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倩儀女士《再見童年》,是一部奇特之作。在當今著述之林中,它獨辟蹊徑,另開新路,從當代時流大量的自傳文字記載,去感受時代,研究歷史,條分縷析,發而成篇。


在張女士筆下,我們看見了一個消逝的時代,消逝的傳統。這個時代的特征是什麽,這個傳統的內容是什麽,乃歷歷如畫,展現於眼前。

胡適力倡傳記之作,謂其用在於"為史家找材料,為文學開新路"。此言誠是,為一時傳記寫作之興,起了鳴鑼開道之功。

張倩儀女士利用當代時流多達一百五十余人的自傳,專門研究他們的童年,寫成這麽一部別開生面之作,真是獨得新境了。

十九至二十世紀之交,時代更叠,新舊交替,於中國而言,誠所謂千古之變局,而中西文化之沖突,貫穿始終,愈演愈烈,於時所有之求變,上自意識變化,下至物質探求,思想之變易,學術之所向,制度之求革,風俗之望改,"因政教而成風俗,因風俗而成心理"(章太炎語),無一不為此兩種絕然不同的文化之沖突所衍繹以發生。

在本書作者所閱讀和研究的所有自傳中,上而及於宏觀之文化,下而見乎具體之施為,亦無一不反映了舊之逝,新之來,分門別類,條列以陳,乃所以補史籍之未載,得史事於感受,娓娓道來,如述身之所經。這也是一種史識。

陳寅恪先生一生強調"在歷史中求史實",脫離開了歷史,無史實可言;史實之得,於親歷其事者之縷述,亦在其中。

本書作者於研究轉述中傳播了史識,讀其書者亦可以得史識焉。是以,此作便是從名人自傳中看時代與社會之作,了解何謂文化之作,何謂傳統文化之作,進而便可悟出文化承傳與創新之義。

此作從各家作者童年之所身受,分纂為教育、家族、環境、遊戲和工作、前途、價值觀、宗教、女性諸篇,而尤詳於教育,其所舉於教育篇者,多達二十三題,此亦自然之事,主題即在"中國童年",童年所經,自以受教為主。

作者《自序》不稱此為研究之得,然而研究不足以成書,其教育篇所述,更多分析,乃是以具體事例條分縷析,尤為研究有得之作,應更予留意焉。

作者近年多次返回大陸,眼見"七十年代以前的中國一去不返,中國人灑血灑淚所追求的,都在十多年中以經濟之手無聲地做到了"(本書《自序》)。其言甚是。

然作者在這本對十九至二十世紀之交的傳統文化的審視和研究之中,就文化之傳承言,亦有所感,請見作者《自序》的兩句話:

"歷史總喜歡跟我們開玩笑,今日放棄的,將來我們或會緬懷甚至搶救。"

"人往往走完路之後,才回味路上的片段風光,而風光已經不再。若未走完即回首,是否可以減少所交的學費?"

我欣服其說。我嘗言,以著名的徽州文化為例,明清之際,徽學、徽商、徽戲、徽菜,以至於徽州鄉土文化建築,是相繼而起,同時大盛,其間經緯,很值得研究。

何以今日經濟大盛,文化則衰落不振?在經濟大潮中予文化以應有之地位,應是亟須予考慮並采取措施的事。是書之作,或亦可以於此有啟發也。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八日於上海

(唐振常,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院,近代史、上海史學者。著作有《蔡元培傳》《章太炎、吳虞論集》《上海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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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萬雄·代序~~感受的歷史

讀過作者的原稿,我很願意寫這篇序。無論作為中國近代史的研究者還是作為時代的體驗者,對於本書的內容,有著濃厚的興趣和深深的感受。

不用說上一輩人,即使是我們這一代,在短短的四十年間,就目睹和體驗了香港社會的急劇變化。五六十年代仍然是小商業加小農業的社會,即在六十年代的後期,新界地區依舊可見稻田牧歌的景象。到了七八十年代,是全面的工業化帶動下邁進了現代化的年代。現今,我們吹起的是要進入超工業的資訊時代的法螺。

