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37)

似乎是為了限制她對舞蹈、戲劇的興趣,我允許洛跟一位皇帝小姐(我們法國學者這樣習慣地稱呼她)上鋼琴裸,從比爾茲利到她那座罩著藍色百葉窗的白房子差不多一英裏遠,洛每周騎車跑兩次。臨近五月末的一個星期五晚上(就在洛不許我參加那次彩排後一個星期左右)我正在書房裏專心清除古斯塔夫的——我是指加斯東的——國王一翼,電話響了,皇帝小姐問下星期二洛是否來,因為她已經誤了上星期二和今天的課了。我說她當然會去的——便繼續我的對弈。

讀者也許完全能想象得到,我的才智此刻是遭受了嚴重損害,透過我低沈的情緒我發現,後來走的一兩步足以使加斯東輕取我的皇後;他也註意到了,只是誤認為這可能是他的對手設下的陷阱,便躊躇片刻,出口氣,又喘幾下,搖搖下巴,甚至朝我投來詭秘的幾瞥,用他短胖、皺在一起的手捏住棋子,猶豫地半推半退——切望取走我精力充沛的皇後卻又畏葸不前——突然間,他一狠心吃掉我的一只車(誰知道這會不會教給他一些大膽進取的精神?),我費了一小時才總算謀了個平局。他喝完了他杯中的白蘭地,嘰裏吐嚕地走了,對此和局頗為滿意(我的老朋友,從此後我再也沒見過你,盡管你看到我這本書的機會不算多,但還是讓我對你說,我要真摯地緊握你的手,還讓我告訴你我的小女兒們全向你致意)。我在廚房桌前找到多洛雷斯.黑茲,她正吞吃著一塊肉餅,眼睛盯在她的腳本上。那眼睛擡起來遇見我的目光,眼神中充滿了沈浸於天國的迷茫。雖被我發觀,她表現出非凡的無動於衷,並且做出一副虛假的神氣。她知道她是個邪惡的小孩,只是因為不能抵抗魔力,才利用那些音樂課的時間一一噢,讀者,我的讀者!一一和莫娜去附近公園排演魔幻森林那場戲了。我說“好”一一便大步走向電話。莫娜的母親答道:“噢,是的,她在家,”隨後帶著母親勉強的愉快笑聲,朝樓上大叫:“羅伊來電話1,不一會兒,莫娜的沙沙聲就出觀了,接著用她低沈單調不無溫 柔的嗓子開始痛罵羅伊說過或做過的什麽事,我打斷她,莫娜立刻改用最謙恭最性感的女低音說道,“是的,先生,“肯定,先生,“對這不幸的事,指責我好了,先生,”(多麽嬌揉造作,多麽泰然自若!)“實話說,我對此感到難過”——等等,等等,這些小娼妓就是這麽說的。

下樓時我清了清嗓子,屏住呼吸。洛現在在客廳,坐在她鐘愛的那張墊得厚厚的椅子裏。她仰臥著,咬著手上一根肉刺,漫不經心,迷朦的眼睛嘲笑著我,沒穿鞋的一只腳伸放在一只馬紮上,一直搖啊搖;我一陣惡心,立刻覺得從兩年前初次見到她到現在,她發生了多麽大的變化。要麽就是這一切都發生在過去這兩個星期?溫 柔嗎?那是分解了的神話。此刻她就坐在我狂怒的焦點上。所有欲念的迷霧都一掃而光,除了這可怕的清醒,什麽也沒留下。唉,她已經變了!

