夕、極不安全。人們需要英雄人物橫空出世,去對抗大自然野性未馴的力量和破壞力,去保護人類文明。美索不達米亞人的洪水神話尤其表現了他們的恐懼心理。由於缺乏天然屏障,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的河流常常突然改道,河水氾濫成災並帶來慘重損失。一次洪水,在埃及是一種賜福,在美索不達米亞卻往往是政治及社會崩潰的一個隱喻。
每次步入一個新的歷史時期,人類都會改變他們對人性和神性的觀念。早期文明中的大衆變得越來越現代化,他們比歷史上任何時候的人類都更明白,他們就是自己命運的主宰。因此,他們看待諸神的方式自然也和人類祖先大相徑庭。人類已經站到了舞臺中心,諸神正日漸遠去;他們不再是自明之物,正在變得遙不可及。新的城市神話將洪水視爲神人關係惡化的預兆。在美索不達米亞最長的洪水神話史詩《阿特拉哈西斯[2]》50中,諸神像大地上的人類一樣,是城鎮的規劃者。諸神挖掘灌溉用的溝渠、開闢鄉村居所,被無休止的勞作弄得筋疲力盡,鬧起了罷工。於是母神創造出人類代替諸神承擔這些枯燥單調的粗活。
但人類迅速繁衍、喧譁吵鬧,很快就把風暴之神恩利爾吵得無法入睡,他決定淹沒整個世界,用這種殘酷的手段來控制人口。但水神恩基想救出阿特拉哈西斯——蘇魯巴克城(Shuruppak)一個「絕頂聰明的男人」,恩基跟他情誼深厚。恩基要阿特拉哈西斯先造一艘船,並教會他防水的造船工藝。由於神的出面干預,阿特拉哈西斯像挪亞一樣,救出了全部家人和一切生物的種子。不過,當洪水退去後,諸神自己也被洪水肆虐所帶來的災難驚得目瞪口呆。在美索不達米亞神話中,洪水象徵着諸神從人類世界隱退的開端。恩基帶領阿特拉哈西斯夫婦來到迪爾蒙。他倆成爲唯一能夠永生並與諸神親密相處的人。此外,這個神話史詩還讚美了在神的啓示下發展起來的科學技術,正是它挽救了人類。像現代社會一樣,日新月異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及文化成爲神話關注的新中心。
與現代不同的是,在諸神隱退之時,美索不達米亞人在日常活動中仍保持着對超驗性的高度敏感。每座城池都被視爲某位特定保護神在人間的領地,每一位公民——從城市的最高統治者到最卑賤的體力勞動者——都在爲這位神效力,無論他是恩利爾、恩基還是伊南娜。
人們仍然恪守着亙古不變的哲學,將大地上的一切存在都視爲天上實體的複製品。城邦由長老會統治着,所以美索不達米亞人相信神界也有同樣的「諸神會」治理衆神。他們還通過自身的經驗作出如下推斷:正如人類的城市文化是從小型農業社區發展而來的,與鄉村野地的自然節律息息相關,諸神必然也經歷過類似的演變。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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