十年人事幾番新,每個十多年則是一個年代的發展,歷史的步伐何其急促!這種速度的發展,從中國或世界的範圍看,歷史上是少有的。香港這樣子的變化,原是整個中國變化的一個縮影。急促的發展,固然容易使我們覺得日新月異,感受到時代飛躍的進步;同時,一波接一波、一浪隨一浪的沖擊,卻不能不令我們產生不能自已的迷惘。我們確實要有站住腳跟作點省察和回顧的時候。

李鴻章在中國近代史上是一個很惹爭議的人物,但是李鴻章首先指出了十九世紀後半的中國,遭逢了三千年未有的大變局。從十九世紀末到整個二十世紀的一百多年,中國變化之速之巨,在歷史上真是無與倫比。

只要回顧一下近代中國歷史的演變,大的事變一個扣一個,時期的轉換一幕接一幕,波詭雲譎、驚濤駭浪和波瀾壯闊,令人目不暇給。近幾十年來,中國近代史的研究,在中外都是顯學,各種政治史、經濟史、軍事史、思想史、以至人物史的著作,真可以用汗牛充棟去形容。通過眾多的不同的學術著作,可以讓我們對近百年中國在理性和理論上有所省察和回顧。

但是理性和理論的認識中國近代史,正如我們站在岸上,看著江河的滾滾、大海的滔滔,但是我們卻無從體會到滾滾與滔滔之下的水流的脈動。除非我們跳下去,泅泳一下,這樣我們才會身受心感。要真正洞悉歷史,理性的認識和感性的體悟是同樣重要的。

現今所見絕大部分的人物史、事件史、政治史、經濟史、思想史等方面的研究著作,寫出的只是歷史發展的骨骼,如同我們站在岸上,看著的只是河海表面的波濤洶湧;至於風俗的移易、生活情態的變遷、生命情調的轉換等等內容,如同河海水流的脈動,才是歷史發展的血肉。

一般地說,中國近代史的研究著作,使人能理性和理論地認識的多,而感性體悟的少。缺少體悟,就無法貼近歷史的脈動,不貼近歷史的脈動,對歷史的理性認識也不會完全真切,對一般不是歷史專業的讀者尤其如此。何況,真正能讓人理性和理論地認識歷史的優秀史著,往往奠基於對歷史有真切的感受和及身的體悟。

古代司馬遷的《史記》、顧炎武的《日知錄》,近代錢穆的《國史大綱》、陳寅恪(見圖)的《隋唐政治淵源略論稿》,以至新近大行其道的黃仁宇的大歷史,都是作者觀照現實歷史而寫成的,是一種歷史感受與客觀研究相結合的著作,所以會動人。

大量的自傳作品,是感悟近代歷史的最直接最珍貴的材料。自二十年代起,個人傳記的出版勃興,蔚成出版風氣。其中理由除了出版的發達以及經胡適輩的倡導外,相信不少人物因遭逢三千年未有的變局,身心體驗了各方面的劇變,歷史意識油然而生,自然將自己身所受目所睹,宣之於口揮之於筆的了。

在這樣的大轉變的時代,多有不平凡的人,平凡的人也會變得不平凡,而留下的都是不平凡的材料。這為數相當豐富的自傳作品,固然是中國近代史研究不可缺少的材料。更重要的,自傳是最傳神,最能讓我們貼近歷史,體悟歷史脈動的讀物。

我們敬佩太史公"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歷史識見,同時我們會為《史記》紀傳中活現人物情狀而讓人留不可磨滅的印象的卓越文學技巧而擊節,因為司馬遷做到了保持歷史的客觀描述的同時,也讓我們感受到幾千年前歷史的情狀,嗅到了當時人物的生命氣息。近代大量的自傳作品,是第一手材料,更能讓我們去感受過去了的歷史氣息。