她的膚色現在與任何一個粗魯、骯臟的女今學生毫無二樣,她們用骯臟的手指往沒洗過的臉上塗抹胭脂,根本不在意皮膚的質地遭受了怎樣的汙染,會生出什麽樣的粉刺。幾天前我們嬉鬧時,我總是將她秀發蓬亂的頭放在我的膝上,那時它雙頰光潤柔膩如花蕾一般還是那麽那麽可愛,接著淚珠又。

顯那般明媚。但現在,一副粗糙的紅暈取代了那天真無邪的螢黃。當地人知道的“兔子感冒”用火焰般的粉色畫在了她傲慢的鼻孔兩邊。在驚恐中我垂下眼簾,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順著她伸出的赤裸的大腿的底側望過去——她的雙腿已長得多麽光滑,肌肉多麽發達!她圓睜毛玻璃般灰朦朦有些許充血的雙眼,死死盯著我,我看出那裏面隱藏的思想,或許終究是莫娜了,孤兒洛,可能會將我公之於眾而自身免於處罰。

我真錯了,我真發了病!與她有關的一切都讓人難知其究竟因而逼人憤怒——她比例勻稱的大腿的魅力,她白色襪的臟後跟,盡管關著門也不肯脫掉的毛衣,她少女的氣息,尤其是她驗上泛著奇異紅光約僵容以及剛剛塗上的口紅。她的門牙上還留有幾許紅色,突然一個可怕的回憶襲上心頭——想到的形象不是莫尼卡,兩是另一個在鐘形屋裏的年輕妓女,許多年前,不等我決定為她的青春,我是否值得拿我駭人的疾病冒險,她就被轉手送了旁人,而她也正好生一張這種紅光煥發的圓鼓鼓的小蘋果臉,也死了媽媽,有顆大門牙,她土褐色頭發上系了條臟乎乎的紅帶子。

“好啊,說吧1洛說。“那證據讓你滿意嗎?”

“噢,是的,”我說。“很好。是的。我不懷疑,是你們兩個人串通的。事實上,我不懷疑你已經把我們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噢,是嗎?”

我屏住怒氣,說道:“多洛雷斯,這應該立刻停止了。我已經準備把你從比爾茲利帶走,把你鎖起來,你知道鎖在哪兒,但這該停止了。我馬上就帶你走,只需準備一下行李。

這該停止了,否則還會出別的問題。”

“出別的問題,嗯?”

我抽走她用鞋跟晃來晃去的馬紮,她的腳嗵的一聲掉在地上。

‘嘿,”她大叫,“客氣一點。”

“你先上樓去,“該我叫了,——同時抓住她,把她提起來。那時,我不再控制自己的聲音,我們無休止地互相對叫,她說了許多的不堪印出的話。她說她恨透了我。她朝我作鬼臉,鼓起腮幫,窮兇極惡地“撲哧”亂叫。她說我是她媽媽房客的時候,就幾次圖謀對她施暴。她說她斷定是我殺了她媽媽。她說她會和第一個向她請求的小夥子睡覺,我無權幹涉。我要她這就上樓去指給我她所有的隱藏之處。這確是尖叫、仇恨的一幕。我捏住她的骨節突出的手腕,她不住扭打,又企圖找我的弱點;以便在最好時機猛烈扭脫掉,但是我牢牢地抓住她,實際上重重地損傷了她,我希望我的心會為此而腐爛,有一兩次她的胳膊猛烈地痙攣起來,我害怕她的手腕會碎裂;自始至終她用兩只冷酷憤怒噙滿淚水的雙眼望著我,那眼神讓人永遠難忘,我的的聲音淹沒了電話,當我終於聽清它的叫聲時,她立刻逃走了。

我享受這不早不晚恰到好處的電話服務真如在電影 中一樣。這是位發了火的鄰居。客廳裏東西的窗戶剛才是大敝四開的,幸虧百葉窗是放下的;窗外陰涅的新英格蘭春夜正在對我們斂神靜聽。我總以為那種頭腦猥褻的黑絲騖老處女 正是現代小說中文學近親繁殖的後果。但現在,我確信了,那位故作謙遜的好色之徒“東屋小姐”———若推翻她的假門假氏她應是芬頓·萊伯恩小姐——很可能從她的臥室窗戶那兒探出了四分之三的身子,力求掌握我們吵架的要旨。

“……這種喧嘩……真是無聊透項……”聽筒那邊的人嘎嘎大叫,“我們這兒不是住客店,我應該強調……”

我為女兒的朋友如此高聲喧嘩表示道歉。年輕人你知道——又是一陣鴨子叫。

樓下金屬紗門砰地一響。洛?逃走了?