或者近代中國歷史太波瀾壯闊了,讀這些自傳常使人遺憾而感到不足的是,大多傳主所記的內容,太著墨於牽涉時代的大事件和多關涉個人的事功上,輕忽了沈積千百年的社會風俗、生活習慣、以至生命情態的潛移默化。事後我們才發覺,平常事物雖至微,往往最能透露出文化價值本質的變遷,而且是我們最願意了解的。

本書作者別辟蹊徑,通過大量的自傳材料,從中捕捉一言一行、一事一物之微,條分縷析串連組合,而且充分利用了自傳的原材料,如實活現了中國傳統社會流傳有緒,行之久遠的童年生活形態及終經西風美雨的洗禮而一去不可復返的歷程。童年的生活不是"小兒科"。童年的成長過程,小的關乎一個人的一生;大的關乎一個國家民族的童年成長和教育形態,以至該國家民族民眾日後的文化素質和生存價值。

作者本書在描寫傳統中國童年生活及其遷變而使之成趣味盎然的知識外,文字間另有深意,一言以蔽之,是對文化生活價值的終極的關懷。一個國家的歷史文化不可閹割,對於外來的文化也不宜移植,只可接枝,經接枝的文化最具生命力,最富創新性。文化也不只是一兩個抽象的概念,文化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形態,對一事一物的認識,是理解文化的基礎,否則遊談無根。吟味本書展現的傳統中國童年生活形態,對當前生活價值的追求、對日後文化發展的探索,提供了我們可思考的余地。

(陳萬雄,近代史學者。著有《新文化運動前的陳獨秀》《五四新文化的源流》。現任聯合出版集團副董事長兼總裁,曾任香港商務印書館總經理兼總編輯。)

告別農業時代和它的童年
~~張倩儀自序《再見童年》

以農立國,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發生農業的文明古國之一,農業是中國的根本。

當同時創立農業文明的其他文明古國消亡時,中國人仍然在發展著農業,修理著地球。無論經過多少次朝代更替,多少次重大的社會轉型,多少次在東亞地區改變歷史進程,散射它的影響力,中國沒有改變過農業國家的性質。

農業曾使中國富強,曾熔鑄出包容能力特強的中國傳統文化。然而每個國家都容易在它最繁榮的時代中停留以至停頓。中國在農業時代度過了五千年,把農業文明發揮、發展到極致。以精耕細作的水磨工夫,在道路旁、在山坡上,一寸一寸地開辟田地。直到最近百多年,中國驚覺它在農業時代中耽擱太久,要急起直追,趕上西方國家。

在這百多年之中,又以最近二三十年才算踏上起飛之路。六十年代的香港仍然是田連阡陌,自七十年代起經濟迅速發展,臺灣在八十年代大步趕上,至於面積最大的中國大陸,變化最大的要數文革後的十多二十年。雖然今日農民仍占中國大陸人口的八成,但沿海地方一年數變,耕地面積迅速減少。

種種事實告訴我們,最少中國部分地區,城市已不是零星的點狀分布,而是連成一片,中國正在離開農業時代。將來縱還有農村,生活形態也會是工業化的,農業再不是中國生活的主流。在生存和富強的迫切要求下,這也是百多年來我們日夜追求的目標。在這離去的時刻,驀然回首,是否毫無留戀?

文革後兩三年,我以遊人的身份,踏上剛開放的中國土地。那時蘇杭都是小城風貌,北京在寧靜中透著氣派,西安土房子處處,泥路上,耳邊響起馬車夫鞭打馬兒的聲音。我對朋友說,中國很落後,但艱苦的生活中有一種鄉土的美麗,朋友說,你自己住在樓房中,卻要人住土房子供你欣賞。