透過樓梯的空隙,我看見一個小幽靈沖動地鉆進了灌木叢;黑暗中一顆銀色的點——自行車的軸圈——移動著,搖晃著,她就走了。

湊巧汽車那晚正在城裏的一家修車鋪裏。我別無選擇,只能徒步去追蹤那插上翅膀的逃亡者。即使是現在,三年多已經閃過,一想起那條已經是綠蔭融融、春夜籠罩的街巷,我仍不免驚惶萬狀。萊斯特小姐正在通亮的庭園前溜著費邊小姐患水腫病的德國小獵狗。海德先生差點撞上它。走三步跑三步。一顆溫 熱的雨滴敲打在栗樹葉上。在另一個拐角上,一個模模糊糊的年輕人將洛麗塔推靠在鐵柵攔上擁吻她——不,不是她,我弄錯了。我的手指仍然在隱隱作痛,我繼續飛奔。

十四號大街以東約一英裏處,塞耶街與一家私人草坪和一條叉路纏在一起;這後一條直通市中心;在第一家藥店前,我看見——心中響起一支多麽優美的解脫曲*—看見洛麗塔漂亮的自行車正在等她。我推開門而不是拉門,又拉,又推,又拉,而後走了進去。看哪!大約十步以外,洛麗塔,隔著電話亭的玻璃(膜狀的上帝仍與我們同在),似乎將話筒彎成杯形,神秘地躬著身,眼睛瞥見了我,就舉著她的寶貝調轉身,飛速地掛斷電話,搖搖擺擺地走了出來。

“想往家給你打電話,”她快樂地說。“一個偉大的決定做出了,但先給我買點兒喝的,爸。”

她望著無精打采的冰激淋女侍加了冰塊,倒入可口可樂,又加了櫻桃露——我的心因為愛情的痛楚要脹裂開來。

那雙孩子的脆弱手腕。我可愛的孩子。你有個可愛的孩子,亨伯特先生。每次她經過這兒,我們都讚美她。皮姆先生望著爸爸吸著飲料。

我向來敬佩高貴的都柏林人的金黃色作品。這時,雨落得更猛烈了。

“餵,”她說,在我身邊騎著車,一只腳蹭著幽暗閃光的便道,“餵,我作了個決定。我要離開學校。我恨這所學校。

我恨那出劇,我真的恨!再也不回去了。另找一所吧。這就離開。再出去長遊一次吧。但這次我想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行嗎?”

我點了點頭,我的洛麗塔。

“我挑嗎?一言為定?”她問,在我身邊顫動了一下。只有當她乖時她才用法語。

“好吧,一言為定。現在,趕快趕快,勒諾,要不然你該濕透了。”(一陣淚雨充溢了我的胸間。)她露出牙齒,傾身向前,這是女學生的可愛姿勢,而後她急速飛去,我的小鳥。

萊斯特小姐用她修剪漂亮的手,為一條步履蹣跚、慢慢悠悠不著急的老狗執著走廊的門。

洛在那棵幽靈一樣的樺樹下等我。

“我都淋透了,”她尖聲高叫。“你高興嗎?見鬼去吧,那出戲!懂我的意思嗎?”’一個隱形巫婆的爪子卟地關上了樓上的一扇窗。

在我們閃著歡迎光芒的門廳裏,我的洛麗塔脫掉毛衣,甩甩她綴滿水珠的頭發,兩只赤裸的胳膊向我伸來,曲起一條腿:

“抱我上樓吧。今晚我覺得有那麽一種浪漫勁;”生理學家也許會有興趣知道,在這關頭,我只能——我想是最非凡的情形——借另一場暴風雨泄下我山洪般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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