八九十年代,我經常要回中國大陸工作,有幸目睹中國脫農入工商的變化過程。這是一種排山倒海、速度驚人的變化,八十年代中期,我在華東一個小鎮海鹽的十字"大街"上散步,感嘆著小說《人生》的主人翁要由農村擠入小鎮生活的困局。八十年代末,我在廣東的鄉鎮中驚奇地發現高架立交橋。一座座青磚房子推倒,一個個果基魚塘推平,田野中,高樓拔地而起,我知道七十年代以前的中國一去不返,中國人灑血灑淚所追求的,都在十多年中以經濟之手無聲地做到了。

然而,一種發展了五千年的文化,始終會在我們的生活中留下痕跡。歷史總喜歡跟我們開玩笑,今日放棄的,將來我們或會緬懷甚至搶救。農業社會會不會是人類最後一代與自然為伍的生活方式?工業和商業社會是城市的,農業是鄉村的。經過急劇現代化後,我們聽到回歸自然的呼聲。人往往走完路之後,才回味路上的片段風光,而風光已經不再。若未走完即回首,是否可以減少所交的學費?

無論是耳聞自父母,還是自己去領略,我們這一輩正站在兩個大時代交棒的歷史大轉折中,就好像目睹新石器時代進入青銅時代一樣,我們親見或親聞歷史的齒輪在動,我們這一代以後的人就只能基於文字去體會推測了。

於是我選擇了中國的兒童生活--由近現代人寫的自傳中透露出的中國童年。這些人都自感經歷著轉變。不知是胡適鼓吹寫自傳,還是印刷術進步,又或轉變實在太激動人心,近人留下的自傳十分多,素材豐富。其次,這些自傳傳主都有由長於農村,到活於城市的過程。他們所反映的,除了個人成長之外,還是中國時代跳躍發展的縮影。

透過這些素材,可以有血有肉地看這中國大時代的轉變。當然,其中也有不足之處。寫自傳的多是知識分子,他們的生活經歷可能較為接近,總的是男比女多,從文的比從武的多,小康以上的比赤貧的多。幸好,中國近代的革命事業,亦成就了一批本非知識分子的赤貧農民。他們從軍從政,做了一番事業。他們的兒時經歷一般只有窮苦二字,傳主自感可寫的不多,但亦算打破了知識分子壟斷的局面。

另一種不足來自我自己,我從未在農村生活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城裏人。對農業的一切,只是隔岸觀火。當然,也可美其名為客觀,但總掩不住未曾艱辛經歷的美化傾向。猶幸我的長輩仍與農村有一點淵源,他們的價值觀、他們對窮苦的逃避和物力的愛惜,既矛盾,又鮮活地在我的城市生命中加入一點點農村氣味。雖然這點氣味少得幾乎無法探測,但已經使我比更小十歲以上的新一批城市人為"古老",可以同時用古老和現代的眼光去看中國舊世界,懷著同情。

這本小書不是完整、面面俱到的童年生活紀錄。材料以自傳、回憶錄為主。幾年來所看的回憶類文章雖不下一百,但漏去的仍有很多。這裏所寫的,可說是在拾眾位自傳傳主的余慧,得魚或可忘筌,我自以為這些余慧蘊藏著寶藏,也就顧不得那麽多了。同時這也不是一本學術書,請讀者不要以學術書的眼光去看。為了保留原文的味道,我時常整段抄引。有時夾引夾述,為求讀起來連貫暢快,往往不按引文格式要求。

斷續以工余時間寫了五六年,自知缺失很多,往往有放棄的念頭。偶然讀魯迅在《我們是怎樣教育兒童的?》一文的話:"倘有人作一部歷史,將中國歷來教育兒童的方法,用書,作一個明確的記錄,給人明白我們的古人以至我們是怎樣被熏陶過來的,則其功德,當不在禹下。"不啻醍醐灌頂。勉力支撐,只希望這淺陋的小書能梳理一些材料,提供一點閑暇翻讀的文字。

至於本文題目告別二字,雖我說早已想好,但《告別革命》一書出版在前,縱使自我解嘲,稱為英雄所見,總不免襲用之嫌。然而,這兩個字如此貼切中國的轉變,我還是不顧一切